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八百裏外。


    深穀幽深,寒鴉驚起,落在枝頭上,猩紅的眼眸在一望無際的亂葬崗內尋找著今日裹腹的肉食。


    一座座孤墳橫七豎八,許多墓碑都已經破碎倒下,暴露出深埋地下的骸骨。


    此地名喚白骨崗,乃是一片荒塚,附近山民村孤死後無處安葬,便會棄屍於此。


    另外,許多過路枉死的遊民客商,無人收屍也會被丟棄於此,久而久之,這裏便成了一片荒塚。


    有道是,十裏白骨崗,孤魂喚無常。


    “哥……哥哥,我害怕……”


    就在此時,荒塚深處,一陣怯懦微弱的聲音悠悠傳來,引得附近枯枝上的寒鴉矚目。


    “小奴奴不怕,有哥哥在。”另一道稍顯成熟的聲音響起,盡量安撫著。


    一座新墳前,一名少年弓著身子,手握著一塊尖石,正在賣力地刨墳,旁邊則是跟著一名小女孩,此刻正拉著前者的衣角,緊張地望著四周。


    “哥,我們快點走吧。”柳奴兒聲音顫抖,帶著哭腔。


    她才九歲,陰森的亂葬崗讓她嚇破了膽,尤其是不遠處,白骨嶙峋,遊蛇竄走。


    小丫頭早已麵色慘白。


    柳南星停下了手裏的活,將柳奴兒攔在懷中,拍了拍小丫頭的後背,溫柔地安撫著。


    “小奴奴不怕,如果能夠挖出東西,晚上哥哥就能帶你吃白米飯了。”


    說著話,柳南星擁抱地更用力了,疲憊且饑黃的臉上滿是愧疚。


    兄妹兩父母早亡,從小到大,柳奴兒便是跟著哥哥相依為命。


    原本,兩人還有一間父母留下的破草廬,片瓦遮頭,日子雖然困苦,可倒也過得去。


    兩個月前,一道雷電劈中草廬,大火熊熊,將他們最後的棲身之所都燒成了一把灰。


    從那時起,柳奴兒便跟著柳南星顛沛流離,每日跟著乞討為生。


    如果不是沒有辦法,柳南星也不會帶著妹妹來這白骨崗,掘人墓塚。


    窮**計,富長良心,餓了四天三夜,誰還顧得上道德仁義?


    他可以餓死,但是妹妹不行。


    柳奴奴蜷縮在一團,依偎在柳南星懷裏,像隻小貓,身上的衣服破破爛爛,打滿了補丁,一雙小腳踩著寬大的棉鞋,漏著洞,也不知道是從哪裏撿來的。


    “奴奴,是哥哥沒用!”柳南星雙拳緊緊握起。


    這世道便是如此,有人富,有人窮,絕望處,隻能恨天不公,罵己無能。


    “哥哥不要丟下奴奴。”柳奴奴抱得更緊了。


    她何嚐不知柳南星的艱難?有時候,她很怕柳南星再也承受不住,將她當做累贅丟棄,就像父母撒手人寰的時候。


    從此天地茫茫,便隻有她孤身一人。


    “不會的,我們今晚吃白米飯。”


    柳南星揉了揉柳奴兒的小腦袋,轉身握起磨尖的石頭,繼續掘墓。


    腥臭的氣味彌漫在白骨崗上,不時有寒鴉落下,對著那腐爛的骸骨大快朵頤。


    柳奴兒強忍著恐懼,眼中晶瑩閃爍,卻不在出聲。


    柳南星也是暗中祈禱,希望這座新墓裏陪葬著什麽值錢的東西,好歹可以換一碗熱騰騰的黃粱米,若是香糯的白米飯那是最好。


    “桀桀桀……紅塵如煉獄,生而受苦,不如解脫!”


    就在此時,一陣怪笑聲在白骨崗上乍起。


    陰風陣陣,呼嘯而至,驚得寒鴉飛起,落下淩亂黑羽。


    “誰?”


    柳南星麵色驟變,一抬手趕忙將柳奴兒護在身後。


    嗡……


    一根根白骨從亂葬崗的廢墟中飛出,堆壘一處,燃起綠油油的火焰,繚繞的黑煙中,一位書生緩緩走出,麵色慘白如紙,手中握著一把折扇,卻是白骨鍛造。


    “白骨書生!?”柳南星麵色驟變。


    關於白骨崗的傳說有不少,其中流傳最廣的便是白骨書生。


    據說,白骨崗十裏屍骸,日久年深,怨祟聚集,屍骸堆積竟然養出了一處**。


    後來,一位書生赴京趕考,結果被賊人截殺,或許是書生意氣衝撞了那些賊人,又或者是書生窮酸,身無分文。


    他的死狀極慘,被斬去雙臂,又砍去雙腿,殘軀丟在亂葬崗中自生自滅。


    據說,那一晚,哀嚎聲從白骨崗傳出,如同來自煉獄。


    誰也沒有想到,垂死的書生爬進了那座**,帶著刻骨的怨恨,靠著吞食周圍的腐屍竟然活了下來。


    他怨念極大,沾染邪祟,在**的催化下終於化妖,名為白骨書生。


    曾經有客商連夜趕路,途徑白骨崗,遠遠望見一位書生坐在屍骸堆積而成的小山上,旁邊點著兩盞白晃晃的燈籠,座下一群小鬼嬉戲。


    身前大大鍋裏汩汩沸騰,不時有斷臂殘肢甚至是頭顱漂浮起來。


    久而久之,白骨書生的凶名漸漸傳開,曾近也有道士露宿白骨崗,想要見識一番那妖物的厲害,可是從此以後便再也沒有人見過那道士。


    後來,白骨崗便成了忌諱,一旦日頭西落,便無人膽敢靠近。


    柳南星特意挑了白天進來,沒想到竟然還是遇上了這妖物。


    “妖鬼不可見白光,怎麽會……”柳南星麵色慘然,內心狂吼。


    人的背運一旦上來,白天都能見妖鬼。


    “妖氣衝天,自可百無禁忌。”


    白骨書生似乎看穿了柳南星的念頭,嘴角揚起,露出譏誚之色,冰冷的目光在兄妹兩的身上來過掃視。


    “逃!”


    柳南星一聲暴喝,將柳奴兒從身後推開,仿佛瘋了一般,衝向了白骨書生。


    噗嗤……


    突然,一根白骨從地下猛地刺出,洞穿了柳奴兒的小腹,將其頂在了半空中。


    小姑娘雙腿亂蹬,無力掙紮。


    ”奴奴……“


    柳南星麵色驟變,絕望的眸子裏勇氣一抹戾氣。


    “何苦在這紅塵顛沛受難?以我腹中氣,為爾鋪就往生路……”白骨書生譏笑道。


    這樣的凡俗,他每天不知要吃下多少,憤怒隻會讓自己死得更快。


    “賊老天,為什麽……為什麽不給我活路!?”


    柳南星仰天嘶吼,過往種種,在腦海中閃爍。


    他一聲貧苦,唯有妹妹相依為命,即便淪落到快要餓死,他也不曾放棄過。


    他隻是想活下去而已。


    可是這賊老天卻連這點希望都不給他。


    一股不屈的憤怒在他內心升騰,好似一把火,灼灼焚天,充斥著他的全身。


    轟隆隆……


    突然,柳南星腳下的地麵微微顫動起來,灰塵浮動,周圍的屍骸都在震動。


    少年的雙目變得通紅,他青絲倒豎,狂亂的風在腳下打折卷,眉心處赫然浮現出一枚詭異的紋路。


    “這是……”


    白骨書生麵色驟變,露出驚疑之色。


    “柳門荒塚,你是……”


    白骨書生的眸子閃過一絲真境,有些不敢相信。


    白骨崗能有今日的氣象,便要追溯到當今秦皇登基。


    如今的秦皇之所以能夠登臨大位,很重要的原因,便是在他鬱鬱不得誌,還是個皇子的時候,獲得了當朝太師柳公侯的支持。


    柳氏一門,號稱四世太宰,聲威之高,廟堂之上,幾乎有一半的官員都是柳公侯的門生。


    當年的秦皇便是借了柳公侯的大勢,平步青雲,甚至娶了這位當朝權臣的掌上明珠。


    如此從龍之功,柳家等來得並非延續後世的榮耀,而是滅族大禍。


    秦皇登基的第二年,便磨刀霍霍,滅了柳門全族,上下三千多口,無一幸免,牽連著達五萬人之多。


    他們的屍骸便被丟棄在了這白骨崗。


    十裏血成風,終成白骨塚。


    “這一族還沒有死絕?”


    白骨書生的臉上浮現出猙獰的笑意,眸光變得貪婪無比。


    柳家可不是普通的豪門士族,還是真正的修行世家。


    甚至於當年有著六宗四族兩司的說法。


    所謂六宗便是六大道門,兩司便是禦妖司和鎮魔司。


    至於四家便是修行界最古老的四大家族,其中便有柳家。


    這一族最後的血脈,可是有著不少秘密可以挖掘。


    “在這白骨崗苦修了二十年,我的機緣終於來了。”


    白骨書生抬手輕拂,妖風勁起,輕易便將柳南星壓服。


    後者一聲慘叫,青絲落下,符文消散,身體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壓迫,死死地趴在地上,再也動彈不得。


    “放心,我暫時不會要你們的性命。”


    白骨書生走到了柳南星的身前,一腳便踩在了後者的頭上,他碾了幾下,露出滿意的笑容。


    這是柳家最後的骨血,他可是要好好研究一番。


    “王小乙,你大膽,跟本皇子搶饃饃,我賜你死罪。”


    就在此時,一陣奶凶奶凶的叫喊聲在深穀內響徹。


    遠處,一輛馬車緩緩駛來,車廂晃動,似乎在曆經著一場戰鬥。


    “小東西,我忍你很久了。”


    車廂晃動得越發激烈,甚至出來“啪啪啪”的拍打聲。


    緊接著,一陣委屈的啼哭聲傳來。


    “你等著,回到京城,我就賜你死罪。”


    “好了,別鬧了。”


    就在此時,周道的聲音悠悠響起。


    “小鬼,把人放下吧,念你修行不易,自己抹脖子吧。”


    突然,話鋒急轉,如仙劍飄忽,在白骨書生的耳畔乍起。


    後者勃然變色,綠幽幽的眸子閃爍凶芒。


    他是何等妖物?本就是怨念煞氣所化,占據這白骨崗,殺人無數,百無禁忌,向來都是他破凡俗膽,什麽時候有人敢在他麵前如此狂悖?


    刹那間,森然的妖氣衝天而起,好似一隻巨大的骷髏巨手,抓向了嘶鳴驚恐的馬車。


    “書生意氣入白骨,勇烈可嘉。”


    淡漠的聲音從馬車內傳來,悠悠如溪流匯聚。


    驟然間,車簾翻動,一道劍氣噴薄而出,好似風雪漫漫,侵染霜天,轉瞬之間,那恐怖的劍氣直接破開妖掌,洞穿了白骨書生的身軀。


    白骨書生雙目豁然睜大,還沒有來得及反應,淩厲的劍氣如狂風席卷,將其身形絞殺成灰。


    轟隆隆……


    大地震動,餘波蕩漾,卷得周圍屍骸化塵。


    森然的妖氣瞬間湮滅,消散難尋。


    彈指揮間,那頭白骨書生便被斬殺,含恨隕落,連點灰都未曾留下。


    “這……”


    柳南星從地上爬了起來,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恩公,求求你,救救我的妹妹。”


    很快,柳南星反應過來,他跪在地上,用力地磕頭,慌張地指著奄奄一息的柳奴兒。


    就在此時,小黑貓從馬車上竄了出來,恍若黑色閃電,落在了柳奴兒的身前。


    它的尾巴輕輕掃過,一縷黑火跳動,鑽入柳奴兒腹部的傷口。


    緊接著,傷口蠕動,猩紅的鮮血瞬間止住,綻裂的皮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恢複著。


    柳奴兒秀眉微蹙,嬌軀輕顫,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緩緩睜開了雙眼。


    柳南星驚喜不已,他自幼孤苦,父母早亡,比起尋常人家的孩子都是不如,哪裏見過這等手段,誤以為自己遇見了山中的神仙,不住的叩首謝恩。


    小黑貓瞥了他一眼,未曾搭理,跳入走來的周道懷中。


    “哥……”柳奴兒看著眼前的陌生人,一臉的茫然。


    柳南星趕忙將妹妹拉倒身邊,按著一起磕頭。


    “多謝神仙老爺救命。”柳南星感恩戴德,眼中隱隱有淚花閃爍。


    剛剛若不是神仙出手,他和妹妹必定落在那妖魔手中,下場可想而知。


    “荒塚凶地,可不是你們該來的。”周道輕語。


    如此凶煞之地,即便修道者也不願意多做停留,生怕沾染邪祟,壞了道行,更何況是這樣的普通人。


    “你們家在何處?”


    柳南星露著妹妹,神色黯然,搖了搖頭。


    自從父母早亡之後,他們便沒了家。


    “此去京城還有三百裏,你們若是願意,便隨我們走一段吧。”周道隨口道。


    修道者,講究於無新處得緣法。


    既然遇見,便隨手送上一程,總沒有壞處。


    “多謝神仙老爺。”柳星南聞言大喜,連忙又磕了幾個頭。


    他早就想帶著妹妹前往京城要飯了,可惜他們身體太弱,又無盤纏,就怕還未到京城,便餓死在路上了。


    如今好了,有神仙老爺護佑,他們定能安全達到京城。


    那裏可是天子腳下,要起飯來應該容易許多。


    柳星南帶著妹妹上了周道的車架。


    路上,周道隻是簡單了問了問兄妹兩的身世,算起來他們的確孤苦得很,從小便跟著父母漂泊。


    柳星南六歲那年,父親病死,母親也懸頸自殺了,隻留下兄妹兩人,能夠活到現在簡直就是奇跡。


    “慢點吃。”


    小十三拿出了他珍藏的桂花糕,香甜軟糯。


    柳奴兒長這麽大,哪裏見過如此精致的糕點,狼吞虎咽,吃到一半,看向哥哥,將手中剩下的推給了柳南星。


    “你吃吧,哥哥不餓。柳南星笑著道。


    長這麽大,他第一次見到妹妹如此滿足。


    “不用謙讓,我這裏還有。”小十三倒是頗為大氣。


    半天後,京城浮現眼前。


    馬車停在了路邊的茶寮。


    “前麵便是京城了。”周道指了指道。


    “真大啊,哥哥,皇帝是不是就住在裏麵?”柳奴兒一臉的興奮,完全忘了剛剛的危險。


    柳南星點了點頭,寵溺地揉了揉小丫頭的額頭。


    在京城要飯,不至於有上頓沒下頓,甚至於他可以去各大酒樓撿一些富貴老爺留下的殘羹剩飯,那可比在村裏討飯有前途多了。


    柳南星似乎已經看到了幸福的生活在向他們招手。


    叮鈴鈴……叮鈴鈴……


    就在此時,一陣鈴鐺聲響起。


    此刻,來往的行人多了起來,不少客商在茶寮歇腳。


    周道抬眼望去,卻見一位道姑騎著毛驢緩緩駛來。


    那道姑身形婀娜,寬大的道袍也難掩玲瓏,麵帶青紗,卻也遮不住那動人嫵媚的姿色。


    如此風采,就算周道都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就在此刻,道姑勒住韁繩,毛驢停駐腳步,鈴鐺作響,她腰間的一枚小葫蘆隨之晃動,上麵刻著一個“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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