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方見南在張府住了下來,當晚正要休息,卯月推門進來,帶著幾套白色新衣,又吩咐下人把卯月屋裏的顏色鮮豔的小物件都收拾幹淨,妝台上胭脂收了,紅蠟燭也換了白蠟。方見南心裏感激卯月待自己如此周全細致,再想起家中變故,眼淚止不住的往下流。


    卯月拉起方見南在床邊坐下,加以安慰,過了許久,方見南眼淚收住。卯月慢慢詢問起方見南家裏的來龍去脈,方見南這才將白引鳳提親直到自己走投無路尋來張家的事情一道說了。當然,怕卯月難以想象,她自動過濾了居留山妖獸作祟之事,也沒有提及哥哥所說的那些精怪之說。


    卯月聽方見南所說的事情仍舊半是傳奇半是疑慮,方見南說的兩架古琴竟然有那樣令人神往的音色,還有方父的死因是交代的過於含糊,可她知道方見南是讀過書起過蒙的,述說的時候,言語明晰,隻當她是性子要強,一時難以信任自己。


    “看來眼下,隻能等暨白親自去永安白府詢問了白引鳳才能有點頭緒。”


    話畢,卯月又和方見南閑聊些家常,方見南除了詩書以外,家中瑣事隻和父親兄長有關,回憶時,幾度情緒崩潰潸然淚下,卯月看著她痛徹心扉的模樣覺得自己太心狠,為了從她口中探尋出些許破綻,竟然幾次故意的戳到方見南的痛處。


    方見南也聽卯月講起自己的可憐身世,卯月記事起就在青樓裏學藝,歌舞彈唱,寫詩作詞,茶酒之道,媚人之術,所學皆是為了取悅恩客,欲拒還迎的手段,讓客人不斷的掏出錢來供養。多年來混跡青樓,她曾經是最高纏頭的雙壁之一,萬芳樓甚至為她和姐妹更名為鉤月樓,卯月銀鉤,當年風月場中盡到是:解語花前羞弄月,野薔薇後傷銀鉤。說的是卯月溫柔可人,善解人意,銀鉤潑辣伶俐,風情萬種。


    銀鉤有他國血統,眼珠發膚色淺,體態婀娜多姿,妖嬈嫵媚不可逼視,乃是一天生尤物,拜倒在銀鉤裙下的富商巨賈比比皆是,銀鉤從不動情,流水的錢銀斷了,便是翻臉無情。與銀鉤不同的是,卯月容貌清麗絕美,五官精致,身段窈窕,舉手投足盡是中原女子的溫柔解意,卯月多情,喜好結交文壇才子,就算是失意的墨客,誌趣相投的,也願意相見懇談,聊以慰藉。


    隻是今天,她這揣度人心的本領,竟然用在這心性最最單純的方見南身上了。她越是不著痕跡的刨根問底,愈發覺得方見南單純的如同白紙,她愈是深入淺出,愈是發覺方見南性子的可貴之處。在這世上,於內心看待他人越是簡單,於自身越是減少煩惱憂愁。所以,你看那事事坦蕩於人的,都喜樂自得,多番糾結於心的,多戚戚然。


    不知不覺,兩人哭著,說著,竟然不知醜時已至,若不是蠟燭就要燒幹,兩人怕是要懇談至東方既白。急忙安撫方見南睡下,速速囑咐了幾句注意身子,第二天不必早起,照顧不周的直接去找她,卯月這就出門回到自己房內。聊的真是累了,卯月進屋也不掌燈,關門就寬衣解帶,摸黑去梳妝台邊就要撿濕帕子揩把臉,床上傳來張暨白歎氣的聲音。


    “她那聘書怕是真的了?”張暨白像是在自言自語道。


    “見南不像是別有用心之人,待明日出發去白府問清楚便知個中緣由”卯月答道,


    “太守都送了賀禮,聘書必是真的無疑,隻不過個中原委必須清楚。她還是身上有人命官司的,別叫外人魚目混珠。”張暨白又道。


    “公子一直沒睡?可別熬壞了身子”


    “心裏有事兒,我睡不著”


    “沒有你陪我,我更不安心”張暨白又加了一句。


    卯月簡單梳洗完畢,臉上手上還帶著梅花蜜露的香氣,怕張暨白晃著眼睛,她也不掌燈就摸上床來。張暨白一手攬過來她的身子,緊緊抱著,將近一年,他已經習慣了聞著她的香味入睡。這香氣能讓他忘記李宛思,讓他覺得他是有人愛著的。


    方見南獨自躺在床上,獨自大大的痛哭之後,心裏空了一樣,這麽多天以來,她一直把自己裝堅強麵具下活著,自從那天早上起床她不見了哥哥的身影,在破敗的家中幾次喊哥哥得不到回應,當她意識到方東籬離去後,她強硬著忍著害怕,傷心,無措,用自己全部的理智壓抑著情感,最後直接把眼淚封住。


    直到在父親門生還有街裏鄉鄰的幫助下,辦完了身後事,她才在父親墳前痛快哭了一場,可就算那時,她也是有所節製沒有讓自己過於失態,父親的死因還不明不白,等她為父親換個明白。


    直到方才,卯月的關懷和探問,讓她能把一直深埋的,壓抑的一股腦都倒了出來。她跟著卯月的指引,將父兄的回憶,怕是會成為絕響的那些畫麵都過了一遍,她害怕永遠的失去所有的親人,她還沒有做好獨自一人在這世間的準備,她不想。她不敢想,不敢回憶那些親人間的相處,她害怕回憶帶給她痛苦,她又怕不去回憶,回無法回憶,人已逝去,若是連回憶都一並消失,那麽她就真的永遠失去那些擁有過的幸福了,這麽多天來,她都是在想回憶與害怕回憶的矛盾中掙紮。


    剛剛這幾番痛哭,她釋懷了,幾番哭到近乎昏厥,原來呼天搶地便是這種狀態,可是哭過了便頓悟,原來悲傷也有開閘一泄而下,傾盆而出的時候。現在她心裏一滴悲傷也不勝了,好比剛剛手刃了心頭大恨的仇人似的,之前灌滿悲痛的內心全部空洞下來,她竟然五感明晰了起來,她能聽見自己鼻腔被眼淚肆虐後的不適的聲音,她能看見眼前帳內卯月沒有撫平的不對稱的褶皺,她能感受到身上這上等蠶絲的錦被是這樣輕薄舒適,左右她睡的也晚了,索性想個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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