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李衛公躲在菜園子裏,好幾百個公差也找不到他,洛陽城因此出了毛病,雖然還不能說是病入膏肓。公差們找不到李靖,是因為他們用不著菜園子,想吃菜盡管到小攤上拿。而且公差這行業是世襲的,故而他們不但用不著菜園,對這個概念也很陌生。怎麽也想不到洛陽城裏還有一大片用竹籬笆隔成方塊的地方,裏麵飄著菜園子味。而別的人就算想到了李靖在菜地裏也不會告訴他們,巴不得他們都死光。這種情形不但在公差中引起了悲觀情緒,而且在劊子手中間引起了大恐慌,因為假如找不到李靖,到了秋天他們每人一次要砍掉好幾千個人頭,這是無論如何改進刀具也做不到的。所以他們就自動集合起來改進工藝,自己出資造了一台木頭的砍頭機。這台機器的目的是加快砍頭的效率,不是提高砍頭的質量,所以無論從外觀到原理和法國人後來發明的都不一樣。它有三層樓高,立在城中心衙門門口的廣場上。假如計人頂上的風車,就有六層樓高;用風力的原因是要節省人力。這機器設計嚴謹,構造複雜。因為太複雜了,所以可靠性有一些問題。拿肥豬做實驗時,有時候砍下的豬頭大家爭到打破頭,因為那不僅是豬頭。而是豬的前半身;有時候砍完了的豬還能一溜煙地跑回家去,從此以後甕聲甕氣地講話,因為鼻子被削去了。有時正在砍頭,風卻停了,做實驗的豬發出一百多分貝的叫嘯,過路的公差聽了以後兩腳發軟走不動路。而拿死囚做實驗時,平時最乖的死囚見了這台機器都要拚死掙紮,並且都表現出了驚人的力量,非有二十個人不足以把他按進機器裏,在機器上寫上了“快捷,舒適,新潮”的標語也不管什麽用。當然,這台機器還在改進之中,除此之外,還有人建議在市中心到四門之間挖掘運河,以便浮運人頭,領導上正在考慮之中。那一年對洛陽城裏的豬和公差可不是個好年頭,就像一九五七年對聰明的中國人不是什麽好年頭一樣。


    那一年李衛公正在離開洛陽自己的家前去建立長安城的中途,這是一個重大事件,在咱們這裏,每件重大事件將要發生,總要伴著一些雞飛狗跳的現象。比方說,本係就要有一位同仁到美國去參加一個年會,或者又要多出一位正教授。這是最重大的事件,肯定會使每個人都互相仇恨。比較重大的事件有:自從年初以來,我們的副主任就臉紅脖子粗地找人幹仗,真是可怕極了;最近她總算是退休了,我們可以有一位沒到更年期的副主任了。這類事件在別的地方可能算是比較小,可以沒有預兆地發生,但在我們這裏就是大事,因為沒有再大的事了。現在我身邊也有一些雞飛狗跳的現象,都是因為我開會打呼嚕引起的。這是否說明我就要證出費爾馬定理呢?


    後來這夥公差總算是找到李靖了,但這不能說明這一批公差比他們已被砍頭的同事高明,因為不是他們自己找到的。他們隻是跟蹤了李二娘,這個小娘們身上穿了一件深色的印花綢衫,左手包了一塊白布,右手提了一個大漆的食盒(那種東西有好多屜,看上去像個有把手的檔案櫃),迎著風走在前麵,風姿綽約,假如不是順風飄過來的酒糟味,簡直可以說是絕代佳人了。他們跟在她身後,很容易就找到了菜地裏的土地廟。按說李二娘也實在太笨,因為她隻要回回頭,就能看到背後跟了張牙舞爪的一大群人。但是她沒有回頭,這是因為有一個黑胖子早上跑到她家裏來說,李靖和一個叫紅拂的漂亮女孩一路跑了,這個女孩是他的女朋友。李二娘聽了心裏亂翻翻的,趕緊收拾了點吃的,拿著就往土地廟裏跑。這一點和我是一樣的。假如有人來告訴我說,城裏有個人證出了費爾馬定理,我也會馬上騎上我的破自行車往城裏跑,路上還要買條煙做禮物,根本顧不上回頭看。我必須馬上看他一眼,以便證實此定理是否真被人證出來了。假如我看見一個軟綿綿的人呆在一間黑屋子裏,說起話來低聲下氣,但是邏輯清楚,就會覺得大難臨頭,天旋地轉,簡直回不了家。要是見到一個怪誕的家夥,狂得不知東西南北,就可以定下神來騎車回家,一路上可惜我那條煙。這是因為我就算證不出費爾馬定理,也能看出誰能把它證出來。李二娘對李靖還有舊情未斷,故而她急於看看紅拂長得什麽模樣,就把公差們引到了土地廟裏。而那些公差去跟蹤李二娘,也是因為有個黑胖子跑來告訴他們說,李二娘今天準要去找李靖。這個黑胖子就是虯髯公,雖然他這樣幫忙,也沒有救了那些公差的命。因為他們雖然找到了他,卻沒有逮住他。李衛公不但跑了,而且跑出了洛陽城。因此這批公差就成了洛陽城中心那座砍頭磨坊的第一批正式犧牲品。


    據我所知,那座砍頭磨坊後來一直立在洛陽城中央,在不用或者想用而沒有風的時候四麵用帆布和竹席遮擋,養起來像一部冬季開工的鑽機。這是洛陽城出了毛病的象征。假如它不出毛病,用幾個劊子手就夠了。而這個毛病的起因,僅僅是其中有個叫李靖的家夥在想入非非。後世的人很充分地吸取了這個教訓——以後列朝列代,想入非非都是嚴格禁止的。


    二


    現在可以談談李靖是怎麽從公差手裏逃掉的了。那天下午大夥跟蹤李二娘到了土地廟裏,就把那座廟圍了個水泄不通。這時候公差對李靖絲毫也不敢掉以輕心,所以每人都帶了一件可以發射的兵器:會用弓的帶了弓,會用弩的帶了弩,什麽都不會用的也用包袱皮包了一大堆鵝卵石,扛在背上壓彎了腰。他們就這樣包圍了土地廟,好像一大群貓張牙舞爪地圍住一隻小耗子。有一件事可以證明李靖相當警覺,李二娘一進了那座土地廟,他馬上就在門口探頭探腦。公差弟兄一見到李靖的頭,就禁不住猛烈開火,但他又把頭縮回去了。矢石如雨,都打在破門板上,轉眼之間把兩扇門都打散了架,好像一個柵欄。然後大夥就喊:裏麵的人出來投降,手抱在腦袋後麵!也有人喊投降出來裏麵的人,腦袋抱在手後麵的,那都是緊張之故。雖然是一堆烏七八糟的亂嚷嚷,但還聽得出是什麽意思。當時李靖除了出來投降別無出路,因為那五百人一擁而上足可以把土地廟推倒,還能把築成土地廟的每一塊土坯踩碎,把修建土地廟的每一根木料都揀回家當柴火,隻在地下剩一堆幹土,到了那個時候,李靖自然也不會還是一個問題。所以他長歎了一聲,抱住了後腦勺,回過頭去看了看嚇白了臉蹲坐在地下的李二娘,還有直挺挺站著麵無血色的紅拂——紅拂雖然麵無血色,但是挑著眉毛,雙目炯炯有光,咬著下嘴唇,整個臉表示出一定程度的倔強。——然後他就走出了土地廟去投降。這時候他心裏什麽都沒有想。他隻知道呆在廟裏沒有出路,所以他就出去了。


    李衛公抱著腦袋出來投降時,紅拂跟在他後麵,也抱著腦袋。公差們不知道廟裏原有二女一男,所以看到出來了兩個人就心滿意足。至於進廟的李二娘身材小巧玲瓏,長一個娃娃臉;出來的紅拂亭亭玉立,秀發披肩,身上沒有酒糟味卻有香水味等不同之處,其實有不少人看出來了,隻可惜沒人想到不是一個人。大家都以為這座廟有點靈異之處,應該把老婆帶來,讓她也走進去。李衛公出來投降時,一副萬念俱灰的樣子,大家看了也很放心,全站了出來,圍過去要給他套鏈子,這一來四周的人就少了。正在這當兒,廟裏忽然有聲音,大家又一分鍾。李靖趁此機會一膝蓋撞倒了一個人,就往草棵裏鑽。鑽進去他自己都大感意外,原來這些日子他日夜操勞,在草棵牆根等等不顯眼的地方都挖了溝,仿佛準備好了要鑽溝逃跑的樣子。公差弟兄們見到他逃跑當然就追,卻又紛紛陷進了坑裏。原來他又在附近一帶挖了好多的坑,坑裏灌上了散發著菜園子味的物質,表麵上撒了浮土。這又仿佛是存心布置了一些陷人坑。他做了這麽多布置,卻一點都沒告訴紅拂。這當然不是有意的,他長了一大把腦子,這個腦子幹的事,那個腦子都不知道,事情一忙,行事就亂七八糟。他拔腿逃走時,這麽多腦子又沒有一個想到要拉紅拂一把。好在紅拂和他在一起過了這些日子,對他的品行也有點了解。李衛公一啟動,她就跟上,像跑接力時交棒一樣,把手腕往他手裏一塞,嬌叱一聲:給!在這種情況下,他當然不好意思不拉住。紅拂還用另一隻手往後一攬,想把李二娘也拽上,但是沒想到李二娘根本就沒跟出來。李衛公逃走時的衝力非常大,根本就不容她回頭看,就把她拉跑了。好在李二娘也用不到她操心,人家在破廟裏自殺了。


    那一年夏天,有一天刮著很好的風。全洛陽的人都到城中間來看那架風車砍人頭。當然這件事不是說開始就能開始得了的,有好多準備工作要做:首先必須給機器上足了油,否則它就會嘎嘎亂響,正在撒尿的男人聽見這種聲音就會連打寒噤尿不出來——女人的情形不了解,推想也是一樣的。其次要把風車上的六麵大帆升起來。我們國家的風車都是臥式的,和歐洲的不一樣,一個大圓盤上立了幾根桅杆,架在離地好幾丈的地方,看起來像地上的帆船。臥式風車的好處是省材料,壞處是效率不高。一起了帆就猛轉起來,把升帆的人從上麵甩了下來,贏得了觀眾的一陣喝彩,至於那六個升帆的人當然是摔死了。這台機器的不足之處是缺少開關或者刹車製動一類的設備,隻能靠升帆啟動,降帆停車;故而每次開動都要犧牲六個升帆的人,停車時往往也要死人,因為你看著風停了,上去降帆,沒準就會來一下陣風,故而殺人的批量一定要大,否則得不償失。除了這一點不足,轉得還是蠻好的,木齒輪在做圓周運動,滑塊做直線運動,於是就把第一個公差推了進去,結果砍出來一堆爛鹹魚似的東西,連腦袋都找不著了——當然,該腦袋並未消失,而是攪進了齒輪,後來在遠處一棵樹上找到了——隻好隨便揀一塊掛在城門口示眾,讓過路的看著就納悶,猜不出是什麽東西。後來那機器出了毛病,齒輪做橢圓運動,滑塊的軌跡做波浪形,把人軋成內燃機曲軸的樣子。總而言之,那天的情況慘烈無比,以致過了好長時間,洛陽城裏的公差一聽見刮風就打寒戰。有人建議上麵出點錢,在該磨坊周圍加一圈繩網,免得砍下來的人頭總找不著,再把機器做好一點,以免它分不清什麽是砍,什麽是碾,但是領導上說用不著,這樣可以激勵公差們盡心於公事。出了這樣的事,大家都怪虯髯公。他能夠找到李靖,卻不幫著捉拿。他覺得百口莫辯,也逃出洛陽城了。後來在扶桑,假如有人問起這件事,假如你是同情公差的,他就說:我愛紅拂呀!我不能出手捉她。假如你是同情紅拂的,他就說:那麽多公差無事喪命,你不痛心嗎?總要給他們一個機會吧。假如你兩邊都同情,他就說:我又愛紅拂,又同情公差,隻好這樣辦了。做人難呀。不管你怎麽提出問題,他都有辦法解釋。當領導的人就是這樣的。


    三


    有關洛陽城裏的事,我們可以這樣地解釋:這座城市出了毛病,起初有毛病的隻是李靖。本來他還不足以構成大害,後來又遇到了紅拂,這種毛病就變得不可收拾。本來安分守己的李二娘居然會跑到菜地裏給他們送飯,足見受到了傳染。任何毛病都會給領導上製造麻煩,故而當領導的就討厭任何有毛病的人。我還有點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也是有毛病的人,從來不怪領導上討厭我。除此之外,我還是挺自覺的,除了證證定理,一點出格的事都不敢幹;當了四十多年光棍,從來沒犯色戒。


    紅拂第一眼看到李二娘,發現她是一副不尷不尬的表情。與此同時,她自己也有點不尷不尬的感覺。但是隻過了不到一秒鍾,那表情就變成了一副瞠目結舌的樣子。這時候無數弩箭和石頭正在撞擊門板,李靖退回廟裏來,說道:糟糕,被圍上了。紅拂就慌慌張張地問:他們怎麽找到這兒的?李靖就說:廢話,當然是跟看她來的。這時候李二娘瞳孔馬上大起來,兩隻眼睛都變得像黑玻璃球,皮膚變得像蠟做的,汗全沒了。紅拂結巴著說:怎麽辦?李靖說:出去,看咱倆的造化。他就出去了。紅拂也跟著出去了。後來他們逃掉,而李二娘卻死了。後來紅拂想起這件事,就覺得很痛苦。直到她被吊在半空中時,眼前出現了李二娘那雙黑洞洞的眼睛,心裏還有點慌亂。她心裏想:我真不想見到她!假如兩個女的追一個男的,見了麵就是這樣的。


    我是個光棍,這就是說,我在女人眼裏沒有魅力。但這不是說我永遠沒有機會。現在這年頭,不管是學曆史,學哲學,還是學人類學、社會學,假如一點數學知識都沒有,就會遇到困難。假如連計算機也玩不動的話,麻煩就更大了。假如此人是男的,還可以從頭去學。女孩子就非求人不可了。我雖然尚未證出費爾馬定理,應付一般的問題還綽綽有餘。而且我也求得動。這就是說,我也算有了一點實用性,為此應當感謝馮·諾依曼和圖林。這些女孩子一開始並不覺得像我這樣一個頭發白了一半而且瘦幹幹的男人有什麽危險,可很快就會感到我的果斷堅毅。舉例言之,前一段我幫曆史係一個研究生幹活,在計算機房一坐就是一下午。到了晚飯時分,那女孩就說:王老師,我請你吃飯!而我斬釘截鐵地答道:不用!同時眼睛盯著熒光屏。她又說:那我給你打點飯?我又簡短地答道:包子。這使她很快就覺得叫我王老師不合適,改稱一個親熱的“哎”字。後來她又提出到我家裏去看看。我想這和我有房子住有一定關係,並不是每個單身男人都有一間房子住的,還有不少人在下鋪上睡,聞上鋪的屁。那女孩不錯,夏天的晚上在校園穿一條白色的運動短褲,露出的腿相當美好。我現在把她的臉都忘了,腿還記得。我已經想好了,當她進到我的小屋裏,就用米蘭·昆德拉小說裏人物的口吻對她說話。那人說的是:“takeoffyourclothes.”我說起來就簡短得多:“脫!!”當然,這樣講了以後也許會挨一耳光。但是挨嘴巴這種事就怕沒準備,有了準備就不怕,冷不防挨一下,會出腦震蕩,有了準備頂多就是臉上腫腫罷了。但是我沒有挨嘴巴,我甚至沒有機會說這樣的話。我們回家時小孫在家,她把我的事攪黃了。這個娘們從自己房間裏衣冠不整地衝了出來,倒茶倒水,簡直像個有窺春癖的老頭子一樣,但是她出來得太早,因為在這個階段還沒什麽可看的。弄得人家不尷不尬,最後幾乎是逃走了。後來我告訴這個女孩子,那姓孫的不過是我的鄰居,她就不尷不尬地笑著說:其實你和她挺般配。這是怎麽一回事,我始終不大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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