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防部兵棋室。國防部長何應欽正親自主持為白崇禧召開的作戰匯報會議。參謀總長顧祝同、次長劉斐、空軍總司令周至柔均出席會議,白崇禧坐在何應欽旁邊,聽著國防部第三廳第二處處長曹永湘在標明國共兩軍態勢的十萬分之一地圖上報告華東戰況:


    “共軍方麵:三野所屬十六個縱隊,二野所屬七個縱隊,加上華東、中原軍區及冀魯豫軍區的地方武裝共六十餘萬人;我軍方麵:徐州、蚌埠一帶,有三個綏靖區的五個軍,四個兵團的十二個軍,加上直屬部隊,交警總隊,炮兵、工兵、通訊、輜重、戰車等七十餘萬人。”


    白崇禧兩眼盯著地圖上那密密麻麻的紅、藍箭頭和表示國共兩軍集結位置的紅、黑圓圈,心裏在不斷地盤算著。他時而算計著共軍,時而算計著蔣介石,在這兩者之間,他如何攻?怎樣防?現在,他的地位已經和諸葛亮差不多了。他坐鎮武漢,總領華中軍政,頗似三國中的蜀國,南京的蔣介石好比孫權,北方的共軍便是曹操。國民黨軍隊在北方的地盤已經丟得差不多了,東北的錦州、長春先後易手,精銳的廖耀湘兵團已經覆滅,隻剩下一個孤島般的沈陽。華北傅作義的幾十萬大軍,龜縮在平、津一帶,戰乎?守乎?退乎?皆令人感到沮喪。華東和中原的兩支共軍——陳粟大軍、劉鄧大軍,已經耀武揚威地向南京大門口挑戰。蔣介石剛剛在北平指揮東北會戰殘局,連吃敗仗,心慌意亂地電令華中“剿總”總司令白崇禧即赴蚌埠統一指揮徐州和華東兩個“剿總”,進行徐蚌會戰。白崇禧帶著幾名幕僚,於十月三十日由漢口飛南京,國防部長何應欽見白崇禧來了,這才鬆了一口氣,說道:


    “我還真怕請不動你這諸葛亮呢,你再不來,徐蚌就要變成第二個東北了。


    白崇禧當著他的老朋友拿了拿架子,說道:“有劉‘福將’坐鎮徐州,還怕陳毅和劉伯承嗎?”


    “快別說了,劉經扶在你手下當過師長,他那兩下子你還不清楚?”何應欽慢慢地搖著頭,埋怨道,“我不知蔣總統是怎樣用人的?他命經扶當徐州‘剿總’總司令時,許多人對我說:‘徐州是南京的大門,應派一員虎將把守;不派一虎,也應派一狗看門;今派一頭豬去,大門如何守得住?’”


    “嘿嘿,敬公,你這國防部長,為何不向蔣總統建議呢?”白崇禧明知故問地說道。


    “嗨!健生兄,你是做過國防部長的,對蔣總統的脾性和國防部長的職權難道不清楚嗎?”何應欽搖著頭,訴起苦來,他搖頭也和常人不同,不管事情怎麽令人氣急,他搖起頭來都像打太極拳似的圓活自然。“這事顧墨三曾對我說過,徐州‘剿總’的人選,曾考慮過蔣銘三(蔣鼎文字銘三)和劉經扶,後來蔣總統圈定了劉經扶。可能是蔣銘三夜嫖日賭,不理公事,比較起來還是經扶好些吧!”


    “敬公,你要我來統一指揮徐州‘剿總’,是把我往火炕裏推呀!”白崇禧也搖著頭,“五個月前,我就提出過,把我的總部放在蚌埠,以重兵運動於江淮河漢之間,確保京畿中樞的防衛。可蔣總統隻是哼哼,後來還是劃成了兩個‘剿總’,如此分兵使用,前途不堪設想。現在,調整態勢恐怕來不及了。”


    “時間還是來得及的,隻要你來了就好辦。”何應欽從容不迫地說道,“徐蚌會戰的方針,第三廳已經擬好,蔣總統審閱同意了,就等你來掛帥啦!”


    “這叫萬事俱備,隻欠東風,是吧?”白崇禧見何應欽如此推重他,心裏自然高興,看來老蔣這回在東北弄得焦頭爛額,徐蚌會戰這出戲,不得不由他白崇禧來唱主角了。


    “是呀,是呀,”何應欽不住地點著頭,他點頭也和常人不同,仿佛脖頸上裝著隻不夠滑潤的軲轆一樣,腦袋久久才動一下,“就等你上南屏山啦!”


    何應欽雖然是個慢性子,但蔣介石對徐蚌會戰的事抓得緊,在白崇禧由漢口飛到南京的當天,蔣介石也由北平飛返南京,因此,何應欽不敢怠慢,在白崇禧到京後,立即召開作戰會議,由主管作戰的第三廳第二處向白匯報情況,以促白盡快走馬上任,到蚌埠統一指揮華中、徐州兩“剿總”,與共軍在徐埠地區決戰。


    國防部長何應欽


    “……以一部分兵力憑借既設的堅固工事防守徐州,以主力置於徐蚌之間,吸引共軍陳毅野戰軍的主力於徐州,消耗其兵力。然後以主力實行大規模的反包圍,強迫共軍陳毅野戰軍的主力及可能來參加會戰的劉伯承野戰軍主力或一部進行決戰……”


    白崇禧聽著曹永湘闡述經蔣介石審定了的徐蚌會戰方針,心中不由想起民國十七年夏北伐時,蔣介石率軍攻打徐州,他胡亂指揮,敗下陣來,逃回南京後,不問青紅皂白便將前敵總指揮王天培槍決,將戰敗之責任完全推到王天培身上。


    “老蔣是做圈套讓我來鑽!”白崇禧在心裏嘀咕著,他一邊聽曹永湘匯報,一邊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張十萬分之一的地圖:老蔣把徐蚌地區的國民黨軍隊統統擺在隴海路和津浦路上,像一個不祥的“死十字”,這兩條交叉的長蛇,極易被腰斬。再看共軍陳毅的野戰軍,已在魯南和魯西南以整然的態勢集中好了,看來戰略展開已經完畢,隨時可以揮刀斬“蛇”……白崇禧皺著眉頭,在他的軍事生涯中,還是第一次碰上指揮這樣毫無把握的戰略決戰。僥幸打勝了,桂軍的主力兵團(張淦兵團和徐啟明兵團)恐怕也所剩無幾了,因為蔣介石審定的這個徐蚌會戰方針已明確規定,張淦、徐啟明兵團均作主力兵團投入決戰。打敗了,他將作為第二個王天培被推上斷頭台。他想起四月份在“國大”代表會上做軍事報告時,群情激憤提請“斬陳誠以謝國人”的臨時議案。陳誠丟了東北,尚且如此,他白崇禧在首都南京門口指揮徐蚌會戰,一旦戰敗,首都不保,難道CC係和黃埔係們不會也籲請“斬白崇禧之頭以謝天下”麽?陳誠是蔣介石的愛將,不怕殺頭,他白崇禧是蔣介石的對頭,老蔣不拿他當替罪羊才怪呢!但是,徐蚌地區一帶的七十萬國民黨軍隊,特別是裝備精良的邱清泉、黃百韜兵團吸引著白崇禧。華中“剿總”指揮下有三十萬大軍,現在由他統一指揮這支百萬大軍,正是他有生以來夢寐以求的啊!他雖然從二十多年前的北伐時代就當了國民黨軍隊的總參謀長,抗戰時期他再度出任這個職務,抗戰勝利後又當了國防部長,國民黨軍隊有幾百萬,但蔣介石從來沒有給他指揮過這麽多軍隊。這並非是他像蔣介石手下的那些親信將領一樣庸碌,他有韓信將兵“多多而益善”的天才,隻不過蔣介石及其左右妒忌他而已!


    “天生我材必有用”,黃紹竑能在林立的派係之間縱橫捭闔,忽兒挾天子以令諸侯,忽兒借地方之勢力以自重;白崇禧則能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裏之外。指揮百萬大軍,進行戰略決戰,建功立業,名垂青史,與孔明、韓信並列,這是他一生最大的追求,也是他生命的動力。這一百萬精銳的國民黨軍隊是蔣、桂在國共戰爭中僅存的碩果。誰能抓住它,誰便能得到半壁江山;誰失掉了它,便將死無葬身之地。白崇禧對這一切看得一清二楚。他應老蔣的“酉敬陽揮電”之召來京,並非是為老蔣打天下,而是為了那一百萬精銳的國民黨軍隊。他不能讓老蔣把最後這點血本賠掉,也不能讓共軍把他們吃掉,他要千方百計將他們從老蔣手心裏摳出來,從共軍嘴邊拖過來。他知道,他這樣做是非常危險的。記得早年駐軍百色的時候,他曾親眼看見一隻餓虎闖入一個壯族山寨,叼上個小孩便走,全寨男女老幼嚇得手足無措。他連裏一個兵提著槍抄近道堵上去,迎麵舉槍對著那老虎猛喝一聲,老虎一愣,立刻扔下小孩,倏地撲向那兵,那兵“砰”的一槍將老虎擊斃,除了害救了人。這事,使他久久難忘。聽說,這個兵後來跟黃紹竑轉戰千裏,在渡那馬河時犧牲了,他深感惋惜。現在,他竟也不得不扮演“虎口奪人”的角色了,因此特別懷念那位智勇雙全的壯士!


    “健生兄想已成竹在胸,請發表高見吧!”何應欽見白崇禧沉思不語,想必是正在考慮戰略戰術,因此很想聽聽他對這個作戰方針的意見。


    “諸位請先談吧,我剛到,僅是從曹處長口中知道些情況,對於主陣地的位置、工事的強度、飛機場能否守得住等等,還一無所知。”白崇禧處事嚴謹,指揮作戰膽大心細,雖身為高級將領和統帥幕僚長,但對作戰中的許多細小問題都能做到心中有數,有時甚至比師長、團長們知道陣地上的情況還要多。但是,這次他的注意力並不放在陣地和工事上,而是放在叼著孩子的“老虎”和嚇得手足無措的“家長”身上。他剛才的話不過是敷衍何應欽和顧祝同他們的。


    “健生兄,這次非得你去指揮不行了,總統方寸已亂,我看,他是不能再指揮了。”參謀總長顧祝同是個很會看風使舵的角色,當何應欽提出要白崇禧統一指揮華中和徐州兩“剿總”,並派國防部第三廳廳長郭汝槐飛北平向蔣介石請示時,顧祝同特地交代郭汝槐:“要報告總統,白健生指揮是暫時的,會戰結束後,華中‘剿總’和徐州‘剿總’仍分區負責。”不料,蔣介石卻指示:“不要暫時指揮,就叫白健生統一指揮下去好了!”蔣介石既然慷慨地把一百萬軍隊交給了白崇禧指揮,作為參謀總長的顧祝同,當然也不得不捧一捧這位“小諸葛”了。


    “還是讓總統親自指揮好,徐蚌又近在咫尺,總統坐在首都指揮是非常方便的,顧總長和周總司令以為如何?”白崇禧想摸一摸老蔣的老底,因為老蔣最喜歡瞎指揮,而且愛越級指揮,直接指揮到軍或師。徐蚌會戰是要在南京門口打仗,老蔣豈能不事事插手?再說老蔣是否真的讓他統一指揮,他心裏沒有底,因為蔣的話是不足信的,“國大”會議選舉總統,他明明想當總統,卻又偏偏讓吳稚暉出來放空氣,說他不想當總統,連他的“文膽”陳布雷一時也被迷惑了


    。這些,都是白崇禧最為關心的。


    “我看顧總長說得對極了,總統的方寸已亂,我給諸位講個笑話,不過,請千萬別外傳。”空軍總司令周至柔本是蔣總統的同鄉和親信,現在見蔣把最後一點本錢交給白崇禧來指揮,而何、顧又如此借重白崇禧,周至柔竟當著大家的麵,說起蔣介石指揮作戰的笑話來了:


    “你們不知道,曾澤生的第六十軍投共後,長春的飛機場已在共軍的炮火射程之內,飛機已不能降落了。蔣總統還命令我派飛機去把鄭洞國接出來。我趕忙報告:‘長春機場已不能降落。’他說:‘從飛機上放繩子下去把他拉上來!’我再報告:‘我們沒有直升飛機。這樣不把人吊死了嗎?’他說:‘死的你也得給我拉回來!’……”


    周至柔的話,說得大家都笑了起來,但這是一種被壓抑的苦笑,誰能相信蔣介石今後不會繼續這樣瞎指揮呢?白崇禧在冥思苦想,如何能從老蔣手裏抓到軍隊,又使他不能再插手指揮?這真比從虎口裏奪孩子還難幾倍啊!何應欽見白崇禧仍在沉思,便說道:


    “關於徐州的布防情況,健生兄可以坐飛機去看看。”


    “嗯,明天再說吧!”白崇禧不置可否地說道。


    何應欽、顧祝同、周至柔等見白崇禧對統一指揮和實施蔣介石審定過的作戰方針沒有異議,這事便算定下來了,何應欽遂宣布散會。


    從國防部出來,白崇禧驅車徑直去傅厚崗六十九號李宗仁副總統的官邸。這是一座連底兩層的洋房,占地麵積雖不大,但建築設計卻頗為考究。前院有座環形的小花園,分畦藝卉,假山魚池,別具一格。但官邸門前卻冷落得出奇,一名持槍的警衛像木偶般立著,一個老年勤雜正在不聲不響地收拾院子。


    “這哪像什麽副總統官邸,簡直和深山中的尼庵寺廟一般!”


    白崇禧進得門來,看著這寂落的庭院,不禁皺起眉頭,自言自語地說了起來。他因到武漢之後,忙於組織他的“剿總”班底,又不斷調兵遣將,在河南新野、鄧縣一帶尋找劉鄧大軍的主力。但共軍飄忽不定,國民黨軍隊常常撲空。這段時間,白崇禧很忙,沒有時間到南京來,這次應蔣介石之召來南京,關於統一指揮的問題,他需要和李宗仁商量,此外,久不相見,他也想來看看老朋友,順便敘談敘談。他走進客廳,隻見李宗仁正俯在一張大條案上揮毫寫字,一個中學教師模樣的人正站在旁邊用手輕扶著那大幅宣紙。白崇禧看時,見李宗仁書寫的乃是“大仁中學”四個大字。李宗仁署下款後,才與白崇禧相見,他指著那中學教師模樣的人,說道:


    “這位吳先生是大仁中學的國文教師,該校是廣西會館專為在南京的廣西子弟開辦的,校長要我為學校題額,我就獻醜囉!”


    李宗仁到南京當副總統之後,比在北平更為寂寞,老蔣不理他,不但開重要會議不要他去,便是一般的國宴也很少請他出席。那班老於官場的人因怕惹麻煩,也不敢跟李宗仁接觸,他雖然在北平喜歡跟教授們交往,但南京的大學,他是插不進手的。這大仁中學因是廣西會館所辦,才敢來請李題額,如果是別的什麽中學,誰敢來找他呢?倒並不是因為他是副總統,而是人們怕那位正總統。他在南京住得無聊,便請求蔣介石放他往杭州一遊。他掛上專列,邀請黃紹竑由上海而杭州,八月十五到錢塘觀潮,然後到嘉興、蘇州,遊太湖,頗有閑雲野鶴之態。他沿途訪貧問苦,與老農親切交談,詢問農耕之計,野老村嫗倒很願和他閑聊,並以蓮藕、菱角相贈。李宗仁本出身農家,平素沒有官架子,為人隨和,現在被蔣介石冷落,在南京受盡了氣,出來江南呼吸到田園的新鮮空氣,又受到農夫貧民的友好接待,心情頗得慰藉,他在湖光山色之間徜徉,竟有流連忘返之意。蔣介石對李宗仁的一舉一動,都很不放心。他見李在江南一帶活動,又看了報紙上關於李副總統關心民間疾苦的報道,他估計李宗仁是以遊覽為名,到處收攬人心。便電告李宗仁,他將飛北平督戰,請李即日返京坐鎮中樞。李宗仁隻得中止他的遊興,打道回府,在這冷冷清清的尼庵寺廟般的副總統官邸消磨時日。


    李宗仁知白崇禧此來必有要事商量,便請他到二樓的小客廳座談。坐下後,白崇禧便把蔣介石關於統一指揮和徐蚌會戰的方針向李宗仁說了。李宗仁聽後,沉思良久,說道:


    “統一指揮什麽,我看你不如明天趕回武漢去算了!”


    “要抓老蔣的兵權,此時不下手,更待何時?”白崇禧實在舍不得這一百萬精銳的大軍。


    李宗仁搖搖頭,說道:“現在還不是時候。昨天司徒雷登大使的私人顧問傅涇波來向我透露了一些重要情況,局勢可能有變化。”


    “啊!”白崇禧忙問道,“美國人那邊有些什麽情況?”


    “他們要老蔣退休,由我們來幹!”李宗仁掩飾不住興奮的神色,說道,“司徒大使在給國務卿的報告中多次指責老蔣獨裁,是最不為人民愛戴之人,建議要他退休,由我上台幹。”


    白崇禧眼睛一亮,仿佛他抓住了比一百萬大軍還要有力量的東西。李宗仁接著說道:


    “傅涇波說,他仔細地觀察了蔣介石兩年,覺察出他已顯著地衰老了。即使他在談話中用筆記下別人講話的要點,也不能像過去一貫那樣迅速做出決斷來。他越來越健忘了,已經變成一個疲乏的老人,不能有效地應付事物,正在日趨喪失威信,看來離下台的時間已經不遠了。司徒大使同意這一看法,並向國務卿做了報告。”


    “對,我明天就飛回漢口去!”白崇禧應變手腕的快捷有如閃電,他聽李宗仁這一說,便當即做了決定。“我放棄指揮徐蚌會戰,讓老蔣再吃一個大敗仗,他下台就快了!”


    “娘希匹!”


    蔣介石氣得肺都要炸了。當何應欽氣急敗壞地跑來報告白崇禧不辭而別,突然飛回漢口去了時,蔣介石馬上抓過電話筒,要和白崇禧通長途電話。


    “健生哎,你不去蚌埠指揮,怎麽卻跑回漢口去了呢?”蔣介石忍氣吞聲地責問道。


    “啊啊,我想,徐蚌近在咫尺,總統在南京可就近指揮,不必重床疊架,另立指揮機構!”白崇禧不客氣地說道。


    蔣介石摔下電話,狠狠地罵了一聲“娘希匹”!白崇禧出爾反爾,拒絕統一指揮,急得蔣介石火燒眉毛,暴跳如雷。因為徐州的戰列部隊雖有幾十萬人,但隻能對付共軍陳毅的華東野戰軍。如果劉伯承的中原野戰軍與陳毅野戰軍合攻徐州,則非調華中“剿總”的主力兵團黃維、張淦兵團馳援不可,要調華中部隊增援徐蚌,則又非要白崇禧來蚌埠統一指揮不可。現在白崇禧突然撂了攤子跑回漢口去,其中必有不可告人之陰謀!蔣介石對他的這兩位老對手李、白,比誰都更了解。


    “他們是要拆我的台!”蔣介石狠狠地盯著何應欽,指桑罵槐地吼道,“現在不是民國十七年!”


    何應欽低垂著頭,頭皮發麻,心裏發怵,對於白崇禧突然飛漢的行動,他事前一點不知道。隻聽空軍總司令周至柔說,白向他要了一架飛機,沒說上什麽地方去。何、周都認為白飛到徐州視察防務去了,可劉峙和他的參謀長李樹正都說白沒有來,後來電話打到漢口去,才知白崇禧已飛返漢口大半天了。白拒絕統一指揮,何應欽隻想到白是怕蔣從中插手瞎指揮,打心眼裏沒有往民國十七年李、何、白三人逼蔣下台那件事上想,現在聽蔣介石舊事重提,他嚇得心裏直發毛,不知道“小諸葛”在這裏使了什麽詭計,他生怕把自己賠進去,他何應欽也不是當年的何應欽了,在蔣介石手下這些年他磨得更為圓滑,連肝旁邊那隻小小的膽都被磨掉了。他不敢沿著蔣介石的話往下說,也不敢抬頭正眼看一眼目露凶光的蔣介石,隻是誠惶誠恐地說道:


    徐州“剿總”總司令劉峙


    “徐蚌大戰,似有一觸即發之勢,劉經扶恐難以應付大局……”


    “我自己去!”蔣介石怒氣衝衝背轉身子,在室內蹭蹭蹭地亂轉著。


    “總統親自指揮,那是最好的啦!”何應欽恭順地答著,“作戰方案,國防部已準備好了。”


    蔣介石沒有說話,他在客廳內轉了一陣子,這才對何應欽命令道:


    “還是讓墨三代替我先到徐州去走一趟,召開作戰會議,調整部署。”


    “好。”何應欽答道。他實在不明白蔣介石為什麽突然又要顧祝同代替去,但他不敢問。


    “你立即著人將徐蚌會戰計劃送到葫蘆島光亭那裏,征求意見,他如同意這一方案,請他即到蚌埠指揮。”蔣介石又說道。


    “是。”何應欽答道。杜聿明雖然是蔣介石的學生,又是一員出色的戰將,但他無論如何是代替不了白崇禧的,到時如何抽調華中“剿總”的主力兵團馳援徐蚌?對此,何應欽還是不敢再問。


    何應欽辭出後,蔣介石即命侍從室打電話把保密局局長毛人鳳找來。他太恨李宗仁了,不把這顆眼中釘拔掉,他簡直沒法再活下去了。蔣介石估計,白崇禧突然拒絕指揮徐蚌會戰,必和李宗仁有關。李、白在這個時候想幹什麽?東北丟了,華北吃緊,蔣介石把最後的賭注押在徐蚌與共產黨的會戰上。這一戰如勝,不但中原和長江中下遊的心髒地區都能保得住,而且華北形勢亦可起死回生。這樣,美國政府對他必能刮目相看,他的總統位置就可坐穩。但是,如果徐蚌會戰敗了,國民黨軍隊的最後精華喪失殆盡,即使共產黨還沒打到南京來,美國人也要拋棄他的。他的政府,他的幾百萬軍隊,離開美援是無法活下去的。倔強的蔣介石絕不願下台,無論是共產黨的打擊,美國人的逼迫和桂係的拆台,他都要頂住,狠狠地頂住。他的總統寶座,在他的有生之年是不能讓任何人碰一碰的,即便在他百年之後,他也要把它傳給子孫。現在,


    白崇禧拒絕到蚌埠去統一指揮,必是李、白的一種陰謀,徐州吃緊,白崇禧在武漢按兵不動,劉峙便會被共軍吃掉,蔣的嫡係部隊打光了,白崇禧所掌握的桂係部隊卻完整無缺,他們武裝“逼宮”易如反掌,而且說不定到時候美國人還會公開支持他們,到那時,一切都不可挽回了!


    國民黨軍隊空運徐州,執行“守江必守淮”計劃


    “要先發製人!”蔣介石從牙齒縫裏迸出這句話來,他的臉色和目光都使人感到恐懼,像握著筆正在從生死簿上勾人姓名的閻王一般。


    “國防部保密局局長毛人鳳到。”一名侍從副官進來報告。


    “叫他進來!”


    侍從副官把毛人鳳引到客廳站定,蔣介石連看也不看他一眼,仍在客廳裏走過來,走過去,像個正在發作的歇斯底裏病人一般。毛人鳳中等身材,文質彬彬,一副循規蹈矩的麵孔,很像舊時官府中的文案一類角色。可是誰也沒料到這個昔日戴笠手下的主任秘書,在戴笠死後,竟脫穎而出,成了戴笠的繼承人,而他凶狠殘忍的手段,某些方麵竟在戴笠之上。毛人鳳畢恭畢敬地站著,不敢認真地看正處在半瘋狂狀態中的蔣介石。但他已從蔣介石此時的情緒中得到某種暗示:蔣要開殺戒了。殺誰?蔣介石是不會明明白白地告訴你的,軍統曾經奉命替他殺過成千上萬的人,但他從來沒有開過暗殺名單,沒有公開指名道姓要你去殺誰,而戴笠和毛人鳳每次都能按照他的意圖,除掉他所要除掉的人。


    國防部保密局局長毛人鳳


    自從民國二十二年,戴笠奉命在上海法租界亞爾培路暗殺國民黨中央研究院總幹事楊杏佛起,他們之間的這種默契的配合便開始了。十幾年來,無論是戴笠或者毛人鳳都沒有從蔣介石的眼神和臉色的暗示中出過差錯,現在蔣介石要殺誰?毛人鳳首先想到了李宗仁。自從李宗仁當上副總統後,蔣介石便暗示毛人鳳派得力的特務進行監視。毛即派保密局第二處處長葉翔之親自負責此項工作。從此,毛人鳳便把槍口對上了李宗仁,隻等蔣介石的臉色和眼神暗示下手。


    在國民黨內,蔣介石曾有所暗示而沒有動手的人,毛人鳳知道隻有這麽幾個:宋慶齡、馮玉祥、李濟深和李宗仁。宋慶齡有特殊的政治地位,不好輕易下手,馮玉祥正在美國,李濟深在香港,他們雖然反蔣,但沒有實力。李宗仁反蔣又有實力,而且背後可能得到美國人的支持,蔣介石最放不下的便是李宗仁。副總統競選李宗仁得勝,蔣介石既怕又恨,那幾天,毛人鳳也特別緊張,隨時準備聽候蔣介石的召喚,特務們對李宗仁的監視也更為緊密。蔣介石雖然恨得一腳踹翻了那台美國高級收音機,氣得坐車在陵園路上竄來竄去,但卻始終沒把毛人鳳召去官邸。現在,毛人鳳奉命而來。心裏便知道準是為暗殺李宗仁的事了。果然,蔣介石走到毛人鳳麵前,便沒頭沒腦地問道:


    “傅厚崗那邊的事,辦得怎麽樣了?”李宗仁的官邸在傅厚崗,蔣問傅厚崗的事,就是暗指對付李宗仁的事,毛人鳳馬上答道:


    “葉翔之他們一直在嚴密地監視著他。”


    “不行,葉翔之是文人,你要換個有經驗、槍法準的!”蔣介石兩眼盯著毛人鳳,那眼光中帶著毛人鳳特別熟悉的冷酷。過了一會兒,他又說道:“你給我把沈醉叫來!”


    “是。”毛人鳳知道該對李宗仁下手了。


    第二天,毛人鳳帶著保密局雲南站站長沈醉到官邸來見蔣介石。沈醉是軍統中幹暗殺勾當的老將,經驗豐富,槍法極準,蔣介石用沈醉去對付李宗仁,那是完全可以成功的,而且可以幹得神不知鬼不覺。隻要收拾了李宗仁,白崇禧和黃紹竑是不難對付的。


    毛人鳳和沈醉在客廳裏足足等了兩個鍾頭,一名侍從副官來到客廳,才把毛人鳳和沈醉引到蔣介石的辦公室。蔣介石正在批閱公文,他見沈醉來了,忙過去親切地拉著沈醉的手,一同到沙發上坐下,接著又親自動手打開一盒放在茶幾上的寧波式點心,請沈醉吃。他完全不像總統召見地位低微的部屬,也不像平日召見他的黃埔學生,而是像和分別多日的老朋友重聚似的,表現得非常輕鬆隨便,親切自然。


    “雨濃(戴笠字雨濃)出事後,多虧你不避艱險,尋回了他的遺骸,現在看見你,我就像看到了雨濃一般。”蔣介石的話,每一個字都帶著深沉的感情。戴笠是他的親信耳目,是任何人都不能代替的。兩年前,戴笠乘飛機由天津飛上海,飛機失事撞在江蘇省江寧縣板橋鎮南麵的戴山上,機毀身亡,因當時情況不明,蔣介石要沈醉帶著他親自簽署的手令出發去尋找戴笠。現在,戴笠那被燒得殘缺的屍骸已在地下埋了兩年多了,蔣介石提起當日情形,還如此動感情,沈醉覺得,蔣總統是真正地看得起他。他一定要為總統盡忠效力,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毛局長都把任務給你交代清楚了嗎?”蔣介石照樣沒有指明要沈醉去殺誰。


    “毛局長已經向我做了指示。”沈醉也同樣沒有挑明他要去執行暗殺誰的任務。


    “嗯,這個,這個很好。”蔣介石滿意地點了點頭,說道,“你主持的這項工作,關係到黨國的大局。共產黨並不可怕,我們遲早會打敗他們,可是,來自內部的搗亂,比共產黨的威脅更難對付。為了使內部統一起來一致對外,我不得已才采取了這個辦法。”


    蔣介石說這番話時,顯得非常痛心,這一切表明,為了黨國的安危,他是迫不得已而為之的。接著他又說道:


    “這件事要絕對保密,你們回去後,立即從速布置,隻等我做出最後決定,便要不顧一切地完成使命!”


    沈醉心裏微微一震,蔣介石已做了暗示:為了使暗殺李宗仁的計劃成功,要他準備隨時犧牲自己的性命。沈醉自投入軍統,幹的便是殺人綁票的勾當,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他站起來,像宣誓一般對蔣介石道:


    “沈醉決不辜負總統的期望,為了完成此項任務,決心做出一切犧牲!”


    蔣介石緊緊地握住沈醉的手,連說:“好同誌!好同誌!”隨後對毛人鳳囑咐道:“毛局長,對這樣忠實勇敢的好同誌,他工作上和生活上如有困難,你一定要盡力幫助解決!”


    “是!”毛人鳳答道。


    毛人鳳和沈醉從蔣介石的辦公室辭出後,立即回到保密局密商暗殺李宗仁的具體計劃去了。蔣介石在辦公室裏踱了一陣步,突然拿起桌上的電話筒,直接要通了傅厚崗李宗仁官邸的電話:


    “德鄰兄,你在忙些什麽呀?”蔣介石的話說得親切極了,像一個普通人在打電話問候自己最要好的朋友似的。


    “啊,總統,我在讀書。”李宗仁聲音很平淡。


    “我想請你和嫂夫人今天到我這裏吃餐便飯。”蔣介石說道。


    “總統日理萬機,我們去恐怕會打擾……”李宗仁當上副總統後,蔣介石還是第一次邀請他到家裏吃飯呢,他顯得局促不安。


    “你一定來,一定要來!”蔣介石說完便放下了電話筒。


    當李宗仁和郭德潔的汽車駛進總統官邸時,蔣介石夫婦已在階下迎候了。宋美齡迎上去幾步,待李宗仁和郭德潔下車後,她伸出一雙胳膊,同時挎著李宗仁夫婦的兩隻胳膊,親親熱熱地往前走。蔣介石以主人身份走在前頭,他們一直走進平時專供蔣介石夫婦用餐的那間小餐廳裏,賓主落座後,侍者便開始上菜。蔣介石今天的興致看上去很好,他麵前的那隻高腳玻璃小酒杯裏,竟也斟上了半杯酒。他高興地舉起酒杯:


    “為德鄰兄和嫂夫人的健康,幹杯!”四隻小巧玲瓏的小酒杯“乒”的一聲碰在一起。接著便是李宗仁舉杯為蔣介石總統和夫人的健康幹杯。


    “吃菜,吃菜。”蔣介石用手中的筷子熱情地向李宗仁夫婦指點著各種菜肴。


    宋美齡和郭德潔都是“夫人外交”的能手,蔣介石和李宗仁之間雖然隔膜很深,但由於有這兩位善交際應酬的聰明夫人在場,席間的氣氛仍然顯得親切融洽。蔣介石和李宗仁兩人都故意不提白崇禧拒絕到蚌埠指揮、潛返漢口這段不愉快的事,仿佛它根本就沒有發生似的,即便發生過,似乎白崇禧與李宗仁毫無關係,彼此是各走各的路,對蔣介石沒有妨礙,此事不值一提。他們天南地北地漫談著,蔣介石講奉化有什麽特產,李宗仁扯桂林鄉間的風俗,郭德潔則變戲法似的從食盒裏拿出一隻桂平家鄉的醬鴨來,請蔣介石夫婦享用。


    “德鄰兄,你的專機設備如何?”蔣介石忽兒把話題扯到他們各自的飛機上去了。


    “是一架專用的普通客機,沒有什麽先進的設備。”李宗仁答道。


    “可否把我們的‘美齡號’專機送給德鄰先生呢?”宋美齡向蔣介石建議道。


    “啊,對對對!”蔣介石連連點頭,笑道,“你不提起,我還忘了。我們已經有一架‘中美號’了,‘美齡號’可以送給德鄰兄和嫂夫人用。”


    李宗仁正想推辭,宋美齡卻頭頭是道地給郭德潔講起了“美齡號”內的各種先進設備,這一切,不但見多識廣的郭德潔沒有見過,而且也還是第一次聽到哩,她興奮地點著頭,仿佛正坐在舒適而神秘的“美齡號”上,在天空漫遊呢。李宗仁終於不好開口推辭,而轉口表示衷心的謝意。


    當李宗仁和夫人郭德潔坐在汽車裏,離開總統官邸時,郭德潔仍念念不忘蔣介石夫婦送他們的那架“美齡號”專機,她推推李宗仁說道:


    “我們過兩天就坐‘美齡號’到杭州去玩一玩,怎麽樣?”


    李宗仁沒有說話,他的臉色很陰鬱,腦子裏一會兒想著白崇禧不辭而別跑回漢口的事,一會兒又想蔣介石那殷勤敬酒時的笑臉。馬路邊上,有幾個香煙攤子,擦皮鞋的攤子,攤子上的人不斷盯著他的


    汽車,天邊有一堆濃重的烏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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