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隆縣令那身官服早已剝去,跪在獄所牢房中磕頭如搗蒜:“下官自知有罪,願盡獻身家於貞明侯!”


    趙黍聞言不語,旁邊賀當關則是搖頭冷笑:“興隆縣令,你可當真是狗眼看人低!貞明侯連東勝都外數十頃田莊都能舍卻,又怎會看得上你那點貪贓枉法而來的金銀財帛?”


    “好了。”趙黍低聲喝阻,他從來不覺得自己在東勝都內外有良田美宅是什麽值得炫耀之事。


    “你如今境況, 仍然不忘賄賂以求自保,可見周遭郡縣官場風氣。”趙黍言道:“本來這些事我不想管,隻要你能夠在籌措錢糧的公務上多用心思,確保前線所需無虞,我估計還會網開一麵。可你現在一心一意往死路狂奔,我也不必阻攔。”


    興隆縣令整個人蜷縮成團, 顫抖不止。


    “不過我可以給你一個機會。”趙黍拖來條凳坐下:“你先前聲稱千金大仙乃是祀典正神, 神祠還是崇玄館上書國主以求敕建。這裏麵究竟是有何前因後果,你要一五一十說明。”


    興隆縣令心知這是自己最後的機會, 言道:“下官不敢隱瞞,隻是神祠早在下官履任前便已興建完畢。”


    正如本地靈驗記所述,早在華胥國設興隆縣之前,這一帶鄉野就已經有千金大仙的說法。


    當時局麵混亂,華胥國剛剛將南方郡縣納入疆域,為了盡快安撫離亂人心,華胥國準許了各地雨後春筍般冒出的大小神祠。


    因此許多大違天夏律令的精怪妖物紛紛登上神壇、妄稱尊位,受香火血食供奉,可謂是淫祀遍地,巫風一時大盛。


    這些沒有約束的鬼神精怪,滋擾民居、勒索香火都不足為奇了,有些甚至堂而皇之冒稱將軍官長,勾結凡人敗類, 登堂入室,堪比割據一方的豪強, 截留稅賦物產。


    偏偏當時戰亂頻仍, 華胥先君實在無暇處理地方淫祀,隻好張榜招募修仙高人協助,以期能緩解局勢。


    而彼時還在地肺山隱修的崇玄館修士應募下山,以梁韜為首的幾名仙家弟子,仗劍除妖、妙法誅邪,一舉掃蕩南方郡縣各路妖邪。


    據說當年南方妖邪為了對抗梁韜等人,群聚於黑山鬼窟,商議對策,並推舉黑山鬼帥為首領。


    <a href="http://m.xiaoshuting.cc" id="wzsy">xiaoshuting.cc</a>


    結果梁韜出其不意,直接帶人殺上黑山鬼窟。經過數晝夜鬥法激戰,黑山鬼帥被打得真形潰散,麾下鬼物妖邪受雷殛火焚,殞滅泰半。


    經此一役,華胥國南方剩餘妖鬼精怪或蟄伏隱匿、或逃亡遠方,但也有不少選擇就此歸順。


    梁韜當時還不是國師,崇玄館也沒有現今地位,但梁韜手段高超,殺伐之餘也有安撫之策,他仗劍巡境, 一路上若遇見妖鬼精怪, 便施符詔加以約束, 也確實收服了一些有心歸順投效的妖物。


    不過梁韜此舉十分高調,或許引起了修仙同道的猜忌,他們放出謠言,說梁韜越過朝廷,擅自敕封鬼神。華胥先君察知此事,立刻發旨召回梁韜等人。


    隻是以梁韜的功績和修為,華胥先君也沒有搞兔死狗烹那一套,而是對梁韜與崇玄館大舉賞賜。


    也正是因此,崇玄館名望聲威與日俱增,崇玄館門人弟子漸多。歲月更迭下,館廨之製已見雛形。


    而當華胥國確立館廨之製時,崇玄館已經算是煌煌大宗,這也難怪日後對華胥國內其他修仙宗門大興撻伐。


    但這些都是題外話,當初梁韜仗劍巡境並不圓滿,南方郡縣還有許多逃過一劫的妖鬼精怪。麵對如日中天的崇玄館,他們當然不敢再聚眾作祟,而是選擇主動投效。


    這回妖邪的目標不是高高在上的梁韜,而是出仕地方的仙係血胤四姓子弟。


    仙係四姓的世家子弟哪怕沒有高超修為,卻也知曉術法鬼神之事,要是麾下能多一批鬼神精怪效力,大多不會拒絕。


    而這些鬼神精怪洞悉人事,為求長久立足,往往會主動獻上各種天材地寶、靈藥芝草,以助益修煉。有時這些鬼神精怪也能為世家子弟聚斂世俗財帛。


    如此一來一往,這幫淫祀鬼神便成為崇玄館的藩屬臣僚。後來華胥國重訂國家祀典,外派各地出仕的四姓子弟就順便將這些淫祀鬼神推舉上去,獲得國家敕封,成為祀典正神,能夠光明正大獲受香火供奉。


    勞三千其實便是當年梁韜仗劍巡境的漏網之魚,後來他投靠了崇玄館一位宜安楚氏子弟,除了給對方獻出諸多天材地寶、金銀財帛,還為他到處尋覓根骨上佳的女子作為采補爐鼎。


    因此勞三千得到楚氏提攜,上書推舉這麽一位“招財進寶千金大仙”。


    而那時候崇玄館在朝堂內外的勢力已非往日可比,就連修訂國家祀典也基本由崇玄館主持,推舉地方神祇、敕建神祠這些事,隻要在崇玄館內稍加運作便可。


    所以相比起虛日真君,勞三千更為人所知的身份應該是這個千金大仙。


    “原來祀典正神、朝廷敕建,是這麽個搞法。”趙黍微笑搖頭,轉念一想,當初在星落郡要敕封衡壁為城隍,不也是崇玄館一句話的事麽?


    “我聽說,你之前還聲稱自己嶽父是崇玄館的大人物?”趙黍問:“莫非你的嶽父就是勞三千投靠效力的那位楚氏子弟?不知具體是哪一位?”


    興隆縣令顫抖著回答:“是、是楚侍中。”


    “哦?楚奉圭?”趙黍倒沒有太意外,他也知曉此人,但是在東勝都時並無往來。


    楚奉圭論輩分,應該算是梁韜的同代人了,隻是此人不以修為法力聞名於世,而是最早一批在華胥國出仕的四姓子弟,數十年宦海經營,如今已是朝中公卿。


    侍中之位在華胥國與大司馬相似,並無顯著實權,乃屬清要之流,而且考慮到此人輩分年歲,更多隻是恩賜虛銜。何況真正能代表崇玄館的,終究隻有國師梁韜一人。


    “你能做楚侍中的乘龍快婿,何至於隻是一介縣令?”趙黍問。


    “貞明侯有所不知。”興隆縣令回答說:“楚侍中子嗣眾多,下官能求娶一位楚氏庶女已是大幸。”


    “何況還能替楚氏盯著千金大仙,讓他源源不斷聚攏金銀財帛,而你也能分一杯羹。所以哪怕你能高升別處,也不肯離開,對不對?”趙黍笑道。


    縣令沒有回答,隻是連連叩頭。


    “你之前賄賂我一千兩銀子,可全是府庫官銀。”趙黍又問:“我是真不明白,你們已經毫無顧忌到這種程度了嗎?連一點掩飾都不做?”


    “下官鬼迷心竅,誤以為貞明侯前來索賄。”縣令隻得乖乖坦白:“下官有一筆經營,數月後便能補平府庫度支,因此生出僥幸之心。”


    這時有兵士前來稟告:“趙長史,城中富戶已經請來了。”


    “好。”趙黍起身應話,然後瞧了興隆縣令一眼:“你既然不肯大力籌集錢糧,那就隻好由我親手來做。派人好好看守這位縣令,別讓他自殺了,想來青岩郡守很快就會聞訊趕來。”


    離開獄所,趙黍來到衙署正堂,此時兩側坐了六位本地富戶,身後各自有家丁奴仆跟隨伺候。


    “這位想必就是大名鼎鼎的貞明侯,我等久仰了。”六位富戶起身揖拜。


    趙黍不苟言笑,環顧一圈,指揮兵士說:“把椅子全撤了!”


    那些武魁軍兵士沒有半點猶豫,齊刷刷衝進正堂,把富戶們的椅子全部搬走,另外還有兩列兵士站在富戶身後,手按刀柄,一副嚴陣以待的架勢。


    “貞明侯,您這是……”富戶們心下不安,卻不敢貿然頂撞。


    “本地縣令已經告知你們籌集錢糧的事情了。”趙黍冷眼環顧:“不知諸位準備得如何?”


    “我等先前不是已經籌集了部分錢糧麽?”富戶們問。


    “你們給的不夠。”趙黍直言道:“蒹葭關周圍郡縣各自籌集多少錢糧,早已發下定額。結果你們隻繳納不到三成,而且還用糟糠代替糧食,莫非是要違逆朝廷旨意?”


    富戶們賠笑說:“貞明侯初來乍到,不熟本地民情。要知道我們興隆縣、乃至於整個青岩郡,都有赤雲亂黨橫行鄉野,致使田畝荒廢、百業蕭條,我等實在是拿不出這麽多錢糧啊。”


    趙黍看著他們一個個富態模樣,心裏實在沒有跟他們糾纏下去的必要,從懷中取出一遝紙:“這是你們要繳納的錢糧數額,諸位讓各自家丁奴仆回去傳話——不籌集足夠錢糧,就別回家了。”


    “貞明侯!您也是朝廷命官,還是修仙高士,怎能做此等強盜勒索之舉?!”富戶們驚愕非常,他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趙黍行事竟然毫不體麵,簡直堪比亂兵流寇。


    “九黎國陳兵關外,大戰將起,無論貧富皆要與國休戚。”趙黍負手說:“諸位隻是出些錢糧,日後戰事底定,以諸位家業,總歸能掙回來的。”


    “貞明侯,曆來朝廷命官都沒有像你這樣辦事的!”富戶們怒容嗬斥:“你做法毀了神祠,我們都讚你是為民除害,但扣押本地縣令已是大大不該!現在竟然還要公然勒索百姓?如果人人都如貞明侯這般,國將不國!”


    趙黍一撇嘴,環顧一圈,發現就剩縣令椅子還留著,當即快步走去,一把提起那分量沉重的圈椅,隨後衝到那大放厥詞的富戶麵前,掄起椅子就砸了過去。


    “啊呀!殺人啦!殺人啦——”


    富戶哪裏受過這等欺負,當場尖叫出聲,他的家丁奴仆想要救人,立刻被身後兵士拿住。


    椅子接連幾下砸落,倒地富戶很快沒了叫聲,其他富戶嚇得臉色發白、冷汗狂冒、雙股戰戰。


    趙黍砸了幾下,隨手將椅子放好,然後坐下說:“放心,我收著力,沒把他打死。我還是想做體麵人的,可你們也要體麵。你們要是不體麵,我隻好幫你們體麵了。”


    趙黍搞了這麽一通,富戶們哪裏還敢應聲?在他們眼中,酷吏二字都不足以形容此刻的趙黍,簡直是吃人不吐骨頭的凶殘野獸。


    “諸位的家丁奴仆,拿著單子回去給各自家人們看,按照上麵數額籌集錢糧。”趙黍晃著紙張:“還是那句話,收到足額錢糧就放人。衙署不管飯,你們要盡快。”


    如此一來,那些富戶也無計可施了,隻能讓家丁奴仆拿上催命符一般的錢糧單子,各回各家。


    “還有,每一戶去二十名兵士。”趙黍擺擺手說:“這麽多錢糧,也要清點明白才好搬運。”


    天色漸暗,看著那些富戶一個個狼狽不堪地坐在地上,趙黍心思微妙。


    他以前總覺得,自己多少還算是與人為善的。可是經曆過東勝都一遭,自己似乎變得刻薄了,甚至不忌諱用出這等酷烈狠辣的手段。


    隻是想到興隆縣令毫無顧忌拿出官銀行賄,還有千金大仙那富麗奢華的神祠,以及僑張村要同時麵對蠻族劫掠、妖邪勒索、官府征繳的艱苦日子,趙黍真的提不起多少好心思。


    趙黍甚至有些佩服蒼梧嶺一帶赤雲都了,與星落郡時不同,他們手下人過著苦日子,居然還能保持理智,不主動殺入縣城大肆劫掠,這份定力比起在星落郡的楊柳君還要堅深許多。


    換做是趙黍,搞不好直接跟勞三千這種妖邪勾結起來,在華胥國明裏暗裏搞破壞,讓館廨修士、朝廷官軍疲於奔命。


    心念及此,趙黍又不禁聯想到梁韜,如今這位國師大人,當年也有過浴血斬邪、仗劍巡境的壯舉,可說得上赤心俠膽、澤被生民。怎麽多年修持之後,反倒變得冷眼觀世?


    還有他們崇玄館那些世家子弟,當年應該也是英雄俊傑輩出,可這些年下來,大多變得放縱享樂、聚斂財帛、貪求權勢。鄭玉樓如此,那位身居侍中之位的楚奉圭也大致如此,難不成隻要身居權勢高位,遲早都會變成這樣?


    在趙黍看來,其實梁韜多少還是想要改變現狀的。也許崇玄館把持國家祀典修訂,幹涉敕封各地鬼神,此舉或許就是在為梁韜的人間道國設想鋪路。


    可想到自己剛剛三道天雷劈死了一位國家祀典正神,趙黍便覺得這個世道真夠離奇的。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昆侖一黍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無色定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無色定並收藏昆侖一黍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