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萊宮中,日月同升。太真殿前,瑤階玉簷。


    太子李適心頭千回百轉、口中驚惶難言。那太真妃他自是見過,乃是太祖父玄宗皇帝的寵妃,豔冠六宮。隻是當時年紀尚幼,記憶早便模糊,那太真妃容貌衣著如何、也隻留了個淺淺的印象。


    太真妃被賜死馬嵬驛時,他也才不過十四五歲年紀,和一群西行的宮人攪在一處。遠遠隻瞧見龍武大將軍陳玄禮等人,隨意挖了個土坑、便將一團榴紅的物什丟了進去。後來年歲漸長,才知那太真妃最喜穿石榴裙,當日丟進土坑之物,便是太真妃的屍身……


    仙子見他麵帶驚懼、張口結舌,仍舊笑道:“你也不必害怕,太真妃香魂離了那皮囊,天魂複歸上界,封了牡丹花神。這些皆是注定的命數,她豈會因凡間糾葛,便與你李氏後人為難?今日你誤闖至此,或許便是她有意接引你過來、有良言相告罷。”


    太子李適這才心緒稍定:“我、我定要去……拜見這位花神娘娘嗎?”


    “既來此間,避而不見,才是失了禮數。況且上幾代的恩怨,無論如何、總也算不到你頭上。放心便是了。”仙子笑盈盈道。


    太子李適覺得有理,便跟著仙子,撥開雲霧,穿花繞徑,來到一座金闕玉宇前,匾額上漆著幾個醒目隸字“太真殿”。他既感驚奇,又覺拘謹,不由憋出一句:“仙、仙子,敢問如何稱呼?”


    那仙子轉過頭,嘴角微翹:“叫我小玉便可。稍待會兒見了花神娘娘,不必拘束,倘有什麽疑惑、盡可問她。”


    太子李適默默記下,追著小玉,拾階而上,不多時便至殿中。隻見匝地錦繡、滿堂金彩、罇罍列案,香爐擎煙,比之太極宮、大明宮的殿閣布置,亦不遑多讓。


    當中雕鳳獨坐榻上,一個酥胸半袒、繡襦羅裙的美婦人,正斜倚扶幾,手捧琥珀杯,小口啜著玉液瓊漿,雙靨現出酒紅。見有人進殿,當下羅袖一揮,那怎麽也喝不幹的琥珀杯,登時消失不見。


    美婦人傾城一笑:“適兒來了。快上前來,叫哀家看看!一別近二十載,如今卻也生得身形偉麗、龍章鳳姿,不輸三郎當年。”


    太子李適聞言,隻得款步上前,拱手行禮,誠惶誠恐道:“孫臣拜見娘娘!自娘娘仙去,太祖父晝夜思念。觀花憶人,拂柳垂淚,聞鈴腸斷,見月傷心,始終鬱鬱寡歡,龍體每況愈下,終於崩於甘露殿。太祖父自知虧欠娘娘,便一直耿耿於懷,以致老景淒涼。望娘娘顧念當時榮寵,莫要記恨於他。”


    美婦人推開扶幾,笑容不改:“凡間遊曆,本就是逢場作戲罷了。什麽愛不愛、恨不恨的,適兒也太過小心了些。今日你魂遊至此,卻非偶然,乃是哀家心血來潮、略施小術,招引你至此,有幾句良言相勸。”


    太子李適行禮如儀、微微抬眸道:“孫臣恭聽娘娘諭示。”


    美婦人坐正身子,豐腴之姿更勝當年,含笑款款道:“自古而今,沿曆數朝,有起便有落,有盛便有衰。周八百國祚,隋二世而斬,皆逃不過此律,哪裏有過千秋萬代的王朝?你們李氏盛朝,算來也不過三百年國祚罷了。若再不興利除弊、勵精圖治,隻怕這江山傳不了幾代,便要崩壞。”


    太子李適心頭默算,


    不由驚出一身冷汗:盛朝開立至今,不過百五十年而已!若國祚隻有區區三百年,豈不是已過半程?自己身為太子,將來必會身登大寶,如何能不為這盛朝基業憂心!


    念頭至此,太子李適再顧不得許多,噗通一聲向美婦人跪下:“孫臣求娘娘賜告興國之策!”


    美婦人卻是一聲嬌歎:“福禍無門,惟人自召!哀家尚在凡間時,曾坐觀盛朝震服萬邦,亦親曆三郎從勵精圖治、到自滿怠政。又罷免張九齡、張說等賢相,使朝政逐漸腐壞。偏聽寵臣,盲信邊將,最終釀成‘薊州之亂’。我在凡間的肉身及親族,便皆因這場兵禍,盡被誅殺,也是罪有應得。


    今日你問興國之策,哀家又能有什麽高論?說來說去、終究是婦人之見。倒是自漢興以來,有兩篇千古雄文,你可詳加研讀、想來定能有所領悟。”


    美婦人說罷,羅袖輕抬,當下飛出兩支卷軸來,輕輕落在太子李適膝前。他忙拾起一卷、熟練展開,入眼皆是一道道娟秀字跡,謄抄的卻是蜀漢丞相諸葛孔明的兩篇《出師表》。他少時便讀過這兩篇表書,隻覺言辭懇切、諄諄以告,確是當得起“雄文”二字。


    旋即,他又拾起另一支卷軸,展起看去,卻是開朝名臣魏徵諷諫太宗皇帝的一篇奏疏《十思疏》。此文滿朝文宦可謂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猝然讀之,其聲如鍾鳴鼓響、振聾發聵;細細思之,隻覺背脊冷汗涔涔,坐立不安。將治國理政之道,講得透徹非常。


    太子李適便跪在殿中,將兩篇雄文翻來覆去、讀了數遍。抬頭再看時,卻哪裏還有玉殿金堂?四麵皆是茫茫白霧。虛無縹緲間,似有一座雄奇仙山浮在半空,山壁上隱隱浮現兩個篆字“蓬萊”。再向下看時,登時嚇得魂飛魄散:極目望去,盡是藍湛湛的怒濤巨浪,許是《山海經》中所載的東海……


    便在這時,周身雲霧似已不堪重負,登時紛紛散開、太子李適一聲慘叫,便向那浩渺東海中墜下!


    太子李適坐起身來,已是滿額汗珠。掀了錦衾、卻見四五個宮婢掌著燈籠,自篷艙兩麵湧入。其他宮婢因艙室狹小,皆圍在外麵,卻也將燈籠湊了進來,登時將艙中照得宛如白晝一般。這才恍然明白,原來竟是一場奇夢。


    太子李適呆坐艙中,夢中所見仍曆曆在目,腦海裏不斷盤旋著《出師表》《十思疏》裏的字句:


    “親賢臣,遠小人,此先漢所以興隆也;親小人,遠賢臣,此後漢所以傾頹也”,“居安思危,戒奢以儉”,“有善始者實繁,能克終者蓋寡”……


    眾宮婢見他神色漸複,才紛紛安下心來,默默將一方小案擺好,又將一盒新煨羊肉、一榼蒲桃酒、幾樣酥烙糕餅放好,才躡手躡腳退了出去。


    太子李適望著滿案珍饈,卻覺索然無味。自顧自出得艙來,才知天已全黑。方才一覺,酒卻未醒,仍有些許暈眩。


    放眼瞧去,九州池外殿宇懸燈,九州池中波湧風徐。河漢倒懸其間,與蒼穹上的那一道遙相呼應,分不清虛實真假,滿難解的玄奧。正是:


    醉後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


    話分兩頭。


    卻說李長源自乞兒幫出來,又見南市蕭疏、幾無人影,心


    中隻覺寒涼。


    此刻已過中飯的時辰,照說南市已經開市。然而看著一間間開著的鋪肆,掌櫃縮頭不出,夥計打著哈欠,皆是一副無人問津的頹然之態。李長源歎息一聲,更加快了腳步。


    不多時回到東宮,見太子李適竟端坐在正殿上,捧著兩卷書出神。便拱手行禮道:“殿下萬福金安!臣此番出宮、幸不辱命,已在神都苑中尋到了那祆教聖姑。聖姑明言,之所以慫恿胡商罷市,皆是受太微宮王縉所迫,不得已而為之。除非那王縉懸崖勒馬、及早收手,放還所拘教徒及親眷。不然此事、必當不死不休。”


    太子李適扔下書卷,皺眉道:“這些祆教胡人,還真是大言不慚。那王縉不但貴為齊國公,更是權相元載的左膀右臂,豈會受他們挾製?不知那薩寶府祆正,如何看待此事?”


    李長源沉吟不語,卻抖開雙袖,雙手掐算起來。過了片晌才道:“祆正大人已乘快馬,自長安啟程,計日可抵洛陽。屆時可當麵向殿下稟明。”


    太子李適捏了捏太陽穴,似是酒力尚未散盡,才換了個口氣道:“真人,此間並無外人,不須這些繁文縟節,還請坐下說話。”


    李長源聞言,又行了一禮,才徐徐行至在太子左側,尋了圓座坐下,淡然一笑:“殿下今日有何困惑?”


    太子李適不答,環顧了一下四周,沉聲道:“我與長源真人談經論道,你們也要聽嗎?”


    四麵東宮衛率、隨侍宮婢聞言,皆是身形一顫,齊道:“不敢。”於是紛紛退出正殿,隻留下李長源一人,端坐太子李適身邊。


    太子李適這才麵帶憂色道:“真人,昨夜……昨夜我發了道奇夢,竟魂遊至東海蓬萊宮太真殿,見到了那位……那位縊死在馬嵬驛的太真妃!”


    李長源聞言,也是一驚:須知橫死之人,易生凶鬼怨魂。那太真妃曾是一門榮寵、權勢赫赫,隻因一場兵禍,便被陳玄禮等人滿門斬殺殆盡,如何沒有怨氣?雖事過數載,焉知她忽然亡魂托夢,不是要傷及李氏血脈?


    可見眼前太子殿下正安然無恙,卻又頗覺奇怪。隻好問道:“殿下可見到了什麽?又聽到了什麽?”


    太子李適憂慮更甚,愁眉苦臉道:“太真妃說,盛朝國祚隻有三百年。還說若不興利除弊,隻怕連三百年也撐不到!”


    李長源也是心頭大震,不禁肅然道:“這等預言王朝氣運之事,不但大逆不道,而且泄露天機!便是袁天罡、李淳風在世,也要緘口不言,將推測到的天機、爛在肚子裏。故此,雖有《推背圖》傳世,卻是模棱兩可、語焉不詳,以免人心思變,釀出傾覆之禍來!”


    太子李適深以為然地點點頭:“我也是這般想的。可那太真妃言之鑿鑿,由不得我不信。她還勸我研讀兩篇雄文,好為以後革除積弊、清剿外患,明心立誌。便是眼前這兩卷。”


    李長源這才撿起那兩支攤開的書卷,星眸一掃,也是頷首默然:原來是諸葛丞相的《出師表》和魏徵的《十思疏》,確是適合帝王、儲君研習的千古雄文。


    思罷,不禁笑道:“看來這個太真妃,生時榮寵至極,死後遭人毀謗。如今竟洗心革麵,要為盛朝國祚鞠躬盡瘁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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