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亞美利哥·邦納塞拉的住處和他在桑樹街的殯儀館隻隔著幾條馬路,所以他通常回家吃晚飯。晚飯過後,他總是返回殯儀館,盡職地陪著悼念者向躺在肅穆店堂裏的死者致敬。


    他向來討厭別人取笑他的職業和給死人化妝的繁瑣技術。他的朋友、家人和鄰居當然不會開這種玩笑。一個人靠汗水掙麵包錢,做什麽職業都值得尊敬。


    今天,他和妻子在裝飾華麗的公寓裏共進晚餐,餐具櫃上擺著聖母瑪利亞的鎦金雕像,紅玻璃筒裏燭光閃爍。邦納塞拉點燃駱駝牌香煙,喝一口美國威士忌緩神。妻子把熱氣騰騰的兩碗湯放在桌上。家裏隻有他和妻子,他把女兒送到波士頓,在妻子的姐姐家暫住,在那裏忘記那段可怕的遭遇和創傷,讓她受傷的兩個惡棍已經受到了唐·柯裏昂的懲罰。


    妻子一邊喝湯一邊問:“今晚還要回去工作嗎?”


    亞美利哥·邦納塞拉點點頭。妻子敬重他的工作,但並不理解技術在這個行當是最不重要的。她和其他人一樣,以為他掙錢憑的是讓死者在靈柩裏宛如在世的手藝。當然,他在這方麵的技術確實遠近聞名,但更重要也更必要的是他從不缺席守靈式。痛失親人的家屬晚上待在所愛之人的靈柩旁,接受親友的悼念,他們確實需要亞美利哥·邦納塞拉的陪伴。


    他對死者的陪護一絲不苟,麵容總那麽莊重,但又很堅強,懂得安慰人;他的聲音總那麽沉穩,但又壓低嗓門,主導整個哀悼儀式。他能緩和有失體麵的悲慟,能斥責不守規矩但父母無心約束的孩子。他吊唁時從不哭哭啼啼,但也決不敷衍。一家人隻要讓亞美利哥·邦納塞拉送別過一個親人,下次就還會再來找他。下葬前,他會陪伴死者度過在這個世界的最後一晚。


    他通常吃過晚飯要打個瞌睡,然後洗臉剃須,拚命抹粉以掩住濃黑的須茬兒,當然還要刷牙。他懷著敬意換上幹淨的亞麻內衣、白得發亮的襯衫、黑色的領帶、剛熨燙過的黑色正裝、黑色襪子和啞光的黑色皮鞋。不過,整體效果並不陰沉,反而很安慰人。他總把頭發染得烏黑,這是他這一代意大利男人裏聞所未聞的輕浮舉動,但這不是出於虛榮,而是因為他有一頭漂亮的花白頭發,顏色在他看來與他的職業很不相稱。


    喝完湯,妻子把一小塊牛排和幾叉滲著黃油的菠菜放在他麵前。他食量不大。吃完這些,他喝著一杯咖啡,又點燃一根駱駝牌香煙。他邊喝咖啡邊想可憐的女兒。她再也不是原先的那個人了。外在的美麗已經恢複,但眼神像是受驚的動物,他見到就受不了。因此,他們決定送她去波士頓生活一段時間。時間能治好創傷。痛苦和恐懼不是死亡,還有挽回的餘地,這一點他知道得很清楚。他的職業讓他樂觀處世。


    剛喝完咖啡,客廳的電話忽然響了。隻要他在家,妻子就不接電話,他站起身,喝完最後一口咖啡,撳熄香煙。他走向電話,邊走邊扯掉領帶,開始解襯衫的紐扣,準備小睡片刻。他拿起聽筒,彬彬有禮而平靜地說:“你好。”


    另一頭的聲音粗啞而緊張。“我是湯姆·黑根,”聲音說,“我應唐·柯裏昂的要求給你打電話。”


    亞美利哥·邦納塞拉覺得咖啡在胃裏翻騰泛酸,有點想吐。為了給女兒報仇而欠下唐的人情債已經是一年多以前了,


    有恩必報的念頭日益淡薄。當初看到兩個小惡棍那血淋淋的臉,他感激得願意為唐赴湯蹈火,但時間對謝意的侵蝕比對美的侵蝕還要更快。此刻邦納塞拉難受得像是大難臨頭,答話的聲音隨之顫抖:“好的,我明白。我聽著呢。”


    黑根聲音裏的冷酷讓他驚訝。顧問盡管不是意大利人,但待人一向彬彬有禮,此刻卻顯得粗暴蠻橫。“你欠唐一個人情,”黑根說,“他相信你會報答他,你會樂於見到這個機會。一小時後——不會更早,但可能更晚,他會去你的殯儀館請你幫忙。你去那兒迎接他。你的員工不必在場,打發他們回家。如果你有任何異議,請現在就開口,我來轉告唐·柯裏昂。他還有其他朋友願意幫他這個忙。”


    亞美利哥·邦納塞拉嚇得險些叫起來:“我怎麽會拒絕教父?你怎麽會這樣想?我當然願意照他說的辦。我沒有忘記我的人情債。我這就去殯儀館,馬上就去。”


    黑根的聲音軟了下來,但語氣有些奇怪。“謝謝,”他說,“唐對你很放心。有疑問的是我。今晚你幫他這次,以後遇到麻煩盡管來找我,你得到的將是我的個人友誼。”


    這話嚇得亞美利哥·邦納塞拉愈加魂不附體。他結結巴巴地說:“唐本人今晚要過來?”


    “對。”黑根說。


    “這麽說,他的傷勢已經完全恢複了,感謝上帝。”邦納塞拉說。他的語氣讓這句話像是個問題。


    電話那頭猶豫片刻,黑根最後異常平靜地說:“對。”哢嗒一聲,電話斷了。


    邦納塞拉汗流浹背,他衝進臥室,換襯衫,漱口;但他沒有刮臉和換新領帶。他係上白天那條領帶,打電話到殯儀館,吩咐助手今晚和死者家屬留在前廳,他在後麵的整容工作區有事情要忙。助手疑惑發問,邦納塞拉粗暴地打斷他,命令助手嚴格執行他的指示。


    他穿好正裝上衣,還在吃飯的妻子驚訝地抬頭看他。“我有事情要忙。”他說。妻子見到他的表情,沒敢多問。邦納塞拉走出住處,走了幾個街區來到殯儀館。


    這幢屋子孤零零地矗立在一大片建築用地上,四周圍著白色柵欄,背後有一條狹窄的車道連接馬路,寬度僅夠救護車和靈車通行。邦納塞拉打開門鎖,敞開大門,自己走到屋後,從寬幅門進屋,一路上看見幾個吊唁者從前門走進殯儀館,去告別親友的遺體。


    許多年前,邦納塞拉從一位打算退休的殯儀館老板手上買下這幢屋子,當時屋前有個門廊,吊唁者必須爬上十級台階才能進入殯儀館。這就造成了一個問題。年邁的和行動不便的吊唁者有心想見死者最後一麵,卻不太可能爬上這些台階,於是前老板就讓他們使用貨運升降機,這是個金屬小平台,搭在屋子旁邊的地麵上。升降機是用來運送靈柩和遺體的,能降到地下,再向上進入吊唁廳,於是行動不便的吊唁者愕然發現他們從靈柩旁邊冒了出來,而其他吊唁者還得挪開各自的黑色座椅,讓升降機通過翻板活門。行動不便或年邁的吊唁者告別遺體之後,升降機再次鑽出打磨拋光的地板,帶他們入地再出去。


    亞美利哥·邦納塞拉覺得這個辦法既不體麵又吝嗇,於是他翻修了殯儀館的前院,去掉門廊,換成小坡度的行走步道。當然了,靈柩和遺體還是由升降機搬運。


    屋子的後半部是業務辦公


    室、防腐處理室、靈柩儲藏室和存放化學藥品和可怕工具的上鎖密室,用一道厚實的隔音門與吊唁廳和接待室隔開。邦納塞拉走進辦公室,在辦公桌前坐下,點燃一支駱駝牌香煙——他難得在殯儀館抽煙——開始等待唐·柯裏昂。


    他在極度絕望中等待。他心裏有數,自己是要接受什麽任務。過去這一年,柯裏昂家族和紐約的五大黑手黨家族爆發戰爭,報紙上充斥著流血事件。雙方各有很多人被殺。這次肯定是柯裏昂家族殺了某個重要角色,他們想隱藏屍體,讓屍體消失得無影無蹤,還有什麽辦法比通過有執照的殯儀館正式下葬更好嗎?亞美利哥·邦納塞拉對要交給他的任務不抱幻想。他將成為謀殺從犯。事情若是敗露,他得蹲幾年大牢。女兒和妻子將會蒙羞,他的好名聲,亞美利哥·邦納塞拉廣受尊敬的名聲,將被拖進黑幫惡戰的血腥泥沼。


    他破罐子破摔,又抽了一根駱駝牌香煙,繼續想到更可怕的後果。別的黑手黨家族發現他幫助了柯裏昂家族,會把他當作敵人,會殺死他。他開始詛咒他去找教父求他報仇的那一天,詛咒妻子和唐·柯裏昂的妻子交上朋友的那一天,詛咒女兒和美國和他的事業成功。再一轉念,樂觀精神回來了。不會出事的。唐·柯裏昂很精明,為了保守秘密,肯定前前後後都安排好了。他隻需要鼓足勇氣就行,因為天底下沒有比惹唐不高興更致命的事情了。


    他聽見輪胎碾過礫石路麵。他久經訓練的耳朵說有車開過狹窄的車道,停進了後院。他打開後門,請他們進屋。大塊頭胖子克萊門紮先進來,接著是兩個模樣凶惡的年輕人。他們一個字也沒和邦納塞拉說,搜查了一遍各個房間;克萊門紮轉身出門,兩個年輕人和殯儀館老板留在屋裏。


    幾分鍾過後,邦納塞拉辨認出沉重的救護車開上車道的聲音。克萊門紮出現在門口,背後是兩個男人抬著一副擔架。亞美利哥·邦納塞拉最害怕的噩夢成了現實。擔架上是一具屍體,用灰色毯子裹著,發黃的雙腳在擔架一頭露了出來。


    克萊門紮示意抬擔架的人進防腐處理室。這時候,一個男人從後院的暗處走進燈光明亮的辦公室。來者是唐·柯裏昂。


    唐在受傷期間掉了不少體重,動作僵硬得奇怪。他用雙手拿著帽子,碩大頭顱上的毛發顯得很稀疏。比起邦納塞拉在婚禮上見到的唐,他老了很多,縮了幾圈,但仍舊散發著權勢感。他把帽子按在胸口,對邦納塞拉說:“唉,老朋友,準備好幫我這個忙了嗎?”


    邦納塞拉點點頭。唐跟著擔架走進防腐處理室,邦納塞拉綴在後麵。屍體放在一張有溝槽的台子上。唐拿著帽子輕輕打個手勢,其他人退出房間。


    邦納塞拉輕聲說:“您要我做什麽?”


    唐·柯裏昂盯著台子。“既然你敬愛我,那麽我要你施展所有本領,所有技術,”他說,“我不希望他的母親見到他這個樣子。”他走到台子前,掀開灰色毯子。亞美利哥·邦納塞拉違背了他的全部意願,違背了他多年的鍛煉和經驗,禁不住驚叫起來。防腐處理台上那張被子彈打爛的臉屬於桑尼·柯裏昂。左眼浸在血裏,晶狀體上有一道星狀裂紋,鼻梁和左顴骨打得稀爛。


    唐伸手扶住邦納塞拉,以免跌倒,但隻持續了一瞬間。“看哪,他們怎麽殘殺我的兒子。”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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