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老師羞答答地半依偎在我懷中,她呼吸著原野的新鮮空氣,攏了攏寒風吹亂的發絲。


    我摟著她的肩,體貼地說:“你還是回到車上吧。公路上盡是泥水。”


    看看幹爹,穿著長筒雨靴,雨靴上沾滿了泥。再看七位大哥,大毛子挽著褲腳,一隻褲腳可能走得急,垂了下來,赤腳踩進了泥水裏,衣褲上也沾滿了泥漿;小毛子穿著解放鞋,可是已經過了水,走起路嘰咕嘰咕響,好像裏麵有隻青蛙在叫;七寶倒是穿著一又皮鞋,可是當水草鞋穿了,泥漿將皮鞋裹滿了,極像梵高的油畫《農夫的鞋》;解寶、解珍、解虎三兄弟、小龍、師公豹一色的赤腳,他們怕褲腳散下來,倒是用麻線綁了。這個寒冷的冬天,他們怎麽會赤著腳?


    幹爹看我望著他們的腳出神,幹爹說:“我一聽到報信,就叫他們趕緊動身。他們怕自己的鞋弄髒了,脫了!說打赤腳跑得快!怕你吃虧。”


    兄弟們的情誼,讓我內心一熱。


    “你們怎麽知道我要來?”


    “唉呀,他們七兄弟,管他刮風下雨,有事沒事,都有到我這裏喝上幾杯。一來要打探你的消息,二來也解個悶兒。”


    “你們不會開賭吧?”我真怕幹爹老毛病重犯。


    “我們七兄弟都不賭不嫖,就貪三杯老水酒。”大毛子哈哈大笑,“你幹爹,我們幫你看著呢。他賭,我就抓他的錢打酒喝。兄弟的幹爹,也是我們的幹爹嘛。”


    大毛子其實快奔四十的人了,還是跟我兄弟長兄弟短的,他不折不扣是叔輩了,但他願意跟我兄弟稱呼。


    我言歸正傳:“幹爹,你看這黃牛怎麽處理?”


    幹爹下到水溝裏拍拍黃牛,黃牛雖受驚,但站不起來,隻有呦呦哀鳴。幹爹搖了搖頭,肯定傷得不輕。幹爹又給了一個眼神給我,就是要我看好那位。於是,我上了車,搖起了擋風玻璃。武老師還以為外麵風冷,我要開車走了。可是,我突然將她摟到我的大腿上,她還沒明白發生了什麽。——車窗外傳來一聲淒慘的鳴叫,接著是垂死的哼叫。肯定有人把黃牛補了一刀。


    我感覺武老師全身顫栗。我忙寬慰她:“幹爹看了,救不活了,與其讓它痛不欲生,還不如讓它早死早抬胎。”


    武老師可憐巴巴地說:“我知道,可是我還是心驚膽寒。我是不是特膽小?”


    “有句土話:既然你生成了豬,就不要怕宰。它既然是頭牛,遲早也會有這麽天。其實,它還不如早死。你看,它要耕二十畝天地,不管是春寒料峭,還是炎炎酷暑,它都要拉著犁耙耕作,真的是活受罪,生不如死。”我說黃牛一生一文不值。


    武老師推開了我的鹹豬手:“有人看著呢。萌根,你的認識有點片麵。你要這樣看待事物,我們要善待生命,不管它過著怎樣的日子。你的看法,有點高姿態,有點像奴隸主對待奴隸,喂,你命不好,這輩子別想好日子過,下輩子吧。我們不能主宰任何生命,最好讓生命自生自滅,保持它的自然生存、繁衍、死亡狀態。”


    我知道武老師說的是正確地對待每條生命,可我心裏有個小九九,照武老師這樣說,這些獵人也喝西北風了。他們才不管什麽生命自生自滅,他們要的是美味佳肴,口腹之美。


    我唯唯諾諾答應著:“知道了。每一個物種都有上帝賜予它的權利,在這個星球上繁衍生息,誰也不能剝奪它的生存權。”


    武老師掐了一把我的臉,我的臉不知怎麽招惹這些女人,老是掐我的臉,她白了我一眼:“不準口是心非。你雖然沒有直接殺生,但是你間接助長了獵殺行為,以後,你不能再做小商販了,你要為他祈福。”


    “嗯,我應該要改頭換麵,鳥槍換大炮。”這句話有點粗野,但是在鄉下,說的肯定是鄉野俚語。


    “我想開了,我放棄複仇了。你可以在北京上學,到徐老賊家裏落腳。”武老師說不複仇,但是難消她心中的怨恨。


    我沉默不語,我要是說實話,是對老師的大不敬,隻有沉默是金,以後讓她跌斷眼鏡。


    幹爹指揮七兄弟,將漓幹血的黃牛抬上了後廂。幹爹四個人擠著坐後座,還有四個隻好跟黃牛一起吹西北風了。不過,到幹爹的酒館不過幾分鍾的時間,我把車停在門口,帶著武老師徑直進了酒館,不讓她看到血淋淋的現場。幹媽迎了出來:“喲,萌根,這個大美人想必是——”


    “幹媽,你叫她幹兒媳婦。看她答應不答應?”我跟幹媽可以說俏皮話。


    幹媽手裏拿了紅包:“幹兒媳婦,叫聲媽,媽準備了紅包。”


    “幹媽。”武老師被逼得麵紅耳赤,叫了一聲幹媽。幹媽趕緊遞過來紅包。武老師看了我一眼,意思是接還是不接,我代武老師說:“謝幹媽。托幹媽的洪福。”


    “好!幹媽有這個好寶貝兒媳婦,做夢都打哈哈。快,快到屋裏坐。”幹媽可能早聽說了,她在桌子上堆滿了柚子、板栗、臍橙、柿子、花生、銀杏果。我忙招呼兄弟們一起來吃。大毛子嘿嘿笑著:“你是哄兒媳婦的,我們哪好意思吃?”


    我粗鄙地罵著:“那你多咽幾泡口水算了。我們吃了。快來吃吧,吃完幹活要麻利點。我還沒吃晚飯。你們也沒吃吧?”


    “沒吃,都沒吃。你這一說,還真咕咕直叫喚,那我們就不客氣了。”七兄弟最搞笑,打起架來,不要命;吃點東西,還像個大姑娘扭扭捏捏,與則才的猛虎下山架勢判若兩人。


    幹媽泡了一壺熱茶出來。她特意送到武老師手中,七兄弟懂的,他們趕緊掏腰包。武老師給他們泡一杯茶,他們說句彩話:“弟妹早日給兄弟生個大胖小子。”一個紅包要放在茶盤裏。可以,不包紅包,錢直刷刷地碼在茶盤裏,十元一個。那年十元抵現在二百元用。幹爸也放了茶錢,卻是一張四巨頭的!


    武老師太聰明了,敬完茶,把茶盤端給幹媽:“幹媽,這錢您老收著吧。這是玉婷孝敬您老人家的一點微薄心意。”


    幹媽說:“這不行的。這不行的。不是這個禮數!你不接著,就是不認這些兄弟們,不認幹老子。你一定要接的。接了,就是自家人了。說話說錯了,也不生氣了。”


    幹媽把親手把茶錢收齊整了,一古腦塞給幹兒媳婦。這是禮數。武老師看著我,我笑著說:“有禮不在日。我們以後多回家看看幹爸幹媽,就是我們的孝心。”


    武老師來了一個轉換,這頭黃牛等於幹爹幹媽和眾兄弟幫我賠了。


    眾兄弟嘻嘻哈哈把一桌水果吃完,肚子墊個底,他們就七手八腳給黃牛去毛、開膘、洗刷內髒。一頭牛怎麽也吃不完,燉了牛排,高壓鍋壓了牛肚,然後炒牛肝、牛舌、牛鞭、加裏脊肉。


    幹爹在神龕點了蠟燭、香,還燒化了紙錢,供了酒、牛頭。讓我和武玉婷一起上了一炷香,拜了神靈、祖先。幹爹果然掏出了一塊手帕,手帕裏包著兩塊綠瑩瑩的手鐲。幹爹說:“今天,祭祖,用了大禮,看來是天意。幹兒媳拜了神龕。萌根算得上我的半個兒子,上了我韓家的族譜的。你也是我的半個兒媳婦。這對手鐲是祖上傳下來的。你幹媽存了二十年,現在該給你戴上了。”


    說著,讓幹媽給武玉婷戴上。武老師這才知道,我說的話不是哄她的。


    大約八點鍾,大盆大盆熱氣騰騰地肉端上了桌。鵝也給炭火烤熟了,抹了香油,斬了塊拌上蒜泥、香菜、辣醬,香氣四溢。我想:要是像武老師說的那樣,人類遵守生命自然法則,哪有這一桌美味佳肴?我絕對做不到素食主義者。素食主義者,能擺脫這一桌的美味佳肴的誘惑,說明他們超越了自我。


    武老師也做不到,她吃得鼻頭冒細汗。我們更不說了,都願做飽死鬼,大毛子拿根大排骨啃得胡須茬都冒油;小毛子愛嚼牛筋;七寶愛吃鵝脖子,嚼得咯嘣咯嘣響;師公豹愛吃鵝腿,大口大口扯著吃;小龍愛吃鵝翅膀,他一邊用手撕,一邊大力啃;解珍吃鵝掌,大嚼特喟,他喜歡啃硬骨頭;解虎將肉塞滿了嘴,不管是牛百葉,還是鵝脯肉。


    幹爹先吃了一個半飽,開始給我們倒酒了。武老師是滴酒不飲的,給他泡了一杯大山裏的濃茶。幹媽陪著她喝茶。我們九個人可是斟到了九分九,三兩三的瓷酒杯。


    我要懂禮數。攜武玉婷起身,一起敬幹爸幹媽一雙酒。我和幹爹實打實的喝了兩杯滿酒。幹媽笑盈盈地說:“喝了狠心酒,吃了狠心肉,要狠心讀書,狠心做大事業。”


    “謝幹爸幹媽的美意,幹兒子、幹兒媳婦一定會不負您老的期望。”要說喜彩的話,討個皆大歡喜。幹媽笑得合不攏嘴,幹爹愣了半天說了一句蕩氣回腸的話:“我韓家有後了。我對得起祖先在天之靈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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