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君武省長在撤離南寧前,見南寧處於自治軍的包圍之中,形勢危殆,乃用黃旭初之計,命田南警備軍第五路馬曉軍部馳援南寧。司令馬曉軍到南寧受命後,急電所部統領黃紹竑率領全軍星夜由恩隆向南寧進發。恩隆地處右江下遊,黃紹竑奉令後,率軍由右江南岸行進。此時,右江一帶,已是廣西自治軍的天下,到處白旗飄飄,村落大鎮,盡為自治軍所占據。黃紹竑這支歸編了廣西省府的部隊,自然成了他們的眼中釘。黃紹竑率軍且戰且走,行軍六天,和自治軍打了七仗,部隊相當疲乏,減員嚴重,卻又無法休整補充。這一天黃昏,他們走得人困馬乏,來到一個險惡去處,這裏是左、右兩江的交匯點,名叫三江口,隻見兩岸青山矗立,江水奔騰咆哮,一個個令人目眩的旋流,像無數的怪魔,潛伏在神秘陰森的江底,張開大嘴,等待著送上口來的船隻和行人。而那鋪在江上起伏不定的殷紅殘陽,卻又像是從那一個又一個的旋流中湧出的鮮血,它仿佛告誡人們:那便是江底的怪魔咀嚼食物時從口中溢出的人血。颼颼的江風從江麵掠過,給人帶來的不是初夏的涼爽和濕潤,而是一身雞皮疙瘩。江麵看不見一隻水鳥,更無漁夫帆影。黃紹竑立在江岸邊,用全軍那架唯一的望遠鏡觀察對岸。夕陽映著他那胡子拉碴顴骨突出的瘦臉,顯得十分精明剽悍。幾位營長見黃紹竑站在這裏,也都走了過來。這支部隊,雖說多年來屬馬曉軍統率,但黃紹竑、白崇禧、夏威三人卻是這支部隊的靈魂。現在白崇禧已到廣州治腿傷,夏威自恩隆出發時就一直患病,不斷發燒,由兩名勤務兵用擔架抬著,勉強隨軍前進。因此在這危急時刻,幾位營長便自然靠攏到黃紹竑身邊來了。他們一邊看對岸,一邊又回過頭來看黃紹竑,誰也不說話。這時,那兩名勤務兵也把夏威抬過來了。


    在桂軍中任下級軍官的黃紹竑


    “季寬,我們現在走到什麽地方了?”夏威正在發燒,他從擔架上支起半個身子,昏頭昏腦地問道。


    “什麽地方?你不看這三江交匯之處,我們不是行到天的盡頭,怕也是走到地的盡頭了!”


    黃紹竑那望遠鏡的鏡片上,出現一個巨大的“人”字,左邊那撇是左江,右邊那一捺是右江,左、右交匯之處上延的一段是邕江。黃紹竑的部隊,現在處在左、右兩江包圍的三角嘴上,對岸早已為自治軍占據封鎖,後麵尾追的自治軍像群餓狼一般,正不顧死活地向他們撲來。


    “叭叭……”


    對岸響起了槍聲,顯然,敵人已經發現了他們。


    “報告黃統領,尾追之敵正與後衛部隊交火!”一名軍官跑來向黃紹竑報告。


    約在五裏外的地方,響起了密集的槍聲,那是擔任後衛的馮春霖營正在阻擊尾追之敵。


    “唉,兵臨絕地!”


    夏威長歎一聲,剛支起的半個身子,又無力躺下去了,他感到無能為力,隻有聽天由命了。


    圍在黃紹竑身旁的幾位軍官——韋雲淞、陸炎、陳雄,心頭不由一緊,他們知道,現在隻有聽黃紹竑的,他們相信他會拿出辦法來,隻要有黃紹竑在,這支部隊就垮不了。但是,黃紹竑卻隻默默地捋著頦下的胡須,一言不發。他的嘴唇在一陣陣地抽搐著,嵌在深陷的眼窩中的眼珠,閃著饑餓難挨的饞光,接著,他的肩膀也抽搐起來了,神色顯得煩躁不安。煙幫頭子出身的營長陸炎,知道黃紹竑的鴉片煙癮發作了,忙扭頭喚勤務兵:


    “快拿煙來!”


    勤務兵忙拿過鴉片煙槍和煙燈,陸炎將黃紹竑扶到一塊背風的大石下。黃紹竑一見煙槍和煙燈,也不管地下盡是沙石雜草,便一下躺了下去,把身子彎成個蝦弓狀,陸炎親自為他裝鬥燒煙。黃紹竑貪婪地吸了幾口,接著就下達作戰命令:


    “世棟、煦蒼、華圃三營跟我利用運載家眷行李的五條船,趁夜渡過右江北岸,搶占灘頭陣地,務將守敵擊潰!”


    他對傳令兵命令道:“通知馮春霖營長,竭盡全力,向尾追之敵發起反衝擊,將其擊退,再猛追五裏,然後迅速撤到江邊,登船過河!”


    部署既定,黑夜也隨之降臨,江風驟急,江濤拍岸,月黑山高,那流水湍急的江麵,仿佛是一匹長長的使勁抖動著的黑色絨緞,又像是大地突然裂開的一條寬大的動蕩不定的深淵。黃紹竑帶著由韋雲淞、夏威、陸炎三個營中抽調出的三百名精銳官兵,分乘五艘木船,利用暗夜和風浪的掩護,神不知鬼不覺地渡過了右江。黃紹竑命人將敵哨兵悄悄幹掉,又令那五條船回去接運部隊和眷屬。待全軍渡過之後,黃紹竑下令將五條木船全部鑿沉,然後一聲令下,猛撲敵陣。蹲在簡易工事裏的自治軍,此時已酣然入睡,萬沒料到有人竟敢黑夜渡河,突破天險三江口,混亂之中,嚇得抱頭亂竄。黃紹竑揮兵一路追殺,直到天明,方才收隊。


    他將部隊略加整頓,全軍草草開飯,接著向南寧進發。一路僅有小股自治軍襲擾,黃紹竑也不敢戀戰,率隊直奔南寧,直到離城四十裏地的石埠圩,才擺脫自治軍的追襲。部隊在石埠圩休息了小半日,便繼續前進,準備在天黑前進城。可是,離南寧城愈近,黃紹竑那剛鬆弛下來的神經,又倏地拉緊了。他覺得氣氛不對,因為南寧方向的槍聲響得又緊又密,還有大炮的轟鳴,城中有濃煙騰起。本來,經過七八天的作戰廝殺,對於槍炮聲,黃紹竑和他的部下已感到是家常便飯一般,沒有什麽值得大驚小怪的。但是,無論是他還是部下的官兵,都是抱著到南寧來休整、享受和發財的,除了求生的本能之外,便是南寧這座頗為繁華的省城在吸引著他們,是茶樓、酒館、煙館、妓院這些令人醉生夢死的花花世界驅使他們去廝殺拚搏。因為陸榮廷在廣東戰敗,桂軍被攆回廣西,黃紹竑和他的官兵們到了偏僻的百色駐紮,那裏雖是雲、貴鴉片入桂的孔道,又是可以大發橫財的地方,但是,可供他們揮霍享受的場所卻太少。百色是座小小的山城,對於見過大世界的黃紹竑來說,更是處處看不上眼,總覺得一切都是那麽土,就連江邊那花艇上的姑娘,無論是唱的曲兒還是那迎客的眉眼,都遠不及廣州和梧州的姑娘。


    黃紹竑在梧州駐紮時,曾在五顯碼頭結識過一個漂亮的艇妹,到百色後他仍在懷念著她,時時想著在百色撈夠了錢,再到梧州和廣州去。後來在百色被劉日福繳械,差點一命嗚呼,畢竟大難不死,能與白崇禧重振舊部,移駐恩隆。那恩隆比起百色來更是等而下之,如今好不容易奉到命令,出生入死將部隊拉到南寧來,沒想到那槍炮聲又像呼號的鬼魂似的緊緊地跟隨著他們,不願離去。


    “停止前進!”


    黃紹竑命令部隊停下,立即派人前去偵察情況。不久,偵察人員回報:


    “自治軍林俊廷、陸福祥、蒙仁潛的部隊,已攻到離南寧城北十裏的大王墳了。馬君武省長已於數日前乘船東下,奉命守備南寧的劉震寰、黃明堂部粵桂軍,勢單力薄,已被迫退守城外的鎮寧炮台。”


    真是躲鬼又進了城隍廟,黃紹竑實在沒料到,他在三江口破釜沉舟,來到南寧不僅享樂不成,恐怕連衣食飯碗也大成問題。為了穩定軍心,他沒把南寧的真實情況轉告幾位營長,隻說馬司令在城裏差人來要他馬上去商議大事,隨即命令部隊在西鄉塘堯頭村警戒待命。他帶衛士數名,揀小道走,潛入南寧城內找馬曉軍去了。


    黃紹竑進得城來,隻見到處是一片兵荒馬亂的景象,劉震寰、黃明堂的粵桂軍到處拉夫、搶劫。


    “看來他們要走了,也許就在今夜……”黃紹竑暗暗忖度著,心情更為沉重。在廣西他這千把人根本無法生存,跟劉、黃竄往廣東,他在粵軍中又無根基,更何況兩廣關係幾年來勢如水火,他本人和所帶的部隊又都是廣西人,到廣東去隻有被粵軍繳械收編。黃紹竑急得心裏油煎火燎的。他現在急需找到馬曉軍,商決今後的出路問題。雖然馬曉軍不見得能拿出什麽好主意,但馬曉軍到底還是司令,這事非得找他商議不可。根據馬曉軍一向講究吃喝的特點,黃紹竑斷定,如果馬曉軍目前還留在城內的話,必然住在豪華的南寧酒店。黃紹竑到南寧酒店一打聽,馬曉軍果然還住在這裏。


    他問清楚房間號碼,徑自上樓敲門去了。


    卻說馬曉軍自到南寧後,便住進了南寧酒店三樓一套豪華的房間。他遵照馬君武省長的命令,急電黃紹竑率領全軍由恩隆出發增援南寧,他自己則在南寧酒店整日飲酒作樂,隻待黃紹竑把部隊帶來。


    沒想到南寧風聲日緊,馬省長不敢在邕久留,率領省署職員及衛隊乘船東下梧州去了。馬曉軍因有留守南寧的任務,不能隨馬省長前去,隻得硬著頭皮留在被自治軍包圍的南寧,待自己的部隊到來再說。那位一向愛說大話的“大公貓”劉震寰,雖然就任了陳炯明委薦的“廣西善後督辦”,但他的日子並不比馬君武好過。他兵微將寡,既怕被自治軍包圍消滅在城內,又怕放棄南寧被陳炯明追究,正在左右為難之際,得知馬曉軍部前來增援南寧,不覺心中暗喜,便決定來個金蟬脫殼之計。他命人將馬曉軍從南寧酒店找來,以督辦身份傲慢地問道:


    “馬司令,目下南寧吃緊,請問貴部何日抵邕?”


    “敝部正在開拔中,不日即可到來。”馬曉軍答道。


    “馬司令,軍令豈可兒戲!”劉震寰端坐椅上,那雙小眼睛裏射著凶狠的目光,“如果貴部今晚天黑之前不能抵達南寧,可別怪我不客氣啵!”


    馬曉軍被劉震寰的話嚇得兩腿發抖,現今他隻身在城內,身邊隻有兩名隨從衛士,如果劉震寰真要對他不客氣起來,那他隻有束手待斃了,他神不守舍地說道:


    “請……請劉督辦緩頰,敝部正……正在開拔途中,我……”


    “我命令你在天黑前務必將部隊投入長堽嶺和鎮寧炮台一帶高地防線,逾時不至,軍法重辦!”劉震寰說罷把桌子一拍,霍地站了起來,轉入後堂去了。馬曉軍待了半天,才踉踉蹌蹌地出了督辦公署。他想了想,隻得去找曾充當過他的副手的黃旭初商量,可省署軍務科的辦公室裏,空無一人,黃旭初已不知去向。馬曉軍六神無主,隻得回到南寧酒店他的房裏喝悶酒,喝了幾杯,不由又將口袋中的那隻金懷表掏出來瞧瞧,時間在一分一秒地消失,轉眼已到下午,他的部隊現在到底在什麽地方,他一點也不知道。他焦急萬分,走到窗前,兩眼失神地盯著西斜的太陽,耳畔聽著城外震響的槍炮聲,心頭怦怦亂跳,真恨不得能用根竹竿頂住那西墜的日頭。馬曉軍正急得靈魂出竅的當兒,卻聽得房門嘭嘭作響,他嚇得忙把雙眼一閉,一下子癱軟在沙發上。他料想必是劉震寰派人前來捉拿他去問罪了,是死是活,由他去吧!


    “司令,黃統領來了!”他的衛士從套間外邊進來報告。


    馬曉軍仍緊閉雙眼,無力地斜靠在沙發上,慌亂中,他聽得好幾個人正朝他走來。


    “你……你……你們是……是來,拿……拿我的嗎?”


    馬曉軍差點連話都不會說了。


    “司令,我把隊伍給你帶來了!”黃紹竑不知馬曉軍為何嚇成這樣,忙過來說道。


    馬曉軍聽得聲音很熟,忙睜眼一看,見是黃紹竑來了,不由又驚又喜,他直愣愣地看著黃紹竑,好一會才說道:“季寬,你來了,隊伍在哪?”


    “西鄉塘堯頭村。”黃紹竑說道,他一眼看到擺在桌上的一盤噴香的烤乳豬,立即饞得直吞口水,這七八天連續行軍作戰,他連飽飯都不曾吃上一頓。


    “馬省長下梧州去了,南寧被自治軍圍攻甚急,四麵都是槍炮聲,你也都聽到了吧?”馬曉軍緩過神來,這才和黃紹竑說起南寧的情況。他是一向不過問部屬的溫飽和疾苦的,因此也不問黃紹竑吃過飯沒有,部隊官兵情況如何。


    黃紹竑摸著胡子,拚命驅趕著那誘人饞涎欲滴的烤乳豬的香味,冷冷地問道:


    “劉震寰給我們什麽任務?”


    馬曉軍一聽黃紹竑問起任務,心有餘悸地說道:“他要我們將部隊投入到長堽嶺和鎮寧炮台一帶防線。”


    “他們是否準備死守或者反攻呢?”黃紹竑緊緊地擰著雙眉,腮上的肌肉微微地抽搐著,也許是饑餓或煙癮發作所致,也可能是兩者兼而有之。但黃紹竑能夠忍耐,作為一個軍人,他具有超越常人的忍耐力,而更多的,則是他不願在馬曉軍麵前表現出失態的精神麵貌來。


    “不知道,反正他讓我們在天黑之前投入那一帶高地的防線,否則軍法從事。”馬曉軍說著又從衣袋裏掏出懷表看了看,驚恐地說道,“現在快六點鍾了,季寬,你快去把隊伍帶到長堽嶺和鎮寧炮台去布防!”


    被陳炯明封為“廣西 善後督辦”的劉震寰


    黃紹竑沒有作聲,也不挪動腳步,右手緊緊地按壓著腮下的胡須,突然一拳擊在桌上,“咚”的一聲,那盤烤乳豬差點被他擊翻。馬曉軍嚇了一跳,忙問道:


    “季寬,你……你大概是還沒吃飯吧?”


    “司令,劉震寰用的乃是金蟬脫殼之計,他讓我們墊底,自己卻趁天黑後突圍,然後把棄守南寧的責任推到我們頭上。”


    “何以見得?”


    “他們正在城內到處拉夫,準備一走了事,卻讓我們掩護突圍,想借刀殺人!”


    馬曉軍經黃紹竑這一說,立時省悟過來,但又六神無主,隻是愁眉苦臉地說道:


    “季寬,你看我們怎麽辦?”


    黃紹竑毫不猶豫地說道:“好吧,司令,請你跟我快回部隊去,我自有辦法,再晚一步,便於事無補了。”


    “好,我就走!”


    馬曉軍即令衛士收拾行裝,正當他們走出房間時,劉震寰的副官卻帶著一排全副武裝的士兵迎麵闖了過來。那副官把手槍頂住馬曉軍冷笑道:


    “馬司令,我們劉督辦真是料事如神啊,你違抗軍令,現在又欲畏罪潛逃,我奉命前來拿你。”說罷把下巴一擺,大喝一聲,“跟我走!”


    馬曉軍渾身哆嗦,嘴張了好久,也說不出半句話來。黃紹竑走上前去,對那副官道:


    “我是馬司令部下黃統領,現率隊由恩隆來邕效命,敝部久駐百色,此次前來,給劉督辦帶了點薄禮。”黃紹竑指著衛士提著的那兩隻皮箱對副官道:“你老兄來得正好,就請為我們引見劉督辦,這是一點小意思,請笑納。”說著從自己衣袋裏摸出四塊光洋,隨手塞進那副官的衣服口袋裏去。


    劉震寰的副官見這位胡子拉碴自稱黃統領的軍官說話恭謹,又大方地塞給他四塊叮當作響的光洋,那凶狠的馬臉上立即露出笑容,收下手槍,說道:


    “啊嘿!原來你們是去孝敬劉督辦的,失禮,失禮了。”說罷把手一擺,“請,請!”


    “司令,走吧!”黃紹竑拉了馬曉軍一把,跟著那副官,到劉震寰司令部去了。


    劉震寰在司令部裏收拾好金銀細軟,看看日已銜山,卻不見馬曉軍的部隊去接防長堽嶺和鎮寧炮台一帶陣地,正擔心黑夜撤出南寧時,被自治軍咬住不放,又怕陳炯明追究他擅自放棄防地的責任,忙命副官率士兵一排,前去南寧酒店將馬曉軍拘來問罪。副官去後,他在司令部裏焦急踱步。他此時的心情,恰恰和馬曉軍相反,隻恨時間過得太慢,隻待天一黑下來,他就率軍撤出南寧,將一切罪名統統推到馬曉軍身上,這樣既可逃脫被自治軍消滅的危險,又可避免陳炯明問罪,可是,他又怕馬曉軍中途逃遁,失掉這個墊底的人。劉震寰正在左右盤算著,不覺副官已經回來向他報告:


    “報告,馬司令和他部下的黃統領特來給督辦大人送禮,現在門外等候。”


    “啊?”劉震寰感到十分意外,右手不住地摸著尖尖的下巴,一雙三角眼眨了眨,狡黠地問道,“他們帶了多少人來?”


    “就幾個衛士。”


    “把他們給我看住,隻放馬、黃二人進來。”劉震寰命令副官。


    “是!”


    黃紹竑和馬曉軍各懷鬼胎,每人提著一隻沉甸甸的皮箱,隨那副官來見劉震寰。馬曉軍覺得此番凶多吉少,額上冒出粒粒冷汗,兩條腿也不太聽使喚了。黃紹竑生怕馬曉軍膽小露出破綻,壞了大事,又見那副官離得很近,不便說話,隻以那雙冷峻的眼睛不斷地瞅著馬曉軍,示意他鎮靜,不必害怕。那副官引著馬、黃二人進得門來,劉震寰叉開雙腿站著,用那雙狡詐凶狠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馬曉軍和黃紹竑。馬曉軍低垂著頭,兩隻眼睛隻顧看著劉震寰的軍靴發呆。黃紹竑走過去,將馬曉軍手中的皮箱接過來,把兩隻皮箱輕輕地放在桌上,然後向劉震寰敬禮報告:


    “報告督辦,田南警備軍第五路奉命開到南寧,請訓示。”


    “唔——”劉震寰從頭到腳,把黃紹竑打量了一番,見這位年輕軍官氣宇軒昂,渾身透出一股凜然不可侵犯的英氣,暗想這馬曉軍雖然懦弱,卻有如此得力之部將,怪不得他的模範營有些名氣。劉震寰


    還未言語,黃紹竑已上前將那兩隻皮箱打開,隻見裏邊裝著翡翠珠寶、金銀首飾和一些光洋銀幣,黃紹竑笑嘻嘻地對劉震寰道:


    “這是我們馬司令命我從恩隆帶來孝敬督辦大人的一些小禮物,實在不成敬意,請笑納。”


    劉震寰見皮箱中裝的全是上等貨色,馬曉軍和黃統領又畢恭畢敬,心裏很是高興,忙笑道:


    “難得二位一片誠心,大家本是桂軍中袍澤,恕我不客氣了。”


    劉震寰命副官將那兩隻皮箱收下,馬曉軍頓感被人剮了心頭肉一般,因為在百色被劉日福包圍繳械時,他的積蓄大部丟失了,這兩箱子東西還是他事前托人帶出去的,不想現在被黃紹竑借花獻佛,送給了劉震寰。他又氣又恨,又無可奈何,隻得暗罵黃紹竑和劉震寰攫奪他的錢財。


    “馬司令、黃統領,貴部何時可以增援長堽嶺和鎮寧炮台防線?”劉震寰得了那兩皮箱東西後,說話顯得客氣一些了。


    “報告督辦,敝部正向長堽嶺和鎮寧炮台疾進,天黑之前絕對可以到達上述地點,馬司令和我需即返部指揮作戰。”


    黃紹竑抓住時機,急欲脫身。


    劉震寰得知馬曉軍部確已開來南寧,心想眼下四麵都是自治軍,馬曉軍部獨力難支,不得不跟著他過日子,因此絕不敢違抗他的命令行事,便說道:


    “目下非常時期,長堽嶺、鎮寧炮台防線對守衛南寧至關重要,請馬司令、黃統領馬上回去,指揮部隊嚴密防守,沒有我的命令,不得擅自撤退,到時我將為二位向陳總司令請功。”


    “是!”


    馬曉軍和黃紹竑向劉震寰敬禮後,立即告辭,出得門來,帶上他們的衛士,急往西鄉塘堯頭村找部隊去了。


    馬曉軍脫了險,心裏鬆弛下來,又想到了他那兩箱金銀錢財,被黃紹竑白白地送給了劉震寰,眼下兩手空空,隻有腰上別著的一隻長條形皮匣子裏還有幾十塊光洋和幾枚金戒指。


    他越想越心痛,越想越氣憤,走著走著,他忽然破口大罵起來:


    “黃季寬,你黑了良心啦!”


    黃紹竑在前邊正急急地走著,一聽馬曉軍罵他,慢慢回過頭來,笑道:


    “司令,用那兩箱子東西,換你一顆腦袋,難道還不合算嗎?”


    馬曉軍聽黃紹竑如此說,一時竟無言以對,因為要不是黃紹竑的到來和施此巧計,他馬曉軍不但保不住那兩箱子東西,就是腦袋恐怕也滾到地上去了。


    “隻是,覺得不甘心,又可惜……”馬曉軍囁囁嚅嚅地說道。


    “司令,隻要留著腦袋,又抓著槍杆子,何愁弄不到那點錢!”黃紹竑滿不在乎地說道。


    他們回到堯頭村時,天已經黑了。幾位營長見馬司令和黃統領返來,這才放了心。馬曉軍忙問道:


    “季寬,我們怎麽辦?你快說吧!”


    “此地不可久留,全軍立即出發,連夜渡過邕江南岸!”黃紹竑果斷地說道。


    馬曉軍雖然也感到留在南寧危險,極想將部隊脫離戰場,但又怕劉震寰追究責任,擔待不起,遲疑地說道:


    “這樣做豈不違抗劉震寰的命令嗎?萬一他們把敵人擊退,守住南寧,追究起來,我們要受軍法重辦的。到時候,你叫我到哪裏去再弄兩箱子東西送劉震寰呢?”


    “劉震寰見我們已接受增援長堽嶺和鎮寧炮台防線的命令,以為我們已乖乖地為他們墊底了,難道他還不趁黑夜趕快撤出南寧嗎?”黃紹竑那雙眼睛在暗夜中發出兩道熠熠冷光,他見馬曉軍仍無動於衷,又說道,“如果他們以後要追究,你就把責任推給我好了,因為部隊已完全由我指揮,司令可以不負任何責任,即使劉震寰殺了我的頭,部隊也還是你的啊!如果現在不走,不但部隊保不住,腦袋也要保不住,那才是人財兩空啊!”


    “這……這……”馬曉軍支吾半天,也說不出話來。


    “各營立即出發,渡過邕江南岸!”黃紹竑一聲令下,又拉上馬曉軍,“司令,快走吧!”


    部隊正準備出發,營長夏威拄著拐杖過來向馬曉軍和黃紹竑說道:


    “司令,季寬,我身體不好,不能再隨隊行動了,請準我告假回容縣老家養病!”


    馬曉軍一聽夏威要走,嗬斥道:“煦蒼,你為一營之長,又跟我多年,我不曾虧待過你,豈能在此危難時刻棄軍而去!”


    黃紹竑知道,夏威並不是膽小之人,自恩隆出發,他就發燒,拖著病體,咬牙隨軍行動,本以為到了南寧可以休息,誰知到了城外又還得走,這一走,不知何處是歸宿,如硬要夏威隨軍行動,即使不被打死,也要被活活拖死,不如讓夏威回容縣老家養病,尚可保全一命。但馬曉軍之言也不無道理,因為白崇禧傷腿之後已去廣州治傷,現在夏威又要離隊回家養病,部隊中得力的戰將已沒有幾個,而往後的日子也更為艱難,想起這些,黃紹竑也舍不得夏威離去。但黃紹竑是個非常果斷之人,他處事毫不猶豫,他那敏捷的手腕,似乎可以握住天上轉瞬即逝的閃電。


    “司令,自恩隆出發時,煦蒼已患重病,他能堅持到達南寧已非易事。”黃紹竑對馬曉軍道,“健生到廣州治傷去了,我看也該讓煦蒼回容縣老家養病。俗話說‘千軍易得,一將難求’,我們此後,吉凶難測,都在一起賠光了豈不可惜!”


    “那就讓他去吧。”馬曉軍同意了。


    “望司令、季寬多加保重,我雖回籍養病,但心在軍中,招之即來!”夏威隨即換裝,僅帶隨從一人,裝扮成流離失所的百姓,扶根竹手杖,消失在濃重的夜色之中。


    且說黃紹竑指揮部隊剛剛渡過邕江到達南岸,即發現亭子渡口的浮橋上人馬雜遝,一支部隊正在倉促渡河南撤,黃紹竑忙派人前去探看,回報道:


    “那是劉震寰和黃明堂的粵桂軍,他們正從城內撤出。”


    黃紹竑冷笑一聲,說道:“你會金蟬脫殼,老子會釜底抽薪,貓精老鼠也精,看誰滑得過誰!”


    劉震寰和黃明堂的粵桂軍渡過邕江之後,便往欽廉方向急急退去。黃紹竑自知難以在廣西立足,便也取道亭子圩、吳村圩,跟在劉、黃部隊的後麵,向廣東南路方向退去。天明後,馬曉軍和黃紹竑率部到達吳村圩,一夜疾進,部隊已相當疲乏,黃紹竑遂下令在吳村圩打火做飯,歇息兩小時。


    不久,軍需官來報:


    “劉震寰、黃明堂的部隊剛過此地,村莊已遭洗劫,百姓逃匿一空,無法籌到糧食。”


    馬曉軍憤然道:“劉、黃的部隊紀律太壞了,沿途搶劫,老百姓都逃走了,跟在他們後頭,我們連粥也別想找得吃。”馬曉軍雖然膽小怕事,缺乏主見,但他的部隊裏軍校出身的軍官多,紀律和訓練方麵比別的部隊高出一籌,因此,他看不起劉震寰和黃明堂這些雜牌部隊。


    黃紹竑不斷摸著下巴上的胡須,沉思了一會兒說道:“找不到吃的倒還是其次,我們這樣跟著他們一路瞎跑,劉震寰一旦追究起我們不執行命令的事來,恐怕就不好辦了。”


    黃紹竑的話正捅著馬曉軍的那塊心病,馬曉軍憂心忡忡地說道:“論實力,他們的兵比我們多幾倍,現在他們逃跑要緊,奈何不了我們的,可是到了廣東之後,我們就很難對付了。”


    “很可能要把你我軍法重辦,也可能把我們的部隊繳械。”黃紹竑說道,“否則劉震寰是不能向陳炯明交代他放棄南寧的責任的。”


    “嗯,你……你說我們該怎……怎麽辦?季寬,我們得快拿主意!”馬曉軍一到了緊急關頭,便沒了主意,眼巴巴地望著黃紹竑說道。


    黃紹竑不假思索地說道:“反正不能再跟著劉震寰和黃明堂後頭走了。我們即由吳村圩轉向東,經桂境的那馬、那連圩,然後進入粵屬的靈山縣整理,到了那裏看情況再說。”


    馬曉軍聽了不由又躊躇起來,說道:“我們不服從劉震寰的命令,擅自撤出南寧,已是違抗軍令,現在又不跟大隊走欽廉,而轉向靈山縣,豈不更增加他們的懷疑和不滿嗎?日後見麵怎麽交代呢?”


    黃紹竑冷冷地說道:“這年頭是爹死娘嫁人,各人顧各人。日後,日後,日後他劉震寰和黃明堂還不知道自己怎麽樣呢?”


    馬曉軍既拿不出主意,便隻好依從黃紹竑了。部隊在吳村圩找不到吃的,隻得餓著肚子,勒緊皮帶,折向東去,徹底和劉震寰、黃明堂的部隊脫離了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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