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朝,墨瀾本打算派人送尚俊回宮休息,但那小家夥一直纏著自己要陪他去禦花園走走,他便也欣然答應。


    四月中,桃花依然燦爛,卻也是最後的時節,而近凋零。


    禦花園深處,有一片小小的桃花林,雖然院子不大,裏麵卻處處精致。


    尚俊去樹下撿拾了幾朵方才掉落下來的桃花,還依然保持著尚在枝頭時那般的鮮亮。


    他賴回了墨瀾的身邊,認真的看著手心裏的桃花。


    嬌嫩的花瓣染著些許柔和的粉色,隻是這稍縱即逝的美麗,很快也會凋零。


    尚俊看著看著,忽然抬起了頭,看著一旁的人,“瀾哥哥。”


    “嗯?”墨瀾輕撫他的發,柔和的等著他的問話。


    “這桃花這麽好看,為什麽不能留的時間長一些呢,”他眨了眨大眼睛,“姐姐她也最喜歡這桃花了,俊兒很想把這桃花留下來……”


    提及尚薇,他的手微微一頓,但隨即隻是彎起唇角,“小傻瓜,正是因為留不住,所以美麗的東西才會變得特別珍貴,知道麽?”


    “哦……”尚俊低頭看了看掌心的桃花,似懂非懂,“是不是說,假如桃花天天都在,就會變得不珍貴了呢?”


    “對呀,如果能一直都在,俊兒也就不會想,所以就不珍貴了,對不對?”


    他微笑,卻不願再用那些所謂的永恒去善意的欺騙這個孩子。


    尚俊認真的想了一會兒,又突然想起了什麽似的抬起頭來,“瀾哥哥,桃夭妹妹好不好?俊兒很想她……”


    墨瀾又一頓,笑問,“為什麽想起了桃夭?”


    “因為這桃花呀,”尚俊一抬手,把掌心的桃花拋了出去,讓那和軟的陽光照在花瓣飛舞的影子上,“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每次看到了桃花,俊兒就會想起這句詩,然後就會想起桃夭妹妹。”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子之於歸,宜其室家。


    而提及了珍貴和美好的時候,他也會想起桃夭,因為她實在很漂亮,可愛的讓他就想看著她,寸步不離。


    墨瀾並不想掃了他的興致,便微笑頷首,“好,那晚些時候,讓朵兒帶桃夭入宮來,好不好?”


    “好。”尚俊開心的點了點頭。


    午後,陽光並不熱烈,卻顯得愈發的柔和。


    尚薇疲累的再次從一個噩夢中驚醒,發現自己身上的衣已被汗染透,通身濕冷的感覺讓她很不舒服的蹙了眉。


    她蜷起了身子,試著讓那種在夢裏撕心裂肺的疼痛,稍稍的緩解一些。


    這幾日,那個夢一遍一遍,越來越清晰。


    她看到那片明黃色鮮亮的決明花折亂在傾天的烈焰裏,看到一個染了鮮血的身影在視線的盡頭慢慢的消失,她無法叫喊,卻知道那個人就是皇祖母。


    周身都是嗜血的藤蔓,纏繞著如同鋪天蓋地的大網像是要將她囚禁,她掙紮,畫麵卻跟著塌陷。


    然後便是一夜夜重複的鏡頭,站在漫天飛舞的白色紙張裏,飄飛無色,她驚慌失措的低頭看著自己身上妃紅色的衣,被漸漸沁出的鮮血染成了心悸的暗紅色。


    腹中痛如刀割,沒有劊子手的重擊讓鮮血收回,卻依然在一刀刀淩遲著血肉模糊的身體。


    那種強烈的失去感鋪天蓋地,仿佛能吞噬了周遭的一切聲響。


    她聽不見旁人的議論紛紛,聽不見他們指指點點目光閃爍的言辭,卻隻能聽見那個細弱的啼哭。


    那是她的孩子,是從她身體裏丟失的血肉,是再也尋不回來的生命……


    然後她就會驚醒,冷汗涔涔。


    她不知道是否該慶幸那夢境終究沒有讓她直麵到自己的孩子,去麵對那孩子細弱的哭聲,去麵對他鮮血淋漓的小生命的質問,質問自己為什麽要將他丟棄。


    然而這個終究連疼痛感都如此真切的夢境,她又怎樣懷疑那不是自己的過去。


    她低下頭,手掌按住了小腹,不確定這平坦的小腹裏,是否真的曾有一個小生命掙紮著想要留下來,留在她的身旁。


    好殘忍……她覺得自己真的好殘忍。


    血肉相連的縱然隻是軀殼而沒有感情,也終究無法舍棄,她怎麽能,怎麽能這麽決然的離去,將這個還未來到世界的小生命拋下……


    撕扯的疼痛讓思緒無法繼續,尚薇曲起雙膝抱住,把自己陷到了床角。


    不知已是什麽時候,她聽見了珠簾被掀起的聲音。


    抬眼看去,正是欣瑤走了進來。


    “公主?”一見到尚薇的樣子,欣瑤心中明白,她大概又是做了噩夢。


    這幾夜她著實不得安睡,而即便是午後小憩一會兒,這夢魘都還要時時刻刻的糾纏著她。


    她趕忙到了床榻邊,卻見她按著小腹,擰了眉,“公主身子不舒服麽?要不要奴婢去傳禦醫過來。”


    然而尚薇看著她,卻隻是虛弱的搖了搖頭。


    其實那種疼痛感已經褪去,剩下的隻有那種失去的空虛感,讓她難受。


    欣瑤歎了口氣,也拿她沒有辦法,隻是看著她滿身的冷汗怕她著涼,便起身替她拿來了外衫披上,“奴婢伺候公主泡個澡吧,身上也會舒服些的。”


    從碧瑤泉出來,洗去了一身的疲憊,尚薇也覺得好了些,便換了衣,想要出去走走。


    陽光輕柔無聲,伴著風吹起耳畔發絲,泠泠作響。


    欣瑤一路陪著尚薇,跟著她信步穿過禦花園,穿行在那些生機盎然的景色之間。


    都說這皇家的園林最是絕麗,卻未曾有人想過,其實無非隻是因為在期間的人都了無生機,所以才顯得這景,格外的燦爛。


    尚薇沿著鏡月湖緩步的走著,眯起眸子望著湖麵上碎金撒落一般的水波。


    葉落柔軟,輕輕落在湖麵上,驚起那正在湖邊棲息的鳥兒,振翅而起,拍打起點點龍鱗般的光澤。


    尚薇站了一會兒,欣瑤也沒有出聲打擾她,隻是安靜的在一旁候著。


    忽聽一個脆生生的嗓音打破了寧靜,“姐姐!”


    回頭,正見是一身雪緞軟袍的尚俊向她跑了過來。


    好像才短短的時日不見,他突然長高了些,束起的長發整整齊齊的帶著白玉雕成的發冠,也好像愈發透出了成熟感,不再是她印象中的那個孩子了。


    “姐姐!”回神時,尚俊已到了她的身邊,伸手拉住她的衣袖,烏溜的大眼睛看著她,“姐姐怎麽在這裏呀?”


    “參見太子殿下。”欣瑤在一旁行禮,看著奶娘跟在尚俊之後也到了身前。


    尚薇放柔了眼色,盡管這幾日那些夢境著實纏得她身心俱疲,但麵對著這個孩子,她不忍讓自己的情緒,也影響到了他。


    她抬起纖白的小手,輕輕撫了撫他的頭。


    “姐姐,你在看什麽呀?”尚俊炸了眨眼,“姐姐,桃夭妹妹進宮了,姐姐和俊兒一起去看桃夭妹妹,好不好?”


    桃夭……?


    尚薇一時愣住,當腦海中再度出現那張粉嫩嫩的小臉和她了無城府的笑容,燦爛如三月的桃花。


    她記得她曾躺在搖椅中,用那隻白嫩嫩的小手握住自己的手指,認真的看著自己。


    也記得她曾在自己的懷中安睡,那種依賴和溫暖的感覺,就仿佛從不曾丟失一般。


    隻是為何突然想起,心頭卻竟會泛起奇異的痛。


    如同身上的肌骨被一層層慢慢的剝離下來似的,並不強烈,卻疼的抽絲剝繭,無處可逃。


    龍澤宮。


    朵兒帶著桃夭入了宮,墨瀾陪了桃夭一會兒,看著她睡下之後便也不想打擾了她,就和那幾個前來找他的大臣們一同去了議事殿。


    朵兒也想起了雲傾姑娘關照過的話,想著桃夭在這裏睡也很安全,便一個人去了禦香坊去替她取些香料。


    因而當尚薇和尚俊過來的時候,書房裏隻見了正在熟睡的桃夭。


    她小小的身子躺在特製的小床上,兩邊的一臂高的雕花木欄,防止她醒來會不小心摔倒。


    尚俊聽說墨瀾不在,便也沒管什麽禮數,自己就悄悄的跑到了內間,到了桃夭的身邊。


    他趴在木欄上,睜大烏黑的眼睛看著安睡的桃夭。


    她粉嫩如蜜桃般的小臉上染著淡淡的紅暈,睫毛很長,遮蓋在眼簾之下,小巧的鼻尖下唇色嫩嫩的,讓人一見,就心生憐愛。


    尚俊想起上一次見到了桃夭和現在相比,這個小妹妹好像越來越漂亮了。


    他忍不住伸出手,去逗了逗桃夭,而熟睡中的桃夭也是下意識的就輕輕握住了他的手指,微微嘟了嘟嘴。


    隻是看著尚俊和桃夭的互動,身後的尚薇卻隻有心亂如麻。


    她不知道為何自己會如此的卻步,也不知道自己下意識的想要去躲開的東西,又究竟是什麽。


    隻是當踏入到了這個到處都是他的氣息的房裏,她愣神之間,才驚慌的意識到一個事實,桃夭,是他的女兒。


    而那個每次在有人提及了桃夭的時候便一同跟隨著出現在她腦海中的美麗女子,有是不是,正是他的寵妃呢……


    她很想要走過去,腳步卻根本移動不得。


    反而是尚俊發現了她的愣神,一轉身過來拉了她的衣袖,“姐姐,你快看,桃夭妹妹她抓住我的手了呢。”


    尚薇這才走近,卻在看清了桃夭時,愈發的驚慌失措。


    那個形容模糊的女子,定然就是桃夭的娘親。


    因為縱然桃夭隻是個孩子,那藏在眉眼之間的相似,那種屬於那個女子特有的柔美和溫和,便已然可在她的身上看見。


    “桃夭妹妹真的好漂亮……長大了,一定比靈兒姐姐更加的漂亮……”


    尚俊為了不打擾桃夭睡覺,嗓音低了些,但尚薇依然聽得清清楚楚。


    靈兒……她想起,是的,那個男人,他也總是溫柔的喚著,靈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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