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木林的深處枝椏盤結、根須交錯,充滿了熱帶樹林獨有的濕熱霧氣。外表看來確實是一副青煙嫋繞的仙境美景,但各種看不見的殺機也深藏其中。


    一行三人在林中謹慎前行;一方麵警惕著樹根草堆裏的蛇蟲,另一方麵也時刻提防著極有可能潛伏在附近的殺人凶手——他們就這樣步履緩慢地行進了數分鍾,一個俯臥在地的身影終於出現在幾人眼前。


    奈緒抬手止住身旁二人的靠近,獨自走向了橫陳在泥土枯葉中的屍體。


    這是一個年輕的女子。金色的短發和褐色的肌膚顯得她頗有野性魅力,但定格在死前最後一秒的扭曲姿態毀滅了一切美感,使她看起來像一條□□在泥土表麵的樹根。奈緒沉默地觀察著周圍地麵,放下了肩上的鑒識課工具箱。


    當她拿出繩子正準備將屍體圍起來並擺放標識牌時,木手永四郎的聲音在背後響了起來。


    “等一下,”他沉聲說道,“這屍體和我們看到的不一樣。”


    “不一樣?怎麽回事,不是同一個人嗎?”奈緒豁然轉頭。


    “是同一個人沒錯撒,但是,”站在木手身旁的平古場凜表情扭曲,“但是姿勢不一樣啊!我們當時看到的是躺著的,這,怎麽突然變成趴著的了?”


    “而且上衣也不見了。”木手補充道。


    奈緒的眼睛閃了閃,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然後繼續做起了拍照留存的工作。


    一切必要的程序做完之後,她這才仔細地觀察起死者不自然的狀態來——


    屍體周圍的泥土枯葉被刨得亂七八糟,現場到處都是打鬥的痕跡。


    死者雙臂前伸趴在地上,上身僅穿了一件胸衣,下身穿著帆布長褲和戶外短靴,脖子兩側有深深的黑紅色勒痕——她的長褲和短靴上滿是泥濘,雙臂也沾滿了泥土,但上半身卻幹淨得過分,一眼就能看出是死後被人脫掉了上衣。


    從平古場凜聽見怪聲到發現屍體也隻有幾分鍾,這樣看來,凶手在行凶後並沒有馬上逃走,而是等平古場凜他們走了之後又返回現場拿走了死者的上衣。


    但是,凶手為什麽要這麽做,死者的上衣有能使他暴露身份的關鍵性證據嗎?


    什麽樣的證據會留在對方的衣服上?


    血液?還是……


    奈緒看了看四周泥濘的土地,若有所悟。


    她蹲下身,托著死者的後腦和肩膀將她稍稍抬起——屍體脖頸上暗紅的“卅”字形傷痕首先刺入了眼球。


    “吉川線,而且勒痕的角度很小。凶手和死者身高差不多嗎,還是說……”奈緒低聲喃喃。


    “差不多身高?這都能看出來嗎?”


    平古場凜抻著脖子,聲音聽起來有些變調。


    奈緒點了點頭。


    “不管凶手多高,勒住死者脖子的時候勢必有一個向上提的動作,按習慣來說這樣比較省勁,而且容易用力。如果凶手比死者高的多,繩索的角度就會變大,如果和死者差不多高,角度就會不那麽明顯。”


    “這隻是兩個人都在站立的情況下吧?”一直沒有出聲的木手說道。


    “沒錯。”奈緒一邊說著,一邊將屍體整個翻過身來,“還有一種情況,就是死者被害時是處於俯臥的狀態,凶手跨騎在死者身上行凶,勒痕的角度也會變小,但死者若是坐著或者跪著,勒痕角度就會變得很大。”


    “原來如此。”凜伸頭看著屍體,臉上不自覺擺出了一副仿佛聞到了難聞的氣味似的表情,五官皺成一團,“那這個是哪一種?”


    “還不明確。唯一確定的是,凶手雙手的力量很大,應該是一個強壯的成年男子,凶器大概是不超過五毫米寬的細尼龍繩……”


    不,等等,這種獨特的花紋應該是……


    奈緒斂下眼瞼,眸中閃爍著若有所思的光芒。


    由於那霸警署的警力還未登島,為了不打草驚蛇,奈緒並沒有進行下一步調查。三個人用塑料布將屍體蓋起來後便打道回府了。


    不過,犯人大概已經知道她的身份了吧。望著懸崖對麵俯瞰全島的燈塔,奈緒在心裏如此想道。但是她並不擔心凶手會逃出島去,畢竟這裏是一個相對封閉的島嶼,即使馬上報警,距離警員登島也有很長一段時間要等,犯人完全可以在警察到來之前逃之夭夭。


    前提是他對美枝夫人的死訊毫不知情。


    應該說,他絕不可能知曉。


    奈緒的唇邊溢出了一絲冷笑。


    “自、自殺?!”


    眾人圍坐在茜濱亭的客廳裏,全都一臉驚異地看著做出如此結論的少女警員。


    “是的。根據我的調查,美枝夫人確實是自殺而死。”


    “等等啊,這很奇怪吧!”平古場凜看著又吉優人空洞的表情,急切地對奈緒說道,“我們最後看見又吉他老媽的時候,她並不像是要自殺的樣子啊!而且你不是說她被犯人在胸前連刺了三刀嗎,這怎麽可能是自殺啊?”


    “不,根據刺入的角度來看的話,確實可以做到這一點。”真田弦宗助沉聲說道。


    “但是,為什麽美枝夫人會自殺?凶手不是那個送來黑鮪魚的人嗎?”


    白石藏之介皺著眉說道,“難道說是因為對你下毒未果,所以畏罪自殺嗎……”


    “什麽?對你下毒?!”


    真田一愣,臉色瞬間黑了下來,“奈緒,這是怎麽回事!!”


    “這個我稍後會說明。”奈緒對他做了個安撫的手勢,“在這之前,首先要說的是美枝夫人自殺的原因。”


    “自殺前表現得若無其事,也沒有留下遺書,說明她想隱藏自己的動機。唯一的理由——”木手永四郎用指節抬了抬鏡框,“應該是想嫁禍吧。”


    “說的沒錯,美枝夫人的目的確實如此。”


    奈緒點了點頭。


    “身為民宿的主人,做飯前肯定需要了解應該做幾人份的食物,但當時比嘉宗次並沒有在房間,美枝夫人還是做了他的那一份並且親自送去,目的就是為了讓我們認為他在茜濱亭,好達到將自己的死嫁禍給對方的目的。”


    “既然她的目標是比嘉宗次,又為什麽要給你下毒?”真田弦宗助不依不饒地問道。


    “因為我妨礙了她的報仇。”奈緒歎了一口氣,目光劃過角落裏的又吉優人,“美枝夫人已經去世,無從得知她真正的想法,這也隻是我的猜想而已。”


    “你是說……”


    “是的,她已經知道了我的目的,想要搶在我揭露一切真相之前,清除掉一切妨礙她手刃仇敵的人。”


    並且……為了趕在她犯罪未遂的傻兒子真正動手殺人、毀掉自己的一生之前,提前做好一切。


    包括抹殺掉已經知道這件事的早乙女奈緒。


    奈緒抿了抿唇,終究沒有說出口。


    鉤吻葉芹,危險性六星的猛毒——隻要吃一點點就會引起呼吸麻痹,在這座與世隔絕的島嶼裏,沒有及時得到治療的話隻有死路一條。


    “當她動手毒殺了自己的丈夫又吉明嘉後,輕易的成功讓她覺得:‘啊,殺人居然是這麽容易的事’,自此,她的心裏就住進了鬼,再也無法回頭了。但她並不知道,又吉明嘉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在明知酒壺有毒的情況下日複一日的飲下妻子親手捧上的毒酒。”


    眾人默然無聲。


    奈緒卻恍然未覺,繼續說了下去:“十年前的慘案已經結案,她自知沒有機會將幾位凶手送進牢房,這十年間,她先是嫁給了當年幫凶之一的又吉明嘉,用鉛中毒慢慢地折磨死了他,然後又利用黑神島寶藏的傳說將比嘉宗次吸引回島,想伺機殺死他。”


    當比嘉宗次出現在茜濱亭的時候,又吉美枝雖然偽裝的很好,但在奈緒看來,她眼中神經質一般的興奮卻怎麽也遮掩不住。


    “但她沒想到的是出現了我這麽一個變數,想必在我調查又吉老板死因的時候,她就已經下定決心要清除掉我了吧……畢竟她的複仇才正要開始,絕不能在這個時候被我揭露罪行。然而凜他們的到來讓她有了極大的壓力,在她看來,這群人與我熟識並身手不凡,萬一被我們察覺了她的所作所為,等了十年才等到的複仇機會就會像泡沫一樣消失……”


    “所以她來不及計劃就匆匆動手了嗎。”真田弦宗助捏著案件資料沉聲說道。


    奈緒慢慢地點了點頭。


    “但是撒,那個比嘉宗次和金城什麽什麽的人,不是還活得好好的嗎?”


    坐在哥哥身旁的白石友香裏小小聲地問道,“這樣也不算複仇成功吧?”


    “但是她沒有時間了。與其被早乙女桑抓到,不如孤注一擲,說不定還會成功將他們二人的罪行公諸於世。”藏之介若有所思地說,“早乙女桑毒發後一定會引起騷亂,再加上美枝夫人在比嘉宗次的房間裏遇害,線索又直指送來黑鮪魚的金城光年,與早乙女桑相識的我們一定不會放過他們……原來如此,連比嘉中各位的武鬥能力也算在其中了嗎。”


    “哼,原來我們被當成沒腦子的狗了嗎?”


    “重點不是這個吧,永四郎!”平古場凜拍著桌子大喊,“優人的老媽就沒想過,萬一他兒子腦子一熱跑去殺人了怎麽辦啊——等等,”他悚然回頭,“她不會連這個都算進去了吧!”


    “不,我想還沒有到那種程度,她畢竟是優人的母親。”奈緒搖了搖頭,“美枝夫人應該認出你了。五年級的時候就能製服優人,現在沒道理更差才對,再加上木手和甲斐,怎麽也能阻止他。”


    “說的也是。”


    凜長鬆了一口氣。虎毒不食子,美枝夫人再怎麽冷酷,也不會到算計自己兒子去殺人的程度。


    就在室內壓抑的氣氛因凜的發言而稍稍回暖的時候,始終低著頭一言不發的又吉優人終於有了動作——仿佛凍結在桌邊的少年抬起頭,死湖一般幽深凜冽的黑眸直視著奈緒,異常冷靜地問道:“既然你將我母親的死定義為自殺,那麽凶器呢,還有凶器上的指紋呢?”


    “啊,凶器已經找到了。”


    不等奈緒說話,真田弦宗助便皺著眉頭開口,“凶器是在窗外草叢裏被發現的,是一把剖魚刀,凶器上並沒有找到死者的指紋。”


    眼看優人死寂的眼中燃起亮光,真田頓了頓,用複雜的眼神看著他:“但是,在刀柄的縫隙裏,發現了死者身上所穿和服的纖維,也在死者衣袖上發現了被勾斷的線。經過比對……是一致的。”


    “也、也就是說……”優人張了張嘴巴。


    “也就是說,美枝夫人是以和服衣袖包住刀柄掩蓋指紋,刺傷自己後又將剖魚刀從大開的窗戶裏甩了出去,做出凶手慌亂從窗口逃跑的假象。”靜靜看著優人的雙眼,奈緒清楚地說道。


    “是這樣啊。”


    優人雙眼空洞地看著奈緒,嘴唇顫了顫,突然衝著她拜下身去。


    “雖然由我這個殺人犯的兒子說出這些話實在厚顏,但還請您看在家母已經死去的份上,饒恕她對您下毒的罪吧……還請……還請您……”


    (幫我……抓住比嘉宗次……)


    他的聲音哽咽,喉嚨像堵住了似的再也說不出一個字。


    看著一向冷傲的他做出如此行為,似乎有人發出了感慨的歎息。


    少女警員麵無表情地站起身,行至優人麵前,以令人措手不及的速度一把拉起他的頭發。看著優人驚訝又狼狽的表情,奈緒在眾人的目瞪口呆中冷笑出聲,眼神凜冽如刀。


    “你的器量就是這種程度嗎,茜濱亭的二代目?”


    “……”


    “事情結束後你想要痛哭流涕還是磕頭謝罪都隨你,現在就露出這麽一副死德性……你以為我是誰?既然我沒有死在這裏,你就閉上嘴繼續跟著!”


    優人呆呆地看著她,嘴唇嚅動了兩下:“可是……”


    “膽子挺大嘛。”奈緒用力提起他的頭,金綠色的狹長雙眸中閃動著被徹底點燃的桀驁華彩,“是繼續像敗犬一樣趴在這裏等人喂食,還是跟我出去咬死那些人,你選哪個?”


    “我……”


    看著奈緒眼中灼人的煌煌熒光,優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仿佛被引燃了一般,眸中漸漸燃起熾熱之色。


    “請讓我跟隨您一起去!”


    他聽見自己堅定的聲音這樣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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