兩人之間不足半尺距離,離得這麽近,連彼此的呼吸都清晰可聞。他孤狼般的眸子直直盯著她,她雖然記憶全無,可性子卻絲毫沒變,那雙清泠泠的眸子,一如往惜,看人的時候毫不示弱,每逢和他有什麽爭執,總是這般倔強地與他對峙。他的心忽然軟了下來,她什麽都不記得,他就算再惱火,她也不會明白。他沉沉吐出一口氣,聲音也緩了下來,“我與你……關係可大了。”


    惜月蹙眉,看他的眼神滿是戒備,“你若知道什麽,就痛痛快快地說好了,若是想信口開河訛我,我不會因你剛才幫了我而姑息你。你如今跟著太子,他待你不薄,你若是個有良心的,便安分守己替他做事,他自會替你謀個好前程。至於別的……你最好少生別的心思。”


    子爍頓覺鬱悶,他方才說與她關係不淺,她難道以為自己是想通過她來換取前程?他臉上露出惱意,“我堂堂七尺男兒,不還至於要靠一個女人換前程。再說,我想謀前程,還會放著太子不利用,利用你?你還真當自己是一回事。”


    惜月撇撇嘴,心裏也明白他說得有道理,可她實在想不通,他一個門規深嚴的明焰使,怎麽會與自己扯上關係?她哼了一聲,“那你到底說不說?不說我就走了。”她轉身作勢要走,子爍卻一把扯住她手臂,“別說我沒提醒你,剛才那些侍衛還沒散去,你現在出去隻會死路一條。”


    他的力道有些大,扯得她生痛,她狠狠甩開他的手,倒也沒再堅持要走。兩人一時沉默了下來,惜月穿得單薄,寒氣一陣陣襲來,她打了個寒顫,兩手抱臂搓了幾下。子爍見她凍得小臉通紅,方才的怒意不由消退,將自己外袍脫了披到她身上。她怔了怔,雖沒拒絕,臉上卻依然有戒備之色,似是覺得他不懷好意。


    這樣陌生的神色,讓他有種深深的無力感,他別過臉,極力壓抑著胸口裏那股想仰天長嘯宣泄悲憤的衝動,說到底,她如今弄得這般模樣,他也有責任。而眼下,她對他滿心戒備,他若把所有事情如實說出,她非但不會相信他,還會覺得他別有用心,隻會對他更加懷疑和反感。


    他長長歎息,罷了,她失去了記憶,將來也不會再記起以往的事情,這事急不得,稍有不慎,隻會事與願違,眼下隻能徐徐圖之,一步一步讓她相信自己。


    他放緩了語氣,低聲道:“那天你說想知道亦離的事,我可以告訴你。”他決定先告訴她亦離的事情,至於自己和她的那些糾葛,等將來她對他放下戒備後再作打算吧。


    惜月聞言似是有些驚訝,卻不說話,隻用審視的眼神看他。


    他仰頭看了看滿天的星鬥,沉默片刻才緩聲道:“翼城往東六十裏,有座大山,名為無荒,山上有個佛寺,名為大悲。因無荒山離翼城較遠,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大悲寺又在深山裏,故普通人知道的少,但在江湖上卻赫赫有名,主持渡一大師乃一代高僧,雖甚少涉足江湖,江湖中人卻是對他極為敬仰。


    亦離便是出身大悲寺,許是當年渡一看出他塵緣未了,雖收他為弟子,卻沒讓他剃度為僧,隻讓他做俗家弟子。無荒山上除了大悲寺,還有一座尼姑庵,名為草尾堂,庵主慧水師太,與渡一大師是摯交。


    十多年前,翼城有位官家小姐,小時曾被相士批命,說及笄前不能養在家中,否則克父母克兄弟,家宅不寧,若遠離家人,將來卻是極富極貴的命格。於是她的父母便在她八歲那年將她送往草尾堂,每年給草尾堂捐資,讓她一直寄住在庵堂裏。


    亦離小時常隨渡一大師到草尾堂,和那官家小姐自小便認識,算得上是青梅竹馬。兩人逐漸長大,自然而然就兩情相悅了。


    那位官家小姐的父親,在翼城隻是個八品小官,卻是個心比天高的,一直記著那相士的話,指望將來女兒攀上個公子王孫,好提攜自己升官發財。是以他雖把女兒寄養在庵堂,仍聘了良師教她讀書,那小姐是個聰明伶俐的,琴棋書畫無一不精,尤其善舞。


    到了這位小姐十五及笄那年,她的父母終於將她接了回家。她父親四處鑽營疏通,終於找了個機會,在太後壽辰時讓她進宮為太後獻舞祝壽。那一晚,這位官家小姐一舞驚人,果然不負她父親厚望,成功得到一位地位尊崇的貴人的垂青。”


    惜月一直認真聽著,雖然一開始時對子爍持懷疑態度,可聽到此時卻不由緊張起來,眨著眼睛問道:“她父親要她嫁給那位貴人嗎?她願意嗎?那亦離怎麽辦?”


    子爍看了她一眼,隻覺得她眨眼看他的神態嬌憨可愛,可一想到她如果知道了真相,不知會如何難過,心裏不由一沉,歎了口氣又道:“她自是不願意的。這位官家小姐是個極有主見的,根本不想攀龍附鳳。但那位貴人卻對她一見傾心,甚至借太後金口,宣了她進宮好借機親近。


    太後見他對那女子上了心,便命人到她家中提親,她父母親自是歡喜不已,收了聘禮,又訂下大婚的日子。小姐深愛亦離,不甘心受人擺布,偷偷約了亦離見麵,要亦離帶她走。那貴人知道後勃然大怒,竟找到亦離,兩人惡鬥一番,貴人將亦離重傷。到了兩人約定私奔的日子,亦離一直沒有出現。那小姐以為他已重傷不治,傷心欲絕,成親第二日便自盡了。”


    “啊……怎會如此?亦離為何不帶她走?”惜月驚呼出聲,隨即想到那小姐成親第二日便死了,心裏霎時一片冰涼,“你口中的那個官家小姐……就是已故的世子妃?”


    子爍見她小臉煞白,心裏雖有些不忍,還是道:“不錯,你也猜到了,那位在草尾堂長大,和亦離青梅竹馬的官家小姐,正是已死的世子妃。”他頓了頓,又一字一句道:“而那位貴人……正是睿王世子,燕詡。”


    雖然方才她已猜到個大概,可此時從子爍口中得到證實,她仍是覺得難以置信,腦袋似忽然被掏空了,心頭卻鈍痛無比,連呼吸都變得困難起來。


    若是她從沒有去過燕詡的密室,她還能安慰自己,那已是七年前的舊事了,一切早已過去,現在在燕詡身邊的人是她而不是別人。可她已去過那間密室,牆上的畫像,玉棺中的女子,都讓她無法再自欺欺人,燕詡根本沒有忘記世子妃,哪怕她已死了七年,他甚至還將她的屍體悉心保留了下來。


    她此時才知,她以前是多麽的自欺欺人,她其實根本受不了他心裏還藏著別的女子,哪怕那個是已故的世子妃。子爍沒說話,沉默地看著眼前女子,心中五味雜陳,他知道她難過,可又有誰知道,此時的他,比她難過百倍。


    良久,惜月才沉聲問道:“你方才說了這麽多,卻與我有何關係?”子爍剛才所說,全是亦離與已故世子妃以及燕詡三人之間的恩怨,卻完全沒提過她。


    子爍將視線自她臉上移開,半垂了眸子似在思索如何措辭,片刻後才低聲道:“你是孤兒,出生沒多久便被人遺棄在無荒山,是亦離發現了你,將你帶回大悲寺,渡一見你可憐,便收留了你,你六歲之前,是在大悲寺長大的。”


    原來她是孤兒……惜月睜大眼,心裏難過又詫異,“我……我在大悲寺長大?”


    子爍點頭,又繼續道:“一直以來,都是亦離在照顧你,你們不是兄妹,卻勝似兄妹。後來你逐漸長大,渡一覺得你到底是女子,住在大悲寺多有不便,於是將你送到草尾堂,委托慧水師太代為照顧。恰好那年世子妃被家人送到草尾堂,她對你亦頗為照顧,讀書識字時也不忘讓你一起學,所以,你不但和亦離感情深厚,和已故世子妃更是情同姊妹,同吃同住……”


    “夠了!”怎麽可能?她怎麽可能會和已故世子妃情同姊妹?她剛才還深深嫉妒的人,竟然是一直看護她長大的姐姐?她捂著耳朵,不願再聽下去,“你騙人!你胡說八道,你根本是騙我的,你這個騙子!你居心不良!”


    子爍緊抿雙唇,他就猜到會是這樣,他一再告誡自己,她記憶全無,心裏隻裝著一個燕詡,不可操之過急,可惜他還是想得簡單了,他僅僅告訴了她冰山一角她已幾乎崩潰,他不敢再想象,她若是知道了事情的全部,到底會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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