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十九年六月。


    湖南的土地正被兩場猛烈的大火燒灼。村莊的瓦屋茅舍冒著濃煙,堆著灰燼;田野裏,盡是手指寬的龜裂,褐色的、灰色的土地,被烈日長時間地炙烤著,冒著淡淡的灼人的紫煙,劃一根火柴,似乎便會把整個大地燃燒起來。田中的稻穀,稀稀拉拉,枯黃憔悴,幹癟的穗子豎得筆直。河塘幹涸,偶爾可見幾隻瘦得皮包骨的野狗,在原野上驚惶疲憊地張望,尋覓食物和水。路旁有倒斃的餓殍、槍傷的兵卒。天上萬裏無雲,太陽比平時大了幾十倍,站在地上仰頭望去,天空裏一片流金鑠石,太陽正在不斷地膨脹著,似乎要吞噬整個無垠的天宇。


    天上是火,地上是火,天災兵禍,富饒的湘江兩岸,赤地千裏,一切有生命的東西都已奄奄一息。


    從長沙至衡陽的大道上,疲憊不堪的桂、張軍正在烈日下急行軍。走著走著,便有三三兩兩的士兵倒下去,有的臉色鐵青,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有的用手指挖著幹裂的地皮,用快要冒火的舌頭去舔著發燙的泥土,有的向同伴哀求著,討一口尿喝。倒下去的,沒有幾個能再爬起來,酷暑無情地奪去了他們的生命!


    “班……班長,你給我一槍吧,我……我實在不能再走了!”


    一個中暑的士兵,跪在地上向他的班長請求開槍殺死他。班長不幹,那士兵竟把槍口對著自己滿是火泡的喉嚨,用腳拇指按動扳機,“叭”的一槍自殺了。這是一個還有些理智的士兵,而絕大多數士兵早已麻木不仁,他們像一大堆被人摞入炭窯中的木頭,被窯火熏烤著、燃燒著,他們現在到底是木頭,或是已經被燒焦烤化了的木炭,還是一堆灼人的木灰,他們根本無從知道。他們僅存留的一絲意念,便是此時正被人投入密不透風灼熱難熬的炭窯之中,正被化成灰燼。


    李宗仁、白崇禧、張發奎也和官兵一樣,徒步走著。從長沙後撤的時候,他們都是坐著轎子的,但是走著走著,那抬轎兵便有不時中暑倒下去的,他們都從轎子中被摔出來好幾次。張發奎解下皮帶,怒不可遏地抽打那倒地的抬轎兵,後來發覺,士兵早已倒斃,他罵了幾聲“丟那媽”便棄轎乘馬。他又是個急性子,平時不管有事沒事,一騎馬就喜歡猛跑,他那匹黑得發亮的戰馬,從宜昌南下時,一天曾跑過三百多裏。第十二師師長吳奇偉也是一員猛將,他集合全師軍官三百餘人,乘馬充作開路先鋒,簡直所向披靡。張發奎便跟著吳奇偉的開路先鋒隊猛打猛衝,何鍵的湘軍一見第四軍的馬隊,便趕忙避開讓路。可是現在,張發奎的那匹久經戰陣的大黑馬也不行了,在烈日下跑著跑著,突然前蹄閃失,把張發奎摔出老遠。他從地上爬起來,用馬鞭將戰馬狠狠地抽了幾鞭,那大黑馬竟跪在地上直喘粗氣,好久也爬不起來。“丟那媽!”張發奎罵了幾聲娘,把手中的馬鞭“嗖”的一聲扔出十幾丈遠。李、白、張三巨頭,隻得和他們的士卒們同甘共苦了!


    “德公,你莫怪我老張發脾氣,武漢眼看就要到手,你卻丟下到口的肥肉不吃,去啃骨頭,這鬼天氣,都快把人烤焦了,還回師衡陽,到時把弟兄們都熱死了,誰去拚命呀!”張發奎頭上戴頂白色涼帽,身著白府綢短褂,穿著黃軍褲,汗流滿麵,一邊走,一邊向李宗仁發著牢騷。


    李宗仁頭戴大簷軍帽,一身軍裝毫不鬆懈,雖然沒有騎馬,卻習慣地握著那條光溜溜的皮製馬鞭。他的那匹棗紅馬到底比張發奎的大黑馬有勁,在烈日下也能奔馳不停,但他見白、張的坐騎都已不濟,自己不便獨自乘馬,也下馬和他們一道步行。他的馬弁牽著馬,跟在後麵走著。他似乎沒有聽到張發奎的埋怨,兩片嘴唇緊緊地閉著,嘴唇兩邊拉起兩條凜不可犯的棱線。張發奎很熟悉李宗仁這種表情,隻得搖了搖頭,說:


    “好吧!一切聽天由命!”


    白崇禧的裝束又與李、張二人不同,他那大簷帽上紮著幾枝被曬蔫了的小樹枝,既可遮些陽光,又可作防空偽裝。他領口敞開著,隻是默默地走路,他雖然不像張發奎那樣發火埋怨,但那副被太陽曬得焦紅焦紅的臉膛上,也似乎掛著一層由內心透出的火氣。他的胯骨以前受過傷,不良於行,加上天氣酷熱,更顯得有些吃力。


    “健生,你騎上我的馬吧!”李宗仁已經幾次命馬弁將他那匹棗紅馬牽到白崇禧麵前來,但白崇禧卻倔硬地推開韁繩:


    “我還能走到衡陽!辛亥年我是由桂林徒步走到武昌的!”


    論體力,白崇禧確實不及李宗仁和張發奎,但由於胸中窩著一腔怒火,他對李宗仁不滿,對黃紹竑更不滿,對張發奎也不滿,因此硬是賭氣跟李、張一道步行。


    李、白、張三巨頭剛剛在長沙吵了一架,三個人的氣頭都還沒有消,因此彼此都不再說話,隻是默默地邁著沉重的步伐在趕路。


    五月下旬,桂、張軍分兩路傾巢入湘。五月二十七日,唐生智之弟唐生明率湘軍一團來投。李宗仁即編為第八軍,令李品仙為軍長。桂、張軍以破釜沉舟的氣概,一打出廣西便順利地占領衡陽重鎮。前敵總指揮白崇禧在衡陽征集船隻,經過一天一夜,全軍渡過湘江,到達對岸的朱亭,然後馬不停蹄即由朱亭大舉推進。張發奎部搶渡淥水,強攻承天橋,一舉而破醴陵,俘獲湘軍人馬輜重無數。白崇禧一馬當先,率左、右兩路大軍由株洲和醴陵晝夜窮追猛打,經過三天三夜的時間桂、張軍便進占長沙。李宗仁即委任李品仙以第八軍軍長兼任湖南省綏靖督辦之職。六月八日,即攻占長沙後第三天,白崇禧指揮第七軍攻占嶽陽,張發奎在平江擊破魯滌平部,第四軍由平江進入湖北省境的通城九獅山。短短半個多月的時間,桂、張軍便席卷湖南,掃蕩何鍵、魯滌平的湘軍,打得蔣介石的嫡係朱紹良、夏鬥寅和錢大鈞各部倉皇北逃。武漢之敵,已紛紛搭乘車、船或東竄或北逃,桂、張軍奪取武漢,占領兩湖已如囊中探物。第四軍和第七軍北伐後曾先後在武漢駐過較長時間,如今眼看重返舊地,無不歡呼雀躍。


    正在北平籌備擴大會議的汪精衛,喜得眉開眼笑。


    正在隴海線上乘坐專車來回指揮決戰的蔣介石,急得手忙腳亂,他正以全力對付馮、閻,無力南顧,華中和東南一帶都非常空虛,桂、張軍入武漢,下南京,正可操他的老家。為了應付南方的戰事,他派何應欽到武漢坐鎮,以船艦火速調運正在廣東的蔣軍由長江口直入武漢布防,再令陳濟棠派蔡廷鍇、蔣光鼐、李揚敬三師,迅速在粵北集結,利用粵漢鐵路輸送之便,乘虛搶占衡陽,以拊桂、張軍之背。


    中原大戰前夕,蔣介石(中)與馮玉祥(右)、閻錫山(左)會見


    正在中原指揮作戰的馮玉祥、閻錫山,這回投入血本與蔣介石拚搏。馮、閻以攻下徐州和武漢為第一階段戰略目標,分由津浦、隴海、平漢三路發起猛攻。閻軍負責津浦線,馮軍負責平漢線,隴海線由馮、閻兩軍共同負責,大軍雲集,戰雲低垂,中原大地,戰火燭天。正與蔣介石血戰方酣的馮、閻,忽見桂、張軍由廣西以風卷殘雲之勢,彈指間便奪了長沙、嶽陽,且進占武漢已是指股間事。他們兩人的目標,一個是徐州,一個是武漢,現在見李、黃、白、張乘虛揀了便宜,豈肯甘休?況且馮、閻大軍正與蔣軍大戰於鄂北花園、武勝關一線,馮、閻軍占著優勢,亦行將取得武漢之地。到口的肥肉豈能讓別人輕易搶去,馮、閻於是聯電第一方麵軍總司令李宗仁,略謂:本軍與蔣軍血戰數月,行將獲得勝利,武漢乃是本軍給養之地,如貴軍先到,請即向下遊發展,共同會師南京,驅逐蔣介石等語。


    中原大戰爆發,馮玉祥在陝西潼關向倒蔣部隊發表演講


    李宗仁這時已經到達嶽陽,突接馮、閻這封預先“號”下武漢地盤的電報,心中且憂且憤。如果馬上搶占武漢,也要讓給馮、閻,犧牲自己的兵力替別人打天下,未免太不上算了。如果占領武漢,硬是賴著不走,強要這塊地盤,馮、閻一旦討蔣獲勝,必然興兵來索要武漢,桂、張軍兵力單薄,實非馮、閻聯軍的對手,到時候打也不能,賴也不能,隻能被迫走開。向長江下遊發展,戰線太遠,李宗仁感到沒有多大把握。他感到躊躇不決,於是由嶽陽返回長沙,請白崇禧、張發奎一同商議。白、張已經率軍衝進了湖北地境,忽接李宗仁急電回長沙議事,正不知發生了什麽大事。二人風塵仆仆趕到長沙,看到馮、閻那封電報,張發奎氣得捶著桌子大叫起來:


    “丟那媽,先入關中而王天下,他們如果先到武漢,我們當然可以另到別處找地盤。而今他們被老蔣阻於鄂北,我們則唾手可得武漢,為什麽要讓給他們?天下沒有這樣便宜的事情,一切待打到武漢再說!”


    張發奎早已得到汪精衛的電報,汪要張不顧一切搶占武漢。因為汪精衛雖然正在北平為召開擴大會議而奔走,但他忖度,如果馮、閻討蔣得勝,他在權力分配中,不見得能獲得多少好處,因為馮、閻與他沒有深厚關係可言。而汪精衛在國民黨內,這些年來,一直開著“皮包公司”,他手下除陳公博、顧孟餘這些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策士外,統兵將領中,隻有唐生智、俞作柏、張發奎與他接近。特別是張發奎,政治上一向以汪精衛為靠山,汪精衛則憑借張的實力與各方進行政治交易,而今,唐生智、俞作柏的軍事實力已經毀滅,張發奎又一敗再敗,如果不取得武漢地盤給張軍休養生息繁衍,那麽汪精衛仍將被馮、閻玩弄於股上。張發奎也知道,取得武漢地盤對自己是多麽的


    重要,因此,他當然不顧馮、閻那封預先“號”地盤的電報了。


    白崇禧又有自己的想法,他不是不想跟馮、閻爭奪武漢地盤,而是想把南京奪到手上。他念念不忘的是民國十六年九月以後的那幾個月,桂係把持南京特委會,號令全國,那是多麽令人舒心暢氣的日子呀!時間雖然短暫得有如曇花一現,但卻使白崇禧永遠難忘。現時老蔣竭盡全力正在魯西、豫東、皖北的廣袤大地上與馮、閻拚搏,京滬一帶後方必然空虛。如果桂、張軍數日之內進占武漢,便可師洪、楊故伎,順流東下奪取南京。他知道,張發奎與桂係的合作僅是權宜之計,如果張要武漢地盤,盡可留他在武漢牽製蔣、馮、閻,桂軍則可東下攻取南京,然後囊括東南半壁,與馮、閻三分天下。


    “德公可複電馮、閻,就說我們北上隻是策應友軍作戰,無意於武漢地盤,隻要打倒蔣介石,各方在擴大會議上再商量一切善後事宜。”白崇禧說道。


    “對!”張發奎一拍大腿,立即讚同白崇禧的意見。因為這樣既可不馬上觸怒馮、閻,又可迅速奪取武漢,將來開擴大會議時,有汪精衛幫忙說話,張發奎便可理直氣壯地要武漢地盤。


    李宗仁知道,白崇禧使用的乃是障眼法,想一時蒙住蔣、馮、閻而取武漢和南京,白的胃口比張發奎更大。對於武漢和南京,李宗仁皆有頗深的感情。龍潭戰後,桂係把持南京政權,李宗仁是發號施令的核心人物,可是後來料想不到蔣介石在南京戒嚴司令賀耀祖的支持下,突然進入南京複職,桂係在中央的權力一下子被蔣奪了去。李、白隻得一心經營兩湖和兩廣。李宗仁又以武漢為中心,在華中和華南發號施令。然而,他在武漢也沒有坐多久,又垮台逃回廣西。現在,奪取武漢和南京正是千載一時之機會,李宗仁怎能不動心呢?可是,他的性格與白、張迥然不同,他總覺得這樣幹風險太大。對於蔣、馮、閻中原大戰,到底鹿死誰手,現在還很難說。蔣介石把持中央政府,蔣軍裝備優良,指揮統一,且有空軍助戰;馮、閻軍雖數量上勝過蔣軍,但各懷異誌,步調不一;而關外的張學良又抱著觀望態度,如張倒向蔣一邊,則馮、閻必敗無疑。此時與馮、閻爭武漢,與蔣介石爭南京,都是很危險的,不如占領湖南,奪取廣東,建立兩廣基地,再圖中原。


    “應該冷靜地分析局勢,檢討這兩年來我們發展太快而迅遭失敗的原因。”李宗仁一邊抽煙,一邊低頭踱步,看來他不想采納白、張的意見了。


    “德公,我軍已進入湖北地界,不數日即可占武漢,你怎麽猶豫徘徊起來了呢!馮、閻的電報,我們隻當他們放了個屁,進了武漢再說!”張發奎再也按捺不住了。


    “德公,攻占武漢是我們的既定方針,你怎麽能中途幡然變計呢?”白崇禧也急了。


    “我不想勝利得太快,也不想失敗得太快!”李宗仁固執地搖著頭。


    李、白、張正在激烈地爭論著,忽然機要室主任慌忙來報:


    “德公,黃副總司令急電!”


    李宗仁接電一看,心頭驟然一緊,像在這六月暑天,又突然被人推入一個大火炕中,渾身被烤得皮焦肉爛一般。這是黃紹竑在湖南常寧發來的急電:“十日敵已先我占衡陽。在常寧附近拾到敵方飛機掉下的一張作戰計劃圖,圖中標明蔣軍主力配備於鄂南,粵軍攻擊目標指向長沙,照目前之態勢,我軍已處於腹背受敵,有被包圍殲滅的危險,前方部隊應即刻回師。”


    “黃季寬又壞了大事!”白崇禧連連頓足,氣得大罵,“他為什麽不按照我們的計劃推進?我們占領長沙,他就應該進入衡陽,為何延宕不進,致使後路被斷!我看他簡直患了熱昏病了,敵人飛機上掉下一份作戰計劃圖,明明是為了迷惑我們,他卻信以為真,天下怎麽有這般愚蠢之人!”


    張發奎在北流三和圩吃的那一次慘敗,對黃紹竑的盲目指揮,早就心存不滿,今見黃又延宕不進,貽誤戎機,也氣得拍桌大叫起來:


    “打到武漢後再回頭找他算總賬!”


    “二位不必激動,更不要傷了和氣。”李宗仁倒沉得住氣,勸了白、張一番,然後說道,“根據馮、閻和黃的電報,我們不得不回師了。但回師後,是不是去打衡陽,應慎重考慮。我的意見,粵軍主力已北上衡陽,我們不如乘廣東內部空虛,由粵北揮軍直取廣州,占領兩廣地盤,再圖發展,這也是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嘛,總比北上武漢替別人打天下合算。”


    張發奎本來有回廣東的心願,但武漢對他來說又很有吸引力,特別又有汪精衛的支持,對於回師廣東還是繼續北上武漢,他一時猶豫不決。白崇禧卻陡的一下跳了起來,一反他那沉著冷靜的作風,急得連連叫道:


    “不可!不可!回師衡陽,乃是自取滅亡之途。目下湖南大旱,赤地千裏,我軍南返,征糧無著,以溽暑遄征,兵力疲憊;粵軍已據衡陽,正可以逸待勞,我軍屯兵堅城之下,斯時進退維穀,必為敵所乘。為今之計,隻有電令黃季寬,不惜代價奪取衡陽附近的熊飛嶺,鉗製粵軍主力;我軍仍按計劃,迅速北上,直指武漢,方可轉危為安。”


    李宗仁搖了搖頭,說道:“我軍輜重給養皆滯留於湘、桂邊界,無給養則我軍便勢難久持,我決定回師衡陽!”他決斷地將剛抽了幾口的一支煙卷掐滅,又重新點上一支,看了一眼表情頹然的白崇禧,接著問張發奎道:“向華兄,你如果堅持進軍武漢,我也不勉強你!”


    張發奎被李宗仁那固執的目光看得有些發慌。他率第四軍入桂時,有兩萬多人馬,又剛衝破何鍵的層層阻擊,士氣正旺,在賀縣石橋與黃紹竑會晤時,張便明確表示要兼程東下入粵,奪取廣州。黃說與李、白商量的結果,認為廣西局麵恢複不滿一月,軍隊亟待整頓,請張軍在廣西休整一段時間,再會同東下。但張發奎哪裏肯聽,他兩手往腰上一叉,說道:“季寬兄,吾人對粵應乘其不備,一舉東下,占領廣州,如果等對方部署完成,必難獲勝。你們要休息,盡管在廣西休息,我老張想馬上回家鄉去看看。”黃紹竑見張發奎已暗示如廣西不協助,也要單獨行動東下廣州,他不忍聽其自敗,乃同意與張軍一道攻粵。後來桂、張軍在廣東戰敗,又在北流戰敗,兩萬多人的張軍隻剩下三千多人了。張發奎雖有問鼎中原之意,卻是力不從心,豈敢離開桂係單獨行動?他狠狠地吐了一口粗氣,將那芭蕉似的粗大手掌在腿上一拍,說道:


    “德公,我老張絕無二心,你說上哪裏,我們就上哪裏,橫豎是占地盤找飯吃嘛!”


    事已至此,白崇禧便是有滿腦袋的奇謀妙計,也無濟於事了。李宗仁命李品仙以少量兵力駐守長沙,於六月十八日令全軍向衡陽疾進。


    桂、張軍在那個大“炭窯”裏竄來奔去,被烤得昏頭昏腦,總算到了衡陽附近。黃昏時分,西邊山頭的太陽熔化成一大片赤色的烈焰,天在燃燒,山頭也在燃燒,連那羸瘦的湘江也像流動著的一條火帶。李宗仁、白崇禧、張發奎站在湘江岸邊,三人齊用望遠鏡觀察著對岸。衡陽東岸的地形崎嶇險峻,右翼緊靠湘江,左翼則是一個大湖沼,中間地帶狹窄,易守難攻。衡陽外圍,粵軍修築的防禦工事曆曆在目,鐵絲網、散兵壕、機關槍陣地、炮兵陣地,都采用縱深配備。


    “德公,敵人工事完備,以逸待勞,若要攻占衡陽,不知要付出多大代價,我看不如轉回長沙前方去拚,倒還有個出路。”張發奎放下望遠鏡,望著火一般的湘江發呆,他對回廣東的念頭也動搖了。


    白崇禧沒有說話,也許張發奎的話正是他內心所想的,也許他要比張想得更複雜一些,也許他已看到了全軍將在衡陽覆滅的命運,也許他看到了湘江又想到了長江,想到了當年洪、楊東下奪取南京的壯舉,想到了天王府中西花園那條石舫的來曆……


    “向華兄,請你令韓漢英團在衡陽東岸的水田沼澤地段展開,向衡陽發起佯攻,掩護全軍渡過湘江。”李宗仁兩隻眼睛被赤霞映得火紅,他不管白、張二人抱什麽態度,便下達了命令。


    “渡江?”張發奎也把那雙紅紅的眼睛睜得老大,“要上哪裏去?”


    “衡陽敵軍已有準備,工事堅固,強攻不易,我們先到祁陽、寶慶、零陵一帶休整,再做決定。”李宗仁對攻占衡陽也不抱信心,下一步怎麽辦,連他心裏也沒有底了。


    張發奎以第四軍的韓漢英團向衡陽東岸發起佯攻,掩護大軍渡過湘江,直到晚上八點多鍾才趁暗夜撤出戰鬥渡過湘江。第二天,桂、張軍到達洪橋,碰到黃紹竑,李宗仁決定在洪橋召開軍事會議。


    李、黃、白、張及桂、張軍師長以上將領出席會議。會場上,一雙雙冒火的眼睛,一陣陣扇子的胡亂搖動聲,一片片的咕嚕喝水聲,會議室裏也像一座炙人肌膚、灼人肺腑的炭窯。李宗仁嘴上叼一支香煙,楊騰輝牙齒上咬一節牙簽。


    “諸位,此次的撤退,是一件大事,命中注定,我們到不了武漢!”李宗仁說話時,盡量裝得豁達大度,很有不違“天命”的自知之明。“下一步怎麽辦?”李宗仁掃視了大家一眼,扇子聲、喝水聲戛然而止,隻剩下一雙雙正在燃燒的眼睛,“炭窯”中的溫度無形中又上升了幾度。


    誰也沒有說話。


    “報告德公,長沙已經失守,部隊都跑散了,無法收集!”第八軍軍長兼湖南省綏靖督辦李品仙,脖子上纏著裹傷的繃帶,氣急敗壞地闖進了會議室,“炭窯


    ”中的溫度又驟然升高了幾度,一雙雙眼睛像一顆顆燒得發紅的煤球。李品仙統率的第八軍,除少數衛隊是由廖磊從第七軍中調撥的桂軍外,全是一路招撫而來的湘軍。李品仙在湘軍中任職多年,頗有威望,他一路招兵買馬,收降納叛,除唐生明一團外,又收編了劉建緒、周斕的一些部隊,有幾千人馬,而進占長沙時,已初具一個軍的架子了。


    不料,桂、張軍突然南撤,這些臨時招撫的部眾便跟著嘩變,李品仙的軍部被叛軍襲擊,頸脖旁邊被一顆子彈劃去一塊皮肉,他嚇得連忙帶領衛隊逃出長沙,在洪橋才追上南撤的大部隊。


    “鶴齡兄,怎麽回事?”李宗仁問道。


    “好險!好險……”李品仙喘著氣,用手指著負傷的頸脖,再也說不出話來。


    長沙易手,衡陽陷敵,桂、張軍被夾在中間,已失去進退的主動,李、黃、白、張及軍長、師長們,心懷憤懣和恐懼,軍、師長都不約而同地緊張地望著決定全軍命運的四位巨頭。


    “既然北上不能,我們就攻取兩廣作為基地,也不失為上策。”李宗仁又點上一支煙,從容說道,“兩廣是個好地方,進可攻,退可守,我們拿到手,對爾後的發展十分有利。粵軍主力已北調衡陽,廣東空虛,我們可先派一小部向廣東北江前進,大部留在後麵,選擇有利於我的地形,布置陣地,待衡陽之敵出來一鼓而殲滅,這也是一個誘敵聚殲的策略。”


    “不可!不可!”白崇禧再也忍耐不住了,他對李宗仁盲目由長沙回救衡陽,致使全軍失去非常有利的北上時機,早已心懷不滿,現在見李宗仁幡然變計,丟下衡陽不管,要去襲取廣東,連忙站起來搶著發言。“去廣東是可以的,不過衡陽之敵始終是我們一大後患。我們向廣東前進的當中,廣東境內的敵人必然固守韶關一線,衡陽之敵從我軍背後掩殺過來,我們豈不腹背受敵。要打廣東必須先消滅衡陽之敵,免除後患,我們便可開著正步進入廣州。”


    “我不主張去廣東,也不主張在衡陽攻堅!”黃紹竑把桌子一拍,陡地站了起來,他的話和說話的口氣,立刻使“炭窯”中的溫度又上升了好幾度。


    李、白、張和軍、師長們都緊張地看著黃紹竑。黃紹竑那雙冷峻的眼睛也在冒火,像兩顆被燒紅的鋼球,灼灼逼人,腮上的胡子也一根根地豎了起來。


    “我要退回廣西去,你們不要廣西,我要!”黃紹竑聲嘶力竭地叫喊著,又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炭窯”中的溫度又上升了好幾度,人們感到連喘氣都困難了。


    “黃副總指揮,請你冷靜一點,如果你按照計劃前進,我們占領長沙時,你占領衡陽,則現在我們已經在武漢喝慶功酒了,何須還在這裏慪氣?”白崇禧因這次進軍武漢的宏偉計劃被黃紹竑一手破壞了,致全軍陷於進退維穀的困境,對黃已產生憤恨之情,今見黃不但不表示歉意,反而拍桌叫喊,不禁出來指責他幾句。


    “哼!到武漢,到了北平又怎麽樣?你白健生不是到了北平的嗎?你在北平混得怎麽樣啊?”黃紹竑針鋒相對,毫不讓步,“你回到廣西來,就吵著要去打廣東,又損兵折將,連老家這塊地盤都讓你斷送了,現在又不自量力,要去打武漢,打南京,你是什麽‘小諸葛’,我看你是欲吞大象之蛇!”


    白崇禧也火了,他指著黃紹竑:“你想要廣西地盤,北流那一仗,你是怎麽打的?你說我是欲吞大象之蛇,我看你是井底之蛙!”


    “好了,好了!”李宗仁搖擺著手,製止黃、白的爭吵,“勝敗乃兵家之常事,責任問題,都在我的身上。季寬,請你把意見說完吧!”


    “我對攻堅,素來是不主張的!”黃紹竑嚴厲地盯了白崇禧一眼,重申他的主張,“我主張將前後方的部隊集中在祁寶之線,先行占領有利地形,以逸待勞,采取攻勢防禦,如果衡陽的敵人向我出擊,即可將其聚殲於衡陽外圍,如果他們不出來,我們就逐步撤回廣西去。”


    白崇禧不作聲了,李宗仁也隻管低頭抽煙,他們心裏明白,目下自己到底有多大發言權。李、白的本錢早已在武漢和平、津輸光了,現在廣西的這點部隊都是黃紹竑的。


    第十五軍是黃的基本部隊,俞作柏、李明瑞垮台時,黃紹竑即大膽隻身潛回廣西,不但抓回了他的基本部隊,而且把楊騰輝、黃權等隨俞、李倒戈回桂的部隊也抓到了手上。隨後,黃又從他的第十五軍撥出一部分本錢,擴建部隊,新成立了教導第一、二師,兩個教導師的師長梁瀚嵩、黃旭初都原是第十五軍的正、副師長。當初決定傾巢入湘策應馮、閻,開會時正好黃紹竑不在場,李宗仁一聲令下,大軍便浩浩蕩蕩向北出發了。黃紹竑在右江與李明瑞對峙,接到電報,心裏雖不滿意,但部隊已被李、白、張拉走了,他不得不率梁瀚嵩、黃旭初兩個教導師隨後跟進。他由右江回到南寧,經遷江、柳州而桂林,一路走,一路戀戀不舍地觀望。他見粵軍主力已從貴縣、桂平、玉林一帶撤走,便很想乘機恢複大河一帶地盤,把廣西重新整頓好。李、白要到外麵去發展,盡管讓他們去好了,廣西這塊地盤黃紹竑是舍不得丟的。他走到全州,到湘山寺住了兩天,和住持高僧虛雲和尚談了一些佛法經典。後來接到李、白催他速進的電報,才不得不進入湘桂邊界的黃沙河。由於他逡巡不前,當他率梁瀚嵩、黃旭初兩師進入湖南常寧時,在火車輸送下的粵軍蔡廷鍇、蔣光鼐、李揚敬三師,已於六月十日由粵漢鐵路進占衡陽,將北進的桂、張軍切為兩段。黃紹竑本來就不願丟下廣西跟李、白、張北上,急電李宗仁,以兵力單薄,難將衡陽敵軍擊破,請前方部隊立即回師破敵,以免後路被斷。李、白、張把部隊南撤到了衡陽,李宗仁要去打廣東,白崇禧要攻衡陽,黃紹竑吵著要回廣西,隻有張發奎黑著他那張飛臉,一言不發,任憑李、白、黃爭吵。


    “向華兄,你的意見呢?”李宗仁扭頭問張發奎。


    “我看不如再回到長沙去,拿到了武漢再講道理,橫直我們是不會餓死的!”張發奎冷冷地說道。


    李、黃、白、張四巨頭,四種截然不同的主張,軍、師長們聽了不禁麵麵相覷,誰也不敢站起來說話。“炭窯”裏在默默地憤怒地燃燒著,等待著他們的是一團灰燼。黃紹竑更加沉不住氣了,他站起來要走,李宗仁忙拉住他:


    “季寬,你的意見是……”


    “敵人出擊,就打;他們不出來,我們回廣西去。我的意見是絕不更改的了,你們不走,我走!”黃紹竑用那火灼灼的目光,逐個地看著他的部下。部下們會意,第一師師長梁朝璣站了起來,接著第三師師長許宗武也站了起來,教導第一師師長梁瀚嵩、教導第二師師長黃旭初,也慢慢地站了起來。第七軍軍長楊騰輝嘴裏嚼著牙簽,被黃紹竑的目光盯得心頭咚咚亂跳,他正想站起來,驀地他見白崇禧那淩厲似箭的目光緊緊地逼視著他,剛離座的身子又頹然地沉了下去。第七軍的師長梁重熙見他的軍長不敢站起來,便隻得老老實實地坐著。第七軍副軍長廖磊、第八軍軍長李品仙都是白崇禧手下大將,當然不會跟黃紹竑走。廖、李兩人雖心急如焚,但卻正襟危坐,等待結局。


    李宗仁見會議上不但各人意見相左,而且將要發生分裂的危險,如果黃紹竑把他的第十五軍的兩個師另加新編的兩個教導師全部拉走,桂、張軍在衡陽一帶勢必被粵軍各個擊破,到時候,則無論去廣東、回廣西還是北上武漢,都將化成泡影,李、黃、白、張四人不當粵軍的俘虜,也將再做亡命客。他急得大喝一聲:


    “坐下,都給我坐下去!”


    梁朝璣、許宗武、梁瀚嵩、黃旭初見李宗仁臉色鐵青,那目光凶得怕人,正想坐下去,卻見黃紹竑那目光和胡須仿佛化作了無數支刀矛在死死地逼著他們,四位師長嚇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隻得垂首恭立,既不敢抬頭看李,又不敢抬頭見黃。


    “我是總司令,誰敢違抗軍令,我就先斃了他!”李宗仁說著把腰上的小手槍嗖地拔出來,“啪”的一聲往桌子上重重一放,站著的那四位師長雙腳一齊顫抖起來。楊騰輝死死地咬著牙簽,暗自慶幸自己沒有跟著站起來。


    黃紹竑把頭扭到一邊,用手扯著軍服的下擺,在瘋狂地抖動著,也不知他是在扯著衣服扇風還是在發泄著胸中的憤懣。


    李宗仁把雙手背在身後,在室內來回地走動著。“炭窯”中的溫度已升到了爆炸的程度。


    李宗仁這一異乎尋常的舉動卻給白崇禧和張發奎帶來了一線新的希望。他們估計李宗仁的強硬手段,鎮住了黃紹竑及其所部將領,這時很有可能下令全軍聯鑣北上,再下長沙,直搗武漢。


    李宗仁在室內踱了幾圈,慢慢站住了,那火一樣的目光逐漸冷卻下來,唇邊那兩道緊繃著的凜不可犯的棱線也鬆弛下來,他顯得有些心神不定,但終於下達了使全軍生死攸關的命令:


    “我們就照著黃副總指揮的意見布置軍事吧,我想也不會大錯的!”


    白崇禧和張發奎聽了簡直如五雷轟頂,但卻不敢再爭執,隻把雙眼一閉,像臨刑的囚犯隻等著脖子上挨一刀似的。楊騰輝卻倏地站了起來——他又後悔動作遲了一步,當初為什麽不跟著黃紹竑站起來呢?


    “請向華兄即率部向寶慶方向開動,命令後補。”李宗仁接著繼續下達命令,“第七軍以有力之一部,迅速搶占探山,其餘部隊,於明晨到達熊飛嶺,固守祁寶之線以待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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