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協接見了周忠。


    周忠先是匯報了冀州水利的整修情況,在桉上攤開大幅圖紙,一一解說,並列舉了一係列的數據。言語之間充滿了驕傲和自豪,還有三分雀躍。


    劉協能理解他的心情。


    冀州度田徹底,百姓的積極性被調動起來,人人爭先,勞動效率是不用說的。而大量讀書人的加入,對水利知識的深入總結和發揮,也讓這次水利整修的針對性更強,效率凸顯。


    最後的結果就是雖然限於大戰之後的戶口有限,能調動的民伕也不算多,實際的成績卻遠出預期。


    這也正是他要的結果。


    充分挖掘每個人的潛力,發揮主觀能動性,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萬眾一心,眾誌成城,就能創造出前所未有的成就。


    什麽叫人民的力量?這就是。


    周忠或許在治國的大道理上還有所堅持,在實際的利益麵前,他還是很誠實的。


    為官一任,能造福一方,而且不是一年兩年的短期效益,是至少十年,甚至幾十年的效益,他不可能不引以為傲。


    巨大的成就感,讓他有些興奮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出乎劉協意料的是,周忠說完冀州的事後,話鋒一轉,拿出一部手稿,小心翼翼地擺在劉協麵前。


    “陛下,臣若能早讀此書,功業還能再增三分。”


    劉協很詫異。“什麽書,竟能讓周公如此推崇?”


    “睢陽治水都尉袁敏的大作。”周忠想了想,又道:“更準確的說,是兗豫治水的報告總結。袁敏是主筆,參與編撰的還有其他水工。”


    聽到袁敏的名字,劉協心中一動。


    他已經從不同渠道聽說此人,知道此人雖是名門之後,文武雙全,卻不好仕途,反倒對治水非常感興趣。先是在陳留整修水利,後來又被黃猗邀到睢陽,負責整個睢水、汳水流域的秋汛,是技術方麵的總負責人,相當於總工程師。


    兗豫二州的秋汛防得好,與這個袁敏有很大的關係。


    劉協翻開書,大致看了一下。


    正文之外,他看到了一些批注。開始以為是周忠的,一問才知道是韓遂的。又聽周忠說韓遂請他為袁敏的這部專著作序,他便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韓遂這是想蹭名。


    不過這也沒什麽,與他的主旨很契合。


    以袁敏的家世背景,他留意實學,並留下專著,比普通讀書人脫虛向實更有說服力。


    “周公身為司空,負責水土,為這樣的專著作序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劉協將書合上,輕輕拍了拍,笑道:“周公辛苦一下吧。”


    周忠露出一抹微笑。“臣既蒙陛下不棄,忝列三公,為屬下作序是份內之事。隻是首倡意義重大,隻有臣作序,怕是不夠分量。臣鬥膽,敢請陛下題簽,以明鼓勵之意。”


    “我?”


    “陛下幼承先帝啟蒙,於書道頗有天賦。近年又勤於練習,越發老辣沉穩。若能為袁敏專著題簽,不僅能表明陛下對實學的重視,更是錦上著花,賞心悅目。”


    劉協瞅了瞅周忠,哈哈一笑,點頭答應。


    他的書法的確不錯,一方麵是原主的天賦的確好,又有名家啟蒙,二是他這幾年生怕露餡,勤加練習,還經常向蔡琰、鍾繇、張芝等人請教,也算得名家了。


    《仙木奇緣》


    為袁敏的專著題寫書名綽綽有餘。


    韓遂想蹭名,周忠也想蹭名,而且要蹭大名。


    作為司空,麾下官員出版專著,還得到了天子題簽,也是一樁可以吹一輩子的政績。


    心願達成,周忠心情大好,又與劉協談起了荀悅。


    平心而論,他對荀悅是有些擔心的。


    一方麵,荀悅受的刺激不小,有走向另一個極端的可能。


    另一方麵,張昭等人在渤海施行德政不順利,儒門在實踐上接連遭受重創,如果經學根基再被動搖,甚至是釜底抽薪,儒學不僅獨尊的地處難保,還有可能徹底淪為棄子。


    周忠不願意看到這一幕,他問了劉協一個問題。


    陛下覺得絕聖棄智可行嗎?


    劉協打量了周忠幾眼,無聲地笑了。他親自為周忠倒了一杯熱茶,這才說道:“周公,諸子歸於儒門,這是曆史必然,絕非個人所能逆轉。我隻是覺得儒門三百年獨尊,有些積弊沉屙,亟須診治,從來沒有想過放棄儒門。施仁政,致王道,也絕不是欺世之言,而是實實在在的目標。”


    他頓了頓,又強調道:“張昭是證道,我也是證道。目的一致,隻是方式有別而已。”


    周忠如釋重負,雙手捧著茶杯,喝了一大口。


    熱茶入腹,胸膺氤氳,唇齒留香。


    ——


    送走了周忠,又召荀悅進見。


    與周忠的意氣風發不同,荀悅的情緒很低落。


    行完禮,他低著頭,坐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應該向劉協匯報一下此次泰山之行的經過。說到孔子登臨處就在山腳下,東山更是隻能看到魯國一角,他羞愧難當,長籲短歎。


    劉協卻很高興。


    能夠麵對現實,說明荀悅雖然年紀不小,又浸淫經術多年,卻沒到唯聖的地步。


    他還沒有喪失自我,還有麵對現實的勇氣。


    “孟子說過,盡信書不如無書,不管這書是什麽書。孟子也是人,又與孔子相隔百年,難免有失誤。作為後人,當取其長,忘其短,不必因一言之失而否定其人。”


    “孔子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同樣出自《孟子》,原本隻是一個比喻,未必就是事實。但事涉孔子,儒門中人就當真了。現在被證實根本不是那回事,他們當然大受打擊。


    可是在劉協看來,這卻未必是壞事。


    他隨即又勸荀悅。正如那時東山還在魯國境內,孔子登泰山的時候,泰山也沒有現在這麽便利的道路。再者,孔子雖然沒有登上泰山,卻也不是完全在山腳下,登臨百米也能看得更遠,一時有感而發,後人又不辯真偽,加以誇大,也是可以理解的。


    作為後人,我們理應比前人登得更高,看得更遠,不必因此菲薄前人。


    關鍵是,我們要以前人為基,更進一步,而不是畫地為牢,固步自封。將來百年之後,才不會愧對前人。


    聽了劉協這些話,荀悅的情緒才漸漸平複了些。


    他隨即問了劉協一個問題:“為什麽山頂會比山下更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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