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尾隨我、窺伺我,還要找我討要公道?簡直不可理喻!”


    楊朝夕怒氣衝衝。若非自知打不過眼前這妖修,真恨不得狠狠揍她一頓。


    柳曉暮見他一麵暴怒、一麵慫包的模樣,愈發有恃無恐:“姑姑修道快六百年,何時須向人族討要公道?直接全殺了、豈不更解氣?咯咯……”笑罷,話鋒一轉,眼神冷冽,“姑姑過來,是要替小蠻鳴個不平!你自己棍術不精、輸了比試,便對她愛答不理。氣量未免也忒小了些!”


    “我……我何時對她愛答不理?”楊朝夕登時一臉懵然。


    “哼!你不搭理她,也還罷了。為何定要當著那麽多乞兒的麵,與你那覃師妹卿卿我我、眉來眼去?小蠻雖素來乖巧聽話,畢竟隻是個尋常的懷春少女,哪裏受得了你這般傷口撒鹽、故意叫她難堪?”


    柳曉暮冷笑一聲,繼續咄咄逼人道。


    “我、我……真是冤哉枉哉!覃師妹家中變故,我不過問了幾句,可打聽到她娘親、祖母關在何處,有沒有受罪。何時卿卿我我?又何時眉來眼去!”


    楊朝夕簡直怒火攻心。感覺被柳曉暮三言兩語、一錘定音,竟成了世間最負心薄幸、十惡不赦的輕薄浪蕩子。忽地又替覃師妹激憤起來,


    “倒是你們祆教,若非借宿覃府、又怎會給覃家上下招來滅頂之災?如今不思營救之法,卻還要覃世叔為你們四處賣命。難道祆教上下,盡是天性涼薄之人麽!”


    “好膽!小道士!”柳曉暮臉色一變,咬著牙關道,“幸好你不是我祆教中人。不然,就憑你這幾句以下犯上之語,便夠領受‘聖火灼心’之刑!但,既然你非我祆教眾人,又憑什麽對祆教指手畫腳?!當真以為我不敢殺你麽!”


    “若仗義執言,便要被抹殺滅口。你祆教行事、與邪魔外道又有什麽分別?不如索性改叫魔教……”楊朝夕見她惱羞成怒,愈發不依不饒。


    “若你果真這般以為,姑姑今日便叫你領教、什麽才是邪魔外道!”


    柳曉暮說罷,鼻子下巴一陣蠕動、變得尖細,鳳眸陡然拉長,一對瞳仁轉為血紅。淡淡橘光從體內散發而出,羅裙下麵一陣蠕動、竟竄出六支毛茸茸的尾尖來。


    “你……你、你果然是狐妖……”楊朝夕大驚失色,方才凜然不懼之勢、瞬間煙消雲散。雙腿發軟,頭重腳輕,竟連逃跑的念頭都被牢牢壓製。


    “嗬嗬……很奇怪麽?你又不是才曉得姑姑是妖修。今日有幸,叫你看看妖修的模樣,看過了、便把命留下吧……”幾息間、柳曉暮便化作半人半狐之形,高近一丈,眼神冷漠,聲音魅惑空靈,不帶一絲波瀾。


    楊朝夕已癱坐在地,開始語無倫次:“曉暮……姑娘,咱們、咱們是道友好麽……你若殺了我,豈不是還要再費一番周折,另尋個‘天選之子’……我娘親孤苦無依,還在山中等我回去……”


    柳曉暮笑嘻嘻蹲下來,竟比楊朝夕站著時還高些:“對啊!咱們是道友,所以江湖才有一句話,叫死道友不死貧道嘛!你忍著些、姑姑牙口蠻好,保證一口下去、一命嗚呼……”


    “不要!”楊朝夕看著那一口森森然的牙齒,驚叫出聲,“曉、曉暮姑娘……口下留情!”


    “哦?現在想到‘口下留情’了?方才你滔滔不絕、詆毀我祆教時,可想過‘口下留情’?


    ”柳曉暮扭了扭脖子,揶揄的瞧著楊朝夕。忽將腥紅舌頭一彈、在他鼻尖掠過,直嚇得他魂不附體,連求饒都忘了。


    “姑姑!切莫傷他……求您了。”便在這時,一道玉影闖了進來,前凸後翹,豐姿窈窕。不是小蠻,又是何人?


    柳曉暮這才緩緩起身,狐軀蠕動,紅光再起,重又變回那個清麗絕俗、不染纖塵的女子,衝著小蠻嫣然笑道:“本就是來嚇唬嚇唬他,好替你討個公道。姑姑已許久未吃生肉了呢!若真要吃他,須烹熟了才好。咯咯咯!”


    楊朝夕終於三魂歸竅、七魄回體,心有餘悸:“曉……曉暮姑娘……你當真、當真吃過人?”


    柳曉暮白了他一眼,不屑道:“很稀奇麽?妖族未化形之前,但凡能果腹的、什麽東西吃不得?隻一場‘薊州之亂’,便不知有多少人族屍身、填入獸口。”


    楊朝夕再不敢回嘴,隻好悻悻然、看了看滿麵和煦的柳曉暮,心頭湧起幾句腹誹。旋即、又把目光移向小蠻,卻見她一對碩大美眸、腫若桃瓣,顯然剛哭過不久。見他目光投來,便將身子側開,賭氣似的扭向一邊。


    柳曉暮瞪著楊朝夕,眼含深意:“小道士,你心裏罵我,豈能瞞得過姑姑的‘潮音鍾’?姑姑大人大量,不和你計較。小蠻自前院回來,便一直哭到現在,問她什麽都不肯說。若非有‘潮音鍾’,姑姑又怎會知曉女兒家家的心事?既然方才你說與那覃清並沒有什麽,不妨坦率告訴小蠻,免得她又哭唧唧地、攪得姑姑無法清修。”


    楊朝夕坐在地上,吞吞吐吐:“小蠻……小道並無冷落你之意,隻是覃師妹闔府被抄、難免心中悲涼,我擔心她憂慮太過、才多問了幾句。”


    小蠻聞言,卻是俏臉彤紅,向柳曉暮行了個聖火禮:“姑姑,小蠻不懂事、叫您勞神了。此事須怪不得楊公子,是……是小蠻心生妄念、思入歧途……以後定當恪守教規、斬情斷欲,自絕非分之想……”


    小蠻說到最後,麵色煞白,竟似要逼自己做什麽決斷一般。不由心潮起伏、雙睫微顫,卻再也說不下去,扭頭又出了鬥室。


    楊朝夕起身欲追,卻被柳曉暮紅光一閃,攔在身前:“小蠻既是聖女,便須謹守教規、不得違背。她這般年紀,若能自己想通、才是最好。倒是小道士你捫心自問,當真沒有夷夏之分、胡漢之別?”


    楊朝夕眸光微黯:“我娘親便是‘薊州之亂’時,從上陽宮逃出來、被爹爹救了,後來才生下我。可爹爹也因為北上馳援、守衛太原,死在了交陣中,隻帶回來一壇骨灰……我心中恨極了那禍亂天下的賊兵,可戰亂已平,這仇也不知算是報了、還是永遠也報不了了。”


    柳曉暮微微頷首,話頭一轉,卻又認真問道:“倘若沒有門第之分、貧富之差、胡漢之別,崔琬、覃清、小蠻有一人,可為你道侶。你會選誰?”


    楊朝夕當下一愣,沒想到她竟忽然問出這種問題。其實自己心底、又何曾沒有暗暗想過:三位少女皆對他有意,若能擇一人為良配,自己究竟該如何選?但每念及此,腦中便都是關林兒的影子,胸口仿佛壅塞住一般,難過的喘不過氣來。


    想得愈久、便愈發煩亂,楊朝夕隻好木然搖頭道:“我也不知道……或許,會是覃師妹吧!她和林兒妹子,實在太過相像。我心底、其實時常將她錯看成林兒妹子。”


    “唉!華夏、夷狄,無分貴賤,太宗


    皇帝皆能愛之如一。漢人、胡人,都是佳人,公子卻為何要厚此薄彼?”柳曉暮不由長歎。


    原以為這三女中,論端莊崔琬居首,論姿容小蠻第一,怎麽也不會選到覃清頭上。卻不料這個小道士還真是的癡情種子,不但對那關林兒始終念念不忘,便是再尋新歡、也要照著那關林兒的影子去找。


    楊朝夕不答,兩人便都默然無語。


    良久,柳曉暮才收起刁鑽古怪,一本正經道:“那‘中間人’之事,想必李長源已和你說過了。你既然怪我祆教虐民挾上、人心涼薄,此次便給你這個機會。若當真能叫那王縉收手,放了捉去的教徒和家眷。本姑姑給你打個包票,必叫胡商複市、貨價如常。”


    楊朝夕鷹眸一亮,迷惘之色登時全無:“此言當真?”


    柳曉暮笑逐顏開:“聖姑無戲言!”


    紫微宮城,殿宇連甍。


    宮室雖大多殘敗,但其昔日煌煌之象,猶可見一斑。


    盛朝官軍平薊州之亂時,曾借回紇軍入城驅逐史朝義殘部。回紇軍得勝驕縱、劫掠城中,竟縱火將紫微宮燒去大半。後來,太微宮使王縉請旨削減各道軍資四十萬貫,才將紫微城修繕了一番,使聖人東幸神都時、不至於失了盛朝威儀。


    近來太子李適駕臨洛陽,便一直深居在紫微宮東宮之中。一應大小事由,皆有長源真人、東宮衛率、宮中奴婢等人料理。端的是養尊處優、趾高氣昂。


    這日午後,太子李適在東宮正殿、聽罷河南尹蕭璟一番哭訴,想著城中小民因無錢買米、忍饑挨餓的慘狀,不由心煩氣躁。


    待遣了一隊東宮衛率,去城中各處查探核實,打發蕭璟離去。才又便領了宮婢,在九州池中泛舟吟詠、酌酒賞花,以此排遣不忿之意。心中對太微宮與祆教的嫌惡,便更多了幾分。


    心境不佳,酒力更差,待喝到落日西沉,竟在花舟中昏昏睡去。


    眾宮婢慣會察言觀色,知他遇了煩心事、才縱酒解憂,皆不敢觸他黴頭。便小心將他扶篷艙,尋了錦衾蓋好,退至艙外守候。


    東風助酒,落花催夢。


    太子李適渾渾噩噩間,卻似來到一片雲氣翻湧的宮闕。極目四顧,難尋六合,不辨八荒,皆是白茫茫一片。瓊樓玉宇掩映其中,道不盡的仙家氣象。


    正猶疑不定間,卻見一處長著紫花瓊蕊、栽著垂柳青鬆的香苑中,走出個裙衫翩然的仙子。這仙子生得明眸善睞、唇紅齒白、瓊鼻似玉、粉耳如貝,乍觀之心中怦然,細瞧去渾然忘俗。


    太子李適自幼長於宮禁之內,什麽佳人麗姝不曾見過?然而一見這仙子,竟生出自慚形穢之感,忙上前拱手道:“後生冒昧、攪擾仙子清修。敢問此為何處?”


    那仙子這才轉身抬眸,眼帶詫異道:“凡夫俗子,何故至此?還不速速離去!”


    太子李適苦笑道:“我也不知。隻依稀記得吃了些酒漿,身便在此地了。”


    仙子登時恍然、抿嘴一笑:“原來是魂遊此地!此處喚作蓬萊宮太真殿,你能來此、該是李氏後人了。”


    太子李適心頭劇震,想起了宮中的一些傳言,不禁驚到:“難道、難道……這便是太真妃魂歸之所?!”


    仙子頷首笑道:“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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