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喧林寂,鳥鳴山幽。


    肖湛領著一眾人馬,馱著呻吟不已的傷員,緩緩行在官道上。


    前方山勢逐漸收緊,右側洛水變得湍急。官道與洛水間、那道厚密的葦叢,不知何時已逐漸稀疏,被許多低矮的水草取代。


    震耳欲聾的廝殺聲、慘呼聲,以及刀劍斬骨的鈍響聲,猶在眾人耳畔盤旋,嗡嗡作響,揮之不去。此時山間寂靜,人聲稀疏,反而叫人心頭空落落的,全無振奮之感。


    “嗒嗒!嗒嗒……”


    一騎黑馬,四蹄翻騰,踏著齊整的聲響,卻向眾人奔來。


    來人翻身下馬、奔至肖湛身前,抱拳拜道:“肖統領!前方二裏便是靈山坳,峰高穀深,水急崖險,恐有伏兵。”


    肖湛勒住馬韁,看了看官道上被遺棄的幾副帶血的僧衣、道袍,才抬起頭來:“你一路行去,可曾見到通玄觀道士、或是香山寺武僧與人激鬥的痕跡?”


    這人一襲玄色缺胯袍,腰佩橫刀,卻是肖湛手下的不良衛,他接著道:“屬下不曾見過。似這些拋落的衣袍、倒是還有一些。”


    肖湛麵色微鬆:“這便是了!通玄觀與香山寺的江湖同道、既能安然通過,想來祆教精銳已被咱們斬殺殆盡。殘餘妖人如今全龜縮在舟船之上,哪還有餘力伏擊我等?傳令群俠!保持警覺,防備山中熊羆聞到血腥氣、撲襲生人。”


    不良衛抱拳應下,便將馬韁丟給一個同袍,自己徒步奔走、將肖湛指令傳遍整隊人馬。


    肖湛身後,便是被木蘭衛、玄魚衛押解著的蒼龍七宿。因田兔被柳定臣分走,如今隻剩田蛟、田豹等六人,皆垂頭喪氣地挪著步子。雙手鐵爪套早被人摘去,不時有木蘭衛折了柳條,在他們臉上抽出道道血痕。


    崔九麵色陰沉,帶著所餘不多的山翎衛、跟在蒼龍七宿後麵,不曉得心中在盤算什麽。眼見來時那處峰頭、已能望見輪廓,想到折損在此處的兄弟,麵色不禁又黑了幾分。


    方七鬥領著弓馬隊,徒步行在山翎衛左側,卻與崔九一路無話。飛雲驄已讓給失了雙臂的老七“催林斧”周德,斷臂處被布條紮得很緊、血已基本止住,人卻還在昏迷當中。


    飛雲驄後的軍馬上,馱著一顆碩大無朋的虎頭。虎頭雙目緊閉、盆口微張,被繩索五花大綁、牢牢捆在馬鞍上。脖頸斷口處血肉模糊,尚未流盡的虎血染紅了馬鞍、浸透了馬腹,滴滴答答灑落在官道上,畫出一道蜿蜒的血線。


    不眠和尚、陳穀綴在最後麵,不時回頭張望,似乎是為接應那些凶僧惡道。


    果然沒過多久,一群麵如土色的凶和尚、惡道士,夾著黃塵從後麵追來。個個兩手空空,手中兵刃亦不知所蹤,口中還胡亂嚷嚷著:“不得了!不得了!無頭屍索命來啦……”


    不眠和尚濃眉倒豎,劈手拎起一個惡道士後襟,便是“啪啪”兩記耳光:“慌裏慌張!說得什麽混話!有頭的鬼物、貧僧尚且不懼,無頭的又有什麽好怕?”


    那惡道士這才回過神來,襠內一團冰涼,涕淚橫流道:“真、真的……是真的,俺們幾個都瞧見啦!若不是跑得快,隻怕凶多吉少……”


    那惡道士身上的臊臭之氣,著實難聞。陳穀厭棄地扇了扇鼻子:“不眠禪師,還是叫這群倒灶家夥、下河衝洗一番為妙!”


    不眠和尚一手拎著惡道士,另一隻手也不


    禁捏住了鼻頭,囔聲囔氣道:“有理!”


    說罷,便是一甩。那惡道士登時“噗通”一聲,落在了淺水中。接著,陳穀與不眠和尚如法炮製,又將其他凶和尚、惡道士丟入洛水。令他們解開下褌、洗涮一番後,才命人拽上岸來。


    山間風涼,吹在渾身濕透的凶和尚、惡道士身上,冷得人渾身發顫。一時間噴嚏連連,神誌卻似清醒了許多,方才那魂飛魄散之感,瞬間被徹骨的寒冷所替代……


    帆張如翼,櫓搖如飛。


    畫舫順風順水,很快便追上了群俠。兩路人馬隔船相望,雙目中盡是恨意。


    山翎衛、弓馬隊紛紛取下弓弩,預備向舫船上送一波箭雨,幸而被肖湛及時喝止:“敵強我弱,切莫節外生枝!待入了城,有千百種法子叫祆教妖人吃癟。”


    崔九、方七鬥等人,自是麵色不忿。但群俠心中卻也知道,當此之時、確實不宜再互相激怒,之所以要架起弓弩,也不過是想虛張聲勢,嚇一嚇舫船上的祆教妖人罷了。


    七八個傳教使恰在甲板上,與百合衛、雙戈衛圍在船邊,警惕地盯著岸上挽弓持弩之人。有的已從腰間摸出飛蝗石、吹箭、梅花鏢等暗器,若岸上之人膽敢輕舉妄動,這許多暗器、隨時可脫手擲出。


    天極護法覃湘楚盤坐在甲板上,正小心翼翼調息行功,好減輕一些腑髒的痛楚。忽見許多傳教使、百合衛、雙戈衛一陣騷動,不禁問道:“發生了何事?”


    一名雙戈衛攏手作焰、單膝跪倒:“護法大人!船已追上群俠,正與他們並行而走。有弓弩手將箭矢對準了咱們,似有翻悔之意。”


    覃湘楚眉毛一聳:“果真如此?這些公門鷹犬,真是記吃不記打!百合衛何在?!”


    話音剛落,便有四名百合衛就近拜下,行聖火禮道:“護法大人何事傳召?”


    覃湘楚幹脆利落道:“你們四個,一人速將群俠挑釁之事稟告聖姑;一人去船尾催促船工、加緊搖櫓,盡快將群俠甩開;其餘兩人,遍告各傳教使,若遇敵情、先以篳篥傳訊。好叫埋伏之人,知曉舫船遇襲。”


    分派已定,覃湘楚才緩緩站起,往那眾人圍攏之處行去,定要親眼盯著、才肯放心。


    舫船與群俠並行了約半盞茶工夫,便漸漸拋開群俠,先往東麵行去。船上船下劍拔弩張的氣氛,終於緩和了一些,兩方手上的弓弩、暗器也漸漸收起。哪怕隻是一場虛驚,卻也令眾人心驚肉跳。


    就在肖湛想要長舒一口氣時,陡然聽到身後、幾聲慘叫突兀響起。


    扭頭看時,卻見一道灰影已奔至蒼龍七宿身前,手中一把搶來的橫刀,迅速劃開捆著六人手腳的繩索。反應稍快的木蘭女衛,瞬間將長槊刺出。不料這灰影身手了得,竟避開槊頭、連殺三人,才又折轉回去,將剩下繩索悉數斬斷。


    這一下發難猝不及防,同樣負責押解的玄魚衛們、卻是一陣錯愕:那出手之人,竟是玄魚衛校尉周遊!


    隻見周遊麵色凶戾,全不似往日那般嬉皮笑臉,便是發腫的雙頰、都透出幾分詭異來。


    而解脫束縛的蒼龍七宿,也趁群俠反應不及,迅速搶來長槊、鋼叉、橫刀等兵刃。以背相抵,圍成圓陣,徑直向舫船漂走的方向奔出。


    黎妙蘭雙目噴火:“周遊!殺我姊妹,有膽莫逃!”


    崔九見


    狀,便是一聲怒喝:“周遊!你這叛徒!怪不得來時我等遭蒼龍七宿伏殺,你卻毫發未損。後來你還故意湊上臉去、叫人打腫……好一手‘苦肉計’!竟將大夥都騙了過去。”


    這時,反應過來的木蘭衛、見追擊不及,紛紛揮起長槊,將麵麵相覷的玄魚衛圍了起來,繳去鋼叉,押在一旁。亦有奮起相抗者,被憤怒的木蘭衛一擁而上、打翻在地。


    舫船上祆教眾人,卻隻遠遠瞧見岸上一陣騷亂,便既衝出七人、直奔這舫船而來。眾人神經頓時繃緊,飛蝗石、梅花鏢等暗器已然在手,覷準位置,紛紛甩出。


    然而這七人身法卻靈活無比,連消帶打、左右閃躲間,便叫這些暗器悉數落空。


    待奔得近了,祆教眾人才發現這七道身影,竟是先前已被捉住的蒼龍七宿,以及被打得鼻青臉腫的周遊。


    山翎衛、弓馬隊再度取下弓弩,瞄向十丈外的蒼龍七宿和周遊,箭矢頓時如雨飛出。然而蒼龍七宿和周遊似乎早有定計,聽得身後破風聲起,便是一個折轉,竟向那舫船尾部躍上。


    舫船尾部有七八名雙戈衛,正充當船工、賣力地搖著長櫓。忽見七道身影向他們奔來,紛紛丟下長櫓、撿起雙戈,要將來犯之人打退。


    豈料山翎衛、弓馬隊射出的無數箭矢,早隨著蒼龍七宿和周遊的身形,向船尾傾瀉而來。七道身影也不硬拚,反而閃過身去、每人製住一名雙戈衛,擋在了自己身前。


    箭矢接連落下,瞬間將這些雙戈衛射成了刺蝟。而蒼龍七宿與周遊,卻趁著挽弓搭箭的間隙,越過船尾、棄舟登岸,很快沒入對岸山林。


    山穀中,隻留下一陣恣意猖狂的笑聲。


    祆教眾人發現船尾雙戈衛被亂箭射死,個個目眥欲裂,揮臂甩手間、身上暗器亦如蝗群一般,密密麻麻向群俠撲去。


    肖湛看到箭矢誤殺祆教中人時,已知情況不妙,連忙揮停群俠,擺出防禦陣型。


    果然!畫舫上的暗器已如急雨般襲來,擋完一波、又是一波。處在隊伍前端的不良衛們,武藝大都平平,不時便會有人痛呼一聲、倒地不起。群俠很快被暗器逼得連連後退。


    “嗚哩嗚哩嗚哩……”


    一陣喑啞急促的聲音自船上發出,與鼓蕩的回聲疊加、很快在山穀間響作一片。音色亢然悲涼,宛如群鳥雜鳴,令人心煩意亂。


    肖湛陡然想起,蕭大人曾去病坊探視通遠渠幸存之人,那些遊俠說起祆教傳訊之法、便是這“嗚哩”之聲。頓時明白了什麽,趕忙大喝道:“這是篳篥傳訊!各位英俠,全神戒備!切勿自亂陣腳……”


    “腳”字尚未說完,便聽隊伍後麵的凶和尚、惡道士中,傳來一陣鬼哭狼嚎似的慘叫。原本後退的人馬頓時一滯,便要向前湧去。


    這時,一團團熱浪從天而降,落在官道上、竟是斑斑點點的火苗和火箭!落在群俠身上,頓時將頭發和袍衫引燃,頃刻間燒成一團團碩大的火球。火球聲嘶力竭、掙紮著亂跑,又引燃了旁邊的人……不過三息工夫,竟有十數人被火焰包圍,踉踉蹌蹌向洛水奔去。


    “啊——”


    “痛啊!”


    “滾開!莫碰我!”


    “快入水!”


    “快!”


    倉促之際,官道上早已亂作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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