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延齡當然知道後果,而且他也相信,如果皇上當真要這麽做的話,勳貴們也一定會上奏抗議的。在維護自己的利益上,勳貴們是絕對不會含糊的。


    他們已經失去了許多政治上的利益,絕不會在特權私利上承受重大損失。


    張延齡皺眉細細的思索了一會兒,微笑道:“嶽父大人,既然想聽小婿的意見,那麽小婿便鬥膽說兩句,權作商榷。不當之處,嶽父大人莫要見怪。”


    徐光祚笑道:“為何這麽謙遜,你可不是謙遜之人。說便是了。”


    張延齡緩緩道:“嶽父大人,我大明有些積弊確實很嚴重,比如這土地圈占兼並之事,便是我大明隱憂。恕我說句危言聳聽之言,如此下去,我大明朝怕是要亡在這上頭。”


    徐光祚愕然,皺眉道:“你是何意?”


    張延齡道:“王公勳貴,富豪官員,人人圈占大片土地據為己有,且不向朝廷納稅。朝廷財政銳減,入不敷出。軍費以及各項支出都不能保證,何談國家中興?百姓們稅負日重,難以為繼,大批百姓被迫放棄自耕淪為佃戶流民,變成赤貧之民。長此以往,朝廷無法正常運轉,百姓們沒有生路,大明朝還好的起來麽?”


    徐光祚驚愕的看著張延齡,一時說不出話來。


    徐延德在旁沉聲道:“妹夫,你什麽意思?你這是胳膊肘往外拐麽?給我們扣帽子不成?真是豈有此理。你自己不也是其中一員麽?這些大話在外邊說去,少來跟我們說教。”


    張延齡微笑道:“兄長,說了不生氣的,怎地又生氣了?我不過是就事論事,說說我的看法罷了。”


    徐延德瞪眼道:“你這不是胡說八道,故意給我們添堵麽?照你這麽說,我們勳貴倒是朝廷罪人了。”


    徐光祚沉聲道:“延德,聽你妹夫說完。”


    張延齡拱拱手道:“我的意思是不是說咱們勳貴是罪人,我的意思是,土地兼並對於朝廷的危害是非常大的。兼並越來越嚴重,已然影響到朝廷的運轉,百姓的生計了,那便是天大的事了。百姓沒飯吃的後果,那可是很嚴重的。民不聊生之時,便是天下大亂之時。咱們都在朝廷這口鍋裏吃飯,鍋砸了,誰都沒得吃。正所謂皮之不存毛將焉附,便是這個道理。”


    徐光祚沉聲道:“你說的這些,老夫也不能說你是錯的。然而,這可不是咱們的錯。皇上自己不是都有二十幾萬畝的皇莊麽?皇上自己都如此,怎能怪罪於他人?要是照你這麽說,我們都該把田畝獻給朝廷,然後我們勳貴們都拿著碗去街上要飯去是不是?”


    張延齡苦笑道:“小婿可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這件事當要引起警醒。皇上這不是找嶽父和英國公談論繳稅的事情了麽?這說明,皇上心裏其實已經注意到此事了。小婿的意思是,咱們都得心裏有個譜,也許哪一天,皇上一道聖旨下來,便會收了所有人的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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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光祚冷笑道:“皇上若是那麽做的話,怕是要萬夫所指。”


    張延齡道:“嶽父大人,真要到了皇上下旨的那一天,必是已經局麵糜爛,不得不為之。到那時,抗爭是無意義的。隻會帶來更嚴重的懲罰,隻會被世人認為勳貴是為私利而不顧皇權穩固,朝廷安危。反而成了頂罪的罪人。”


    張延齡說的隱晦,但徐光祚卻是聽明白了。張延齡的意思是,皇上當真到了下旨收回勳貴土地的那一步,必是因為皇權都難以穩固了。到那時,勳貴們不肯犧牲利益的話,自會被無情的懲罰。因為已經沒有了退路。


    “其實,在小婿看來,土地上的這點利益算不得什麽。我家中十幾萬畝土地,每年給我帶來的收益也不過數萬兩銀子罷了。這些銀子確實不少,但我還真是看不上眼。所以我才開了濟世堂賣藥。嶽父大人也看到了,濟世堂光是供給軍中急救散這一項,每年便有四十萬純利。這銀子來的不比從泥巴裏摳銀子來的更快更多?說句實話,如果皇上向我要回賞賜的土地的話,我眉頭都不皺一下便會給他。”張延齡道。


    徐光祚冷笑道:“你這是運氣好罷了。再者,這銀子不也是朝廷的銀子,說白了,那也是假公濟私,也沒什麽值得誇耀的。”


    張延齡搖頭道:“嶽父大人,那你便錯了。雖然生意是和外庭的交易促成的,但是本質上我卻沒有損害朝廷的利益。軍中每年采購創傷藥也要花大筆的銀子。這一點您是清楚的。李東陽不過是將采購傷藥的訂單轉到我身上罷了。我不是從朝廷口袋裏掏銀子,而是從其他供應金瘡藥的人口袋裏掏銀子罷了。這是假私濟私,而非假公濟私。再說了,我濟世堂的急救散可是療傷聖藥,對將士們是件大好事。雖然價格貴了點,但是物有所值。這對我大明軍中將士而言,是一件極好的事情。我並沒有覺得有什麽羞愧的。”


    徐光祚咂嘴道:“就算如此,那也是你的運氣。勳貴之家不靠土地靠什麽?哪來這麽多的好生意?沒了土地,勳貴之家都得喝西北風。”


    張延齡笑道:“如果有大生意可做,能夠賺到比土地裏得到的更多的銀子,嶽父大人肯不肯將土地交還給朝廷呢?”


    徐光祚皺眉不語。


    徐延德冷笑道:“妹夫,你是昏了頭。我們是來聽你給出對策的,你倒還真的勸我們交出莊園土地是麽?”


    張延齡笑道:“罷了,這個話題過去了。以上都是我胡說八道。嶽父大人和兄長就當我什麽都沒說便是。至於眼下之事,我是這麽想的。”


    張延齡替徐光祚父子續了茶水,輕聲道:“嶽父大人,小婿認為,這件事切不必興師動眾反應過激。在我看來,皇上不過是試探試探而已。他斷然不會當真要這麽做。”


    徐光祚沉聲道:“哦?何以見到?”


    張延齡道:“一則,以皇上的聰慧,怎會不知道勳戚之家對皇族的重要性。不久前才勳貴才立了大功,受了封賞,皇上怎會突然要做這種明顯激起勳貴們的怒火的事情?二則,朝廷還沒到要從王公貴族們頭上刮油水的地步。朝廷錢糧收入雖然吃緊,就算要有所行動,也不會一下子便動手到勳戚們頭上。皇上若真想要做些什麽,還會在乎二位國公的想法?那豈不是多此一舉?”


    徐光祚微微點頭道:“說的很是。老夫和英國公也覺得蹊蹺。怎地無緣無故便忽然提起這事來了?當真教人有些摸不清頭腦。照你這麽說,皇上又為何要試探我們呢?”


    張延齡沉聲道:“我想,這是一個信號。也許朝廷當真要做些什麽了。皇上想要先探探勳戚們的反應。這時候反應過激,反而適得其反。”


    徐光祚撚須沉吟不語。張延齡的這個解釋並不令他滿意。


    張延齡輕聲道:“小婿認為,皇上的試探並非皇上想要這麽做,而是有人請皇上這麽做。”


    徐光祚迷惑的看著張延齡道:“你這話老夫怎麽沒聽懂?”


    張延齡道:“如果有人想要做一番事情,他心裏又沒底的話,請皇上出麵試探一番,或者放出風聲來,這當然是個好主意。”


    徐光祚驚訝道:“你的意思是?有人想要在我們頭上動手?借助皇上之口試探我們的反應?”


    張延齡搖頭道:“不是在咱們頭上,而是在別人頭上。皇上召見二位國公,要勳戚之家繳納錢糧的事情一旦傳開來,那必是一件震驚上下的事情。國公侯爺們都要按照田畝繳納錢糧的話,何況是其他人?別人是殺雞儆猴,但皇上這是敲山震虎。利用這件事讓其他人明白朝廷的決心。”


    徐光祚緩緩站起身來,就像烏雲密布的天空中亮起的閃電,腦子裏的一團迷霧忽然亮堂起來。似乎捕捉到了什麽。


    “嶽父大人,有人要整頓屯田錢糧之事,想要做一番大事。雨未至,雷先響。請皇上出麵試探,倘若勳戚之家反應過激,搞出什麽過激的事情來,那反而讓咱們陷入被動。如果勳戚之家表示配合,則這種態度又可被利用。這是個進退有度,左右逢源的完美計劃呢。”張延齡嗬嗬笑了起來。


    徐光祚腦子裏的迷霧徹底散去,大笑道:“厲害,厲害,這是誰啊?真是殫精竭慮的完美之策呢。誰這麽有本事?佩服啊,佩服。”


    徐延德在旁瞪著眼半晌,也終於咂摸出味道來。驚愕道:“這他娘的也太工於心計了吧。妹夫,虧你能分析的出來,你也不簡單。”


    張延齡道:“我也是不久前才明白過來的。”


    徐光祚沉聲道:“那麽,到底是誰呢?能想出這麽完美計劃的人,該不會是李東陽和楊廷和吧。隻有文官們才會有這麽多的花花腸子。”


    張延齡搖頭道:“李東陽和楊廷和他們這種時候怎敢有這麽大的動作?這可是得罪許多人的事情。他們這麽做,豈不是犯蠢?”


    徐光祚沉聲道:“劉瑾!會不會是他?隻能是他了。可是他怎麽會有如此算計?”


    張延齡笑道:“莫忘了,一大幫文官現在依附於他,焦芳張彩劉宇他們可都不是廢物。他們自會幫著出主意的。嗬嗬嗬,劉瑾啊劉瑾,饒你奸似鬼,終究還是上鉤了。我本以為你不會咬我的鉤呢。”


    徐光祚父子聞言驚愕的看著張延齡。徐光祚緩緩道:“延齡,你可莫要跟老夫說,這件事是你的謀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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