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然出軍帳的時候,看見李軼商和劉明博在遠處說話,李軼商的目光停住在她身上,帶著說不清的擔憂。


    怡然在心裏翻了個白眼。


    一個大媽走過來接過她懷裏的髒衣服,“小怡姑娘快去吃飯吧,這些交給我。”


    她點點頭,扭頭回了所住的軍帳。


    草兒在桌邊擺碗筷,午飯很簡單,一葷兩素還帶個湯。


    怡然卻挑了挑眉毛。


    草兒解釋,“劉將軍特意交代了廚房,姑娘跟戰士們不一樣,要吃的好一點。”


    怡然覺得這些人真好笑,他在的時候,怕她有特殊待遇了,給他帶去麻煩。現在他不在了,偏偏把她弄的這麽特別,好像怕沒人知道她心裏缺了一塊似得。


    怡然拿起筷子,戳戳米飯,默默開吃。


    身邊有人坐下,她正好吃完最後一口,放下碗筷,拿起水壺給自己倒了杯水,也給他倒了一杯。


    “李大人已經上書朝廷?”


    李軼商點點頭,知道她問的是君子墨死訊上報的事情。身為這次東征軍的特使,一切文書都要經他之手才能往天都送。


    怡然吹了吹茶杯上的熱氣,反問,“沒有見到人,也可以定生死嗎?”


    “這本來不是正常死亡。”他的聲音一貫清冷無波,就好像一把尖銳的刀,非要挑開來她蒙在心上的那一層布,“也許幾個月,或者幾年以後,還有會有人重新打回到那片地方,找到他們,可你也未必還能從一堆人中認得出他了。”


    怡然沒有吱聲。


    新科狀元的筆杆子厲害,嘴巴也是厲害的,她自知沒本事跟他鬥嘴。


    李軼商看她這樣,沉沉的歎了口氣。


    怡然忽然覺得自己好本事,讓這麽一個喜怒不形於色的人,表現出如此明顯的抑鬱來。


    他看了她好久,說,“帳子裏很悶,到外麵走走吧。”


    怡然想了想,沒用反對。


    出門的時候,她拿了兩把驅蚊草,一束佩在身上,一束遞給李軼商,“後勤這邊晚上蚊子多,帶著吧。”


    他沒有拒絕,跟怡然一樣,佩在了腰上。


    真走到外麵人煙稀少的地方,才明白怡然為什麽這麽做。後勤在軍隊後尾,跟前麵不一樣,這裏的營帳外圈滿是樹木而且還有炊事班丟棄的食物垃圾,吸引了很多蚊蟲。


    他第一次到這裏,可怡然顯然不是。


    李軼商略微皺眉,“你以前常來?”


    她語氣輕鬆,“還好吧,有時候心情不好會出來轉轉。”


    “因為傷員那邊?”


    “恩。”


    救治不了是常有的事,一個才傷好剛離開的人,很可能過幾天又被送回來,而且是一具血肉模糊,隻剩最後半口氣的活死人了。


    她每天都生活在極度的矛盾和驚恐之中,隻希望他能早點回來,又怕下一刻送來的人就是他。


    李軼商說,“聽說你在老家還有一個弟弟。”


    怡然知道一定是劉明博說的,原來這就是他們的切入點。


    “我的確有個弟弟,不過他身邊有人照顧。”


    李軼商凝眸看著她,“我並不是來勸你走的。”


    最好如此,怡然衝他一笑。


    這倒讓李軼商有些怔楞,原來她的笑是這樣的,溫和安靜,卻堅強有力。


    “你既然不想走。”李軼商又道,“那你為什麽留下來呢?”


    哪兒有那麽多為什麽?她就是想留下來。


    如果是劉明博,怡然想她一定會毫不猶豫的這麽回答。


    可這個人李軼商,對他說謊,又有什麽意思,他這麽問,反正不是為了強迫她回去。


    怡然停下來,盯著自己的腳尖,鞋麵上的髒蓋住了原本的花紋,她很忙碌,她其實也很閑,否則就不會在做了那麽多醫療隊的事務之餘,還有空窩在床上做鞋子,還在把牽牛花啊,月季花啊,一個個的花樣畫出來,問草兒哪一好看。然後在草兒痛苦的眼神裏,把它們一朵朵繡出來。


    她可以說:她已經用這種精神奕奕的狀態,幾天不合眼了嗎?自從聽見他再也回不來的消息……


    怡然慢悠悠的把眼睛抬起,李軼商停了下來,他也用草兒那種痛苦的眼神看著她。


    她想問,我有這麽惹人可憐嗎?可說出來的話卻是,“我哭不出來。”


    問我這麽多,無非就是想逼著哭出來,發泄出來。


    明知道李軼商是好心,也不願領這份情。


    李軼商拿她沒辦法,但還是不放心的隔三差五來找她說話。劉明博更直白,就差直接把她打包送上車,甚至那個斷了左臂的年輕副將,親自現身說法了戰場上的情況,他們分別時,君子墨的重傷。


    怡然怡然一開始還見,後來她都開始躲人,甚至會想天都的皇帝急嗎?


    他倒可以下倒聖旨,試試她走是不走。


    事實上,楚風當然急,陳睿甚至不放心提出要到東疆去看怡然,帝王毫不猶豫的拒絕了這個懷著他孩子的女人。


    但這件事怡然不知道,草兒像防她隨時要自盡一樣貼身跟著她。


    怡然的失眠終於在某一天好了,草兒放心的睡了。


    累了很久,怡然都聽見了打呼聲。


    她從床上坐起來,聽著外麵高高低低的蟲鳴聲,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東西越來越強烈。她穿上鞋子,輕手輕腳的走出去。


    後勤的防禦不嚴格,她又是熟臉,與幾個巡視的士兵打了照麵,就來到了營帳外圍。


    雪白的月光把這個對她來說陌生的地方,照的好似落滿了霜華。


    在這個炎熱的夏夜裏,她如至冬季。


    “你什麽時候回來?”


    我的思念已如月光,默默無聲,籠罩全身。


    明覺,你什麽時候回來。


    “你怎麽傻站在這裏?”


    她抬起頭,定身一般站在原地。


    麵前熟悉的身影,消瘦至極,狼狽不堪,可也掩蓋不去他渾身的光芒,是耀眼的,是絢麗的,也是無可替代的。


    但他同時,還滿身黑色的血跡,把斷了一半的劍緊握在手裏,完全沒有生氣……


    這是明覺,這也不是明覺。


    她忽然就覺得堅持了這麽久的力氣都被抽走。


    是她的思念太盛,產生了幻覺,還是明覺的魂魄,從戰場回來看他了。


    “怡然!”


    他沙啞的聲音響起,她已落在一雙有力的臂膀裏。


    火光電馳,山崩地裂,瞬間他們就換了位置。


    怡然托住明覺軟下來的身體,溫熱的,鮮活的,血的氣息蔓延來了開來,他還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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