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後。</p>
臨江武館的練武場上，來自各個武館的幾十名刀客、劍修正在互相切磋。</p>
旁邊，兩口大鍋灶正在燉肉、蒸飯。</p>
盧通坐在台階上，認真觀察眾人的一記記招式。</p>
少館主杜至行站在一旁，問道：“仙長，是不是有大事要發生？”</p>
“嗯。”</p>
“傲山城是不是守不住了？”杜至行小心問道。</p>
他瞥了一眼，搖頭道：“不知道。”</p>
傲山城，生死難定。</p>
奉燭宗實力不俗，廣邀各宗同道前來助力又添幾分實力，而且還有鎮宗之寶“無夜燭”。</p>
而霧鬼卻占據了地利。</p>
鬼穴藏在山下，想要徹底毀掉難度倍增。</p>
孰勝孰負，很難預料。</p>
不管結局如何，最後必定有一場惡戰。</p>
看了許久，開口喊道：“周寸！”</p>
周寸，羨字門的門主。</p>
盧通出麵召集，眾人略作思索便意識到了危機，趁機一起抱團。</p>
場中光是各館的館主便不下五人。</p>
一個瘦高的白衣刀客過來，拱手道：“仙長，有什麽吩咐？”</p>
“聽說你們武館刀劍雙絕，刀法有什麽玄妙？”</p>
周寸提起長刀，幾道刀光閃過，在麵前寫出一個“羨”字。</p>
“玄妙全在‘羨’字之中，此字分上下，下又分左右。行刀如寫字，四方無漏，變化如意。”</p>
“教我。”</p>
他神色平淡。</p>
沒有問能否傳授，也沒有問學刀的條件。</p>
這些人既然來了，不想被攆走，隻能聽從號令。</p>
周寸看了下左右，點頭道：“我們找個僻靜地方。”</p>
“好。”</p>
風刀做筆，以“羨”做刀。</p>
寫了一個時辰的“羨”字。</p>
又改為風刀為筆畫，用一記記長短不一的風刀，拚出“羨”字，再隨時祭出。</p>
短短一個下午，獲益匪淺。</p>
黃昏時。</p>
練武場上擺出六張大桌，端上一盆盆燴菜、米飯、麵餅。</p>
盧通掰開麵餅，泡入肉幹、野菜、肥蟲等燉成的燴菜。</p>
杜至行坐在一旁，道：“仙長，下午去領吃的時，奉燭宗的搖星仙長想讓我們去後山巡邏。”</p>
他拿起筷子把碎麵餅壓入湯中。</p>
“山腳附近？”</p>
“對，那邊死了幾戶家人。”</p>
山下有鬼，去山腳巡邏有危險。</p>
盧通搖了搖頭，道：“找個借口推掉。告訴搖星，如果有需要，我們可以幫忙守城牆。”</p>
“好。”</p>
“鐵盾、拒馬樁，安排的怎麽樣了？”</p>
“鐵匠、煉器師全部被奉燭宗征召走了。萬幸，唐門主精通煉器，已經帶弟子動工。”</p>
三刀門的門主，唐滿刀。</p>
唐滿刀也坐在桌邊，開口道：“五個爐子全部砌成，明天正午點火煉器。”</p>
“好。”</p>
他夾起一塊已經泡軟的麵餅，放入嘴中一口咬下，一股又鹹又燙的湯汁擠出。</p>
咽下麵餅。</p>
又夾起一塊肉幹，正準備吃時突然停下，皺了皺眉頭。</p>
臉、肩、胸、腹、背、腿……</p>
許多地方的血肉，開始一下又一下的撩撥。像有一隻蟲子在撓癢癢，可是總是撓錯位置。</p>
不疼、不痛；不上、不下。</p>
十分難受。</p>
盧通心頭微沉。</p>
片刻後，繼續把肉幹送入嘴中，一口一口地用力咬碎。</p>
……</p>
入夜。</p>
祖府內燈火稀疏。</p>
四個少爺已經燒掉、下葬，但是府內仍然籠罩著一層說不清、道不明的陰森。</p>
盧通站在雕花小樓外。</p>
整棟小樓幾乎完全陷入黑暗，隻有第三層的一個窗戶透出些許紅光。</p>
樓下，一個白衣身影守在門口。</p>
他走到門口。</p>
“祖萬易呢？”</p>
花刀推開門，側身讓開道：“請！”</p>
盧通盯了一眼，皺眉道：“她知道我會過來？”</p>
花刀沒有回應。</p>
他輕輕地吐了口氣，抬起虎爪邁入樓內。</p>
一陣香風襲來。</p>
盧通摸黑走到樓梯口，朝上麵走去。</p>
虎爪上的勾爪收起，肉墊落在木梯上沒有絲毫聲音。</p>
走上三樓。</p>
長廊盡頭的房間，大門敞開。</p>
門口立著一麵屏風，上麵刺了一幅女仙戲龍圖。</p>
房內紅光穿透屏風，把女仙、神龍、雲霧，全部染成紅色，看著像惡龍追殺、女鬼奔逃。</p>
他走進房間，繞過屏風。</p>
一眼掃過，瞬間站在原地不動。</p>
房間正中擺了一張圓桌，桌上東西很少，隻有一盞燈火、一杯酒。</p>
盧通走到桌邊，端起酒杯聞了一下。</p>
濃香入鼻。</p>
一瞬間，之前撓錯地方的蟲子，全都撓中了最癢癢的地方。</p>
血肉中湧出一絲絲舒爽。</p>
他眯起眼睛，又聞了一下，緩緩道：“這是什麽毒？”</p>
沒有聲音回應。</p>
盧通放下酒杯，轉頭看向左側。</p>
六尺外，一張紅木大床。隔著一層輕紗帷幔，可以隱約看到床上躺著一個人影。</p>
走到床邊，撩起帷幔。</p>
祖萬易閉目躺在床上，修長脖頸上幾條傷痕十分明顯。胸膛緩慢起伏，口鼻間發出微弱的呼吸聲。</p>
他看了幾息，放下帷幔，走回桌邊坐下。</p>
一片靜謐中。</p>
時間如流水，轉眼到了深夜。</p>
“嗯～”</p>
一聲吐氣輕哼。</p>
接著，帷幔後響起一陣窸窣聲。</p>
一個人影轉了兩下，餘光掃過桌邊，翻過身子側躺下，一手撐住腦袋。</p>
“師兄？”</p>
盧通緩緩睜開眼睛，道：“什麽毒？”</p>
“不是毒。”</p>
祖萬易坐起來，拉開帷幔，下床後隨手披上一件白袍。</p>
走到窗邊長桌處，倒了一杯清水，一邊喝水、一邊端著水壺走到對麵坐下。</p>
一杯喝完，又倒了一杯。</p>
祖萬易打了個哈欠，道：“是癮。”</p>
“癮？”</p>
他端坐不動，神色也是毫無波動。</p>
擒氣宗內有十二重丹樓，隻要不立即奪走性命，毒藥、或者癮，全都一樣。</p>
憑借宗門底蘊，這種威脅算不上什麽。</p>
他更好奇，祖萬易到底在搞什麽鬼。</p>
祖萬易大覺初醒，看起來還有一些困倦。</p>
“血癮。”</p>
說完看了眼杯子裏滿滿當當的心血，苦笑道：“這味心血是無上靈藥，喝了有百益而無一害。”</p>
“這麽好的寶貝，為什麽送我？”</p>
盧通心中半信半疑。</p>
心血的確有用。</p>
喝了之後，兩天來血肉一直微微發熱，氣血十分活躍，練習《八體功》也是事半功倍。</p>
除了今晚的怪癢外，也沒有其他不適。</p>
“因為師兄幫了我大忙。”</p>
祖萬易伸手理了下散亂的長發，笑道：“不瞞師兄。自從起霧以來，師兄喝下心血，我才第一次睡上安穩覺。”</p>
二人對視一眼。</p>
他搖了搖頭，道：“你不是那種做了虧心事會睡不覺的人。”</p>
“不虧心，是怕。”</p>
祖萬易回憶起之前的日子，眼神中扔然浮出一些懼怕，喃喃道：</p>
“怕城破，以後生死全由欲鬼掌控，半點不由自己。”</p>
“怕城不破，做過的事情敗露被眾人圍剿。”</p>
“怕我爹，我知道瞞不過他。”</p>
“怕我娘，擔心她把事情捅出去。”</p>
“怕奉燭宗，高來高去的仙長，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找到我。”</p>
“也怕師兄，師兄隻用了幾天就盯上我，那時整夜不敢睡覺。”</p>
說著嘴唇開始顫抖。</p>
盧通沉默下來。</p>
之前見麵時，總覺得祖萬易的故作平靜下，掩藏了一些邪性、瘋癲。</p>
沒想到不是邪性，而是恐懼。</p>
恐懼，可以把人逼瘋，讓人生不如死。</p>
他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心血，思索許久，一點點猜出了前後因果。</p>
第一次見麵，祖萬易打算殺人栽贓。</p>
察覺他不是普通修士，並且不在乎邪修、欲鬼之後，估計很快就變了念頭。</p>
之後，殺於速、送欲鬼、見祖明京、圖謀麒麟腿、喂心血……</p>
經過一樁樁大事小事，祖萬易好似一根藤蔓，一圈又一圈地纏了上來。</p>
如今……</p>
再想甩脫已經不容易，最少得掉一層皮。</p>
而且也未必舍得。</p>
盧通一口幹完心血，重重地放下酒杯。</p>
“你倒是好算計。怕死，所以借我保命！”</p>
“師兄莫怪！擒氣宗是條大船，上了船才有活路，小妹也是逼不得已。”</p>
擒氣宗弟子的名頭，是一艘保命大船。</p>
盧通在船上。</p>
而且隻要他點頭，祖萬易也可以沾光，借此得一條活路：</p>
城破了，可以跟著奉燭宗一起逃；</p>
城不破，事情敗露了，也可以保命；</p>
至於奉燭宗、祖明京等，有擒氣宗弟子擋住中間，也不能肆意出手。</p>
火光通紅，映得滿屋皆紅。</p>
兩人坐著桌邊，像一對兒淋了鮮血的惡鬼。</p>
盧通笑了下，道：“你就不怕上船容易，下船難？”</p>
“上了船，誰還願意下去。”</p>
祖萬易抿了抿嘴唇，嫣然一笑，神色中沒了恐懼，多了些真正的邪性。</p>
他咧開嘴唇，笑容得更加燦。</p>
“很好。我這艘船可不能白上。”</p>
“那隻欲鬼可以當做船資。它本事不大，也不堪重用，殺了並無後患，師兄隨時可以動手。”</p>
“主人！”</p>
耳邊，欲鬼的聲音立即響起：“主人，有用！《三通七過經》、《綠衣華裙》、《疊胎仙》……”</p>
“噓！”</p>
聲音立即停下。</p>
盧通緩緩搖頭，道：“本來就是我的東西，不能作數。”</p>
祖萬易低下頭。</p>
很快又抬起來，伸手拿過酒杯，湊到嘴唇前。</p>
一條四寸長的肉舌伸出。</p>
中央，祖萬平、祖祥、祖啟、祖離的性命煉成的四枚黑刺，一一跳出來。</p>
傷口處湧出粘稠心血，順著舌頭流下，一滴滴墜入杯中。</p>
片刻後，黑刺返回舌上。</p>
祖萬易收回舌頭，把酒杯放到桌上，道：“兩天一杯。可以解百毒，還能壯氣血、補筋骨。”</p>
“血癮怎麽解？”</p>
“這麽好的寶貝，師兄舍得解？”</p>
他眼角抖了兩下，取出一個盛過神女淚的玉葫蘆，把心血裝進去收起。</p>
“還是不夠。”</p>
祖萬易已經有了準備，繼續道：“先前說過的麒麟腿，師兄再等幾天，我已經著手安排。”</p>
</p>
“哦？”</p>
盧通十分心動。</p>
不過略作思索後，搖頭道：“得罪了孔家，我不會保你。”</p>
祖萬易嘴角勾起。</p>
“我當然知曉。這次讓別人出手，我不出麵。”</p>
“外人？”</p>
“另一隻欲鬼。祖家會被盯上，孔家當然也不例外。”</p>
“誰？”</p>
他心頭一蕩，開始考慮事後借孔家鏟除這隻欲鬼，順手再拿一個大功。</p>
祖萬易嘴角仍掛著笑意，低頭看向胸口。</p>
“她不讓說。”</p>
盧通掃了一眼，瞬間心領神會。</p>
欲鬼不讓說。</p>
欲鬼與欲鬼之間，各不相同。</p>
有的十分耐心，從不主動幹涉修士，隻是用一道道法門引誘；</p>
有的十分衝動，有絲毫的不如意便會嚐試殺死修士，再尋找下一個人；</p>
有的大奸似忠，像是前輩高人，一步步指點修行，把修士帶入絕境，從此牽著鼻子走；</p>
還有的……</p>
祖萬易的欲鬼，很像大奸似忠。</p>
“和欲鬼打交道，最好小心之餘，再多些小心。”</p>
“謝師兄提醒，不過我們之間，和其他的不一樣。”</p>
“有什麽不一樣？”</p>
祖萬易笑了下，沒有解釋，問道：“夠了嗎？”</p>
盧通搖了下頭。</p>
化妖法術，麒麟腿。</p>
若是真如《麒麟傳》中所描述的那樣，輕重由心、快慢由心，早已是綽綽有餘。</p>
不過占便宜的事情，從來沒有夠。</p>
“不夠。”</p>
祖萬易臉上的笑容斂起，牙齒咬了下嘴唇，幽聲道：“我還剩一件寶貝，隻是不知道師兄有沒有膽量。”</p>
他瞳孔一縮，心口“咚咚”跳了兩下。</p>
“什麽寶貝？”</p>
“師兄看不見？”</p>
祖家，很久之前就是傲山城的大族。</p>
自古財主愛美人。</p>
一代代傳承至今，祖家上下無論嫡係、旁支，幾乎每個人都英武、秀美。</p>
祖萬易雖然身負欲鬼，多了些妖異、邪性。</p>
不過……</p>
邪有邪的好。</p>
“欲鬼？”</p>
“主人。”</p>
“什麽法門，可以解掉她的毒？”</p>
“《五欲歌》、《六情舞》、《三通七過經》……”</p>
“嗯？”</p>
“沒，沒有。”</p>
“那四枚黑刺，怎麽擋？”</p>
“不知，不知道。”</p>
“廢物！”</p>
……</p>
夜色幽冷。</p>
風吹過樹梢，發出一陣刷刷聲。</p>
盧通走出小樓。</p>
回頭看向三層，一個人影站在紅色窗口，朝下方躬了躬身子。</p>
涼風吹來，心頭一淨。</p>
他看著祖萬易的身影，心頭湧出一股繁雜思緒。</p>
一直以來，兩人互相出手、試探、堤防、利用，最後竟然綁到了一起。</p>
反而一起攜手前來的同門師姐，卻已經分道揚鑣。</p>
當真是，世事如棋難預料。</p>
臨江武館的練武場上，來自各個武館的幾十名刀客、劍修正在互相切磋。</p>
旁邊，兩口大鍋灶正在燉肉、蒸飯。</p>
盧通坐在台階上，認真觀察眾人的一記記招式。</p>
少館主杜至行站在一旁，問道：“仙長，是不是有大事要發生？”</p>
“嗯。”</p>
“傲山城是不是守不住了？”杜至行小心問道。</p>
他瞥了一眼，搖頭道：“不知道。”</p>
傲山城，生死難定。</p>
奉燭宗實力不俗，廣邀各宗同道前來助力又添幾分實力，而且還有鎮宗之寶“無夜燭”。</p>
而霧鬼卻占據了地利。</p>
鬼穴藏在山下，想要徹底毀掉難度倍增。</p>
孰勝孰負，很難預料。</p>
不管結局如何，最後必定有一場惡戰。</p>
看了許久，開口喊道：“周寸！”</p>
周寸，羨字門的門主。</p>
盧通出麵召集，眾人略作思索便意識到了危機，趁機一起抱團。</p>
場中光是各館的館主便不下五人。</p>
一個瘦高的白衣刀客過來，拱手道：“仙長，有什麽吩咐？”</p>
“聽說你們武館刀劍雙絕，刀法有什麽玄妙？”</p>
周寸提起長刀，幾道刀光閃過，在麵前寫出一個“羨”字。</p>
“玄妙全在‘羨’字之中，此字分上下，下又分左右。行刀如寫字，四方無漏，變化如意。”</p>
“教我。”</p>
他神色平淡。</p>
沒有問能否傳授，也沒有問學刀的條件。</p>
這些人既然來了，不想被攆走，隻能聽從號令。</p>
周寸看了下左右，點頭道：“我們找個僻靜地方。”</p>
“好。”</p>
風刀做筆，以“羨”做刀。</p>
寫了一個時辰的“羨”字。</p>
又改為風刀為筆畫，用一記記長短不一的風刀，拚出“羨”字，再隨時祭出。</p>
短短一個下午，獲益匪淺。</p>
黃昏時。</p>
練武場上擺出六張大桌，端上一盆盆燴菜、米飯、麵餅。</p>
盧通掰開麵餅，泡入肉幹、野菜、肥蟲等燉成的燴菜。</p>
杜至行坐在一旁，道：“仙長，下午去領吃的時，奉燭宗的搖星仙長想讓我們去後山巡邏。”</p>
他拿起筷子把碎麵餅壓入湯中。</p>
“山腳附近？”</p>
“對，那邊死了幾戶家人。”</p>
山下有鬼，去山腳巡邏有危險。</p>
盧通搖了搖頭，道：“找個借口推掉。告訴搖星，如果有需要，我們可以幫忙守城牆。”</p>
“好。”</p>
“鐵盾、拒馬樁，安排的怎麽樣了？”</p>
“鐵匠、煉器師全部被奉燭宗征召走了。萬幸，唐門主精通煉器，已經帶弟子動工。”</p>
三刀門的門主，唐滿刀。</p>
唐滿刀也坐在桌邊，開口道：“五個爐子全部砌成，明天正午點火煉器。”</p>
“好。”</p>
他夾起一塊已經泡軟的麵餅，放入嘴中一口咬下，一股又鹹又燙的湯汁擠出。</p>
咽下麵餅。</p>
又夾起一塊肉幹，正準備吃時突然停下，皺了皺眉頭。</p>
臉、肩、胸、腹、背、腿……</p>
許多地方的血肉，開始一下又一下的撩撥。像有一隻蟲子在撓癢癢，可是總是撓錯位置。</p>
不疼、不痛；不上、不下。</p>
十分難受。</p>
盧通心頭微沉。</p>
片刻後，繼續把肉幹送入嘴中，一口一口地用力咬碎。</p>
……</p>
入夜。</p>
祖府內燈火稀疏。</p>
四個少爺已經燒掉、下葬，但是府內仍然籠罩著一層說不清、道不明的陰森。</p>
盧通站在雕花小樓外。</p>
整棟小樓幾乎完全陷入黑暗，隻有第三層的一個窗戶透出些許紅光。</p>
樓下，一個白衣身影守在門口。</p>
他走到門口。</p>
“祖萬易呢？”</p>
花刀推開門，側身讓開道：“請！”</p>
盧通盯了一眼，皺眉道：“她知道我會過來？”</p>
花刀沒有回應。</p>
他輕輕地吐了口氣，抬起虎爪邁入樓內。</p>
一陣香風襲來。</p>
盧通摸黑走到樓梯口，朝上麵走去。</p>
虎爪上的勾爪收起，肉墊落在木梯上沒有絲毫聲音。</p>
走上三樓。</p>
長廊盡頭的房間，大門敞開。</p>
門口立著一麵屏風，上麵刺了一幅女仙戲龍圖。</p>
房內紅光穿透屏風，把女仙、神龍、雲霧，全部染成紅色，看著像惡龍追殺、女鬼奔逃。</p>
他走進房間，繞過屏風。</p>
一眼掃過，瞬間站在原地不動。</p>
房間正中擺了一張圓桌，桌上東西很少，隻有一盞燈火、一杯酒。</p>
盧通走到桌邊，端起酒杯聞了一下。</p>
濃香入鼻。</p>
一瞬間，之前撓錯地方的蟲子，全都撓中了最癢癢的地方。</p>
血肉中湧出一絲絲舒爽。</p>
他眯起眼睛，又聞了一下，緩緩道：“這是什麽毒？”</p>
沒有聲音回應。</p>
盧通放下酒杯，轉頭看向左側。</p>
六尺外，一張紅木大床。隔著一層輕紗帷幔，可以隱約看到床上躺著一個人影。</p>
走到床邊，撩起帷幔。</p>
祖萬易閉目躺在床上，修長脖頸上幾條傷痕十分明顯。胸膛緩慢起伏，口鼻間發出微弱的呼吸聲。</p>
他看了幾息，放下帷幔，走回桌邊坐下。</p>
一片靜謐中。</p>
時間如流水，轉眼到了深夜。</p>
“嗯～”</p>
一聲吐氣輕哼。</p>
接著，帷幔後響起一陣窸窣聲。</p>
一個人影轉了兩下，餘光掃過桌邊，翻過身子側躺下，一手撐住腦袋。</p>
“師兄？”</p>
盧通緩緩睜開眼睛，道：“什麽毒？”</p>
“不是毒。”</p>
祖萬易坐起來，拉開帷幔，下床後隨手披上一件白袍。</p>
走到窗邊長桌處，倒了一杯清水，一邊喝水、一邊端著水壺走到對麵坐下。</p>
一杯喝完，又倒了一杯。</p>
祖萬易打了個哈欠，道：“是癮。”</p>
“癮？”</p>
他端坐不動，神色也是毫無波動。</p>
擒氣宗內有十二重丹樓，隻要不立即奪走性命，毒藥、或者癮，全都一樣。</p>
憑借宗門底蘊，這種威脅算不上什麽。</p>
他更好奇，祖萬易到底在搞什麽鬼。</p>
祖萬易大覺初醒，看起來還有一些困倦。</p>
“血癮。”</p>
說完看了眼杯子裏滿滿當當的心血，苦笑道：“這味心血是無上靈藥，喝了有百益而無一害。”</p>
“這麽好的寶貝，為什麽送我？”</p>
盧通心中半信半疑。</p>
心血的確有用。</p>
喝了之後，兩天來血肉一直微微發熱，氣血十分活躍，練習《八體功》也是事半功倍。</p>
除了今晚的怪癢外，也沒有其他不適。</p>
“因為師兄幫了我大忙。”</p>
祖萬易伸手理了下散亂的長發，笑道：“不瞞師兄。自從起霧以來，師兄喝下心血，我才第一次睡上安穩覺。”</p>
二人對視一眼。</p>
他搖了搖頭，道：“你不是那種做了虧心事會睡不覺的人。”</p>
“不虧心，是怕。”</p>
祖萬易回憶起之前的日子，眼神中扔然浮出一些懼怕，喃喃道：</p>
“怕城破，以後生死全由欲鬼掌控，半點不由自己。”</p>
“怕城不破，做過的事情敗露被眾人圍剿。”</p>
“怕我爹，我知道瞞不過他。”</p>
“怕我娘，擔心她把事情捅出去。”</p>
“怕奉燭宗，高來高去的仙長，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找到我。”</p>
“也怕師兄，師兄隻用了幾天就盯上我，那時整夜不敢睡覺。”</p>
說著嘴唇開始顫抖。</p>
盧通沉默下來。</p>
之前見麵時，總覺得祖萬易的故作平靜下，掩藏了一些邪性、瘋癲。</p>
沒想到不是邪性，而是恐懼。</p>
恐懼，可以把人逼瘋，讓人生不如死。</p>
他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心血，思索許久，一點點猜出了前後因果。</p>
第一次見麵，祖萬易打算殺人栽贓。</p>
察覺他不是普通修士，並且不在乎邪修、欲鬼之後，估計很快就變了念頭。</p>
之後，殺於速、送欲鬼、見祖明京、圖謀麒麟腿、喂心血……</p>
經過一樁樁大事小事，祖萬易好似一根藤蔓，一圈又一圈地纏了上來。</p>
如今……</p>
再想甩脫已經不容易，最少得掉一層皮。</p>
而且也未必舍得。</p>
盧通一口幹完心血，重重地放下酒杯。</p>
“你倒是好算計。怕死，所以借我保命！”</p>
“師兄莫怪！擒氣宗是條大船，上了船才有活路，小妹也是逼不得已。”</p>
擒氣宗弟子的名頭，是一艘保命大船。</p>
盧通在船上。</p>
而且隻要他點頭，祖萬易也可以沾光，借此得一條活路：</p>
城破了，可以跟著奉燭宗一起逃；</p>
城不破，事情敗露了，也可以保命；</p>
至於奉燭宗、祖明京等，有擒氣宗弟子擋住中間，也不能肆意出手。</p>
火光通紅，映得滿屋皆紅。</p>
兩人坐著桌邊，像一對兒淋了鮮血的惡鬼。</p>
盧通笑了下，道：“你就不怕上船容易，下船難？”</p>
“上了船，誰還願意下去。”</p>
祖萬易抿了抿嘴唇，嫣然一笑，神色中沒了恐懼，多了些真正的邪性。</p>
他咧開嘴唇，笑容得更加燦。</p>
“很好。我這艘船可不能白上。”</p>
“那隻欲鬼可以當做船資。它本事不大，也不堪重用，殺了並無後患，師兄隨時可以動手。”</p>
“主人！”</p>
耳邊，欲鬼的聲音立即響起：“主人，有用！《三通七過經》、《綠衣華裙》、《疊胎仙》……”</p>
“噓！”</p>
聲音立即停下。</p>
盧通緩緩搖頭，道：“本來就是我的東西，不能作數。”</p>
祖萬易低下頭。</p>
很快又抬起來，伸手拿過酒杯，湊到嘴唇前。</p>
一條四寸長的肉舌伸出。</p>
中央，祖萬平、祖祥、祖啟、祖離的性命煉成的四枚黑刺，一一跳出來。</p>
傷口處湧出粘稠心血，順著舌頭流下，一滴滴墜入杯中。</p>
片刻後，黑刺返回舌上。</p>
祖萬易收回舌頭，把酒杯放到桌上，道：“兩天一杯。可以解百毒，還能壯氣血、補筋骨。”</p>
“血癮怎麽解？”</p>
“這麽好的寶貝，師兄舍得解？”</p>
他眼角抖了兩下，取出一個盛過神女淚的玉葫蘆，把心血裝進去收起。</p>
“還是不夠。”</p>
祖萬易已經有了準備，繼續道：“先前說過的麒麟腿，師兄再等幾天，我已經著手安排。”</p>
</p>
“哦？”</p>
盧通十分心動。</p>
不過略作思索後，搖頭道：“得罪了孔家，我不會保你。”</p>
祖萬易嘴角勾起。</p>
“我當然知曉。這次讓別人出手，我不出麵。”</p>
“外人？”</p>
“另一隻欲鬼。祖家會被盯上，孔家當然也不例外。”</p>
“誰？”</p>
他心頭一蕩，開始考慮事後借孔家鏟除這隻欲鬼，順手再拿一個大功。</p>
祖萬易嘴角仍掛著笑意，低頭看向胸口。</p>
“她不讓說。”</p>
盧通掃了一眼，瞬間心領神會。</p>
欲鬼不讓說。</p>
欲鬼與欲鬼之間，各不相同。</p>
有的十分耐心，從不主動幹涉修士，隻是用一道道法門引誘；</p>
有的十分衝動，有絲毫的不如意便會嚐試殺死修士，再尋找下一個人；</p>
有的大奸似忠，像是前輩高人，一步步指點修行，把修士帶入絕境，從此牽著鼻子走；</p>
還有的……</p>
祖萬易的欲鬼，很像大奸似忠。</p>
“和欲鬼打交道，最好小心之餘，再多些小心。”</p>
“謝師兄提醒，不過我們之間，和其他的不一樣。”</p>
“有什麽不一樣？”</p>
祖萬易笑了下，沒有解釋，問道：“夠了嗎？”</p>
盧通搖了下頭。</p>
化妖法術，麒麟腿。</p>
若是真如《麒麟傳》中所描述的那樣，輕重由心、快慢由心，早已是綽綽有餘。</p>
不過占便宜的事情，從來沒有夠。</p>
“不夠。”</p>
祖萬易臉上的笑容斂起，牙齒咬了下嘴唇，幽聲道：“我還剩一件寶貝，隻是不知道師兄有沒有膽量。”</p>
他瞳孔一縮，心口“咚咚”跳了兩下。</p>
“什麽寶貝？”</p>
“師兄看不見？”</p>
祖家，很久之前就是傲山城的大族。</p>
自古財主愛美人。</p>
一代代傳承至今，祖家上下無論嫡係、旁支，幾乎每個人都英武、秀美。</p>
祖萬易雖然身負欲鬼，多了些妖異、邪性。</p>
不過……</p>
邪有邪的好。</p>
“欲鬼？”</p>
“主人。”</p>
“什麽法門，可以解掉她的毒？”</p>
“《五欲歌》、《六情舞》、《三通七過經》……”</p>
“嗯？”</p>
“沒，沒有。”</p>
“那四枚黑刺，怎麽擋？”</p>
“不知，不知道。”</p>
“廢物！”</p>
……</p>
夜色幽冷。</p>
風吹過樹梢，發出一陣刷刷聲。</p>
盧通走出小樓。</p>
回頭看向三層，一個人影站在紅色窗口，朝下方躬了躬身子。</p>
涼風吹來，心頭一淨。</p>
他看著祖萬易的身影，心頭湧出一股繁雜思緒。</p>
一直以來，兩人互相出手、試探、堤防、利用，最後竟然綁到了一起。</p>
反而一起攜手前來的同門師姐，卻已經分道揚鑣。</p>
當真是，世事如棋難預料。</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