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也許是因為局勢僵持,桑尼·柯裏昂才踏上消耗戰的血路,最終以他自己的死亡作結。也許是他陰沉暴力的天性失去約束,才落得如此下場。總而言之,那年春夏,他向敵方的從屬人員發動了毫無意義的掃蕩戰。塔塔利亞家族在哈萊姆的皮條客被亂槍打死,碼頭的雇用打手遭到屠殺。警告效忠五大家族的工會上層保持中立。柯裏昂家族的簿記和放債人仍舊被禁止進入碼頭地區,桑尼派遣克萊門紮率領分部在灣岸地區肆意破壞。


    這種屠戮毫無意義,因為無法影響戰局。桑尼是個出色的戰術大師,戰果輝煌。可是,此刻需要的卻是唐·柯裏昂的戰略天賦。戰爭陷入你死我活的遊擊戰,雙方斷送了大量的利益和性命,結果卻得不償失。柯裏昂家族終於被迫關閉了一些最掙錢的簿記登記點,其中就包括送給女婿卡洛·裏齊討生活的那一個。卡洛從此沉溺酒色,成天和歌舞女郎鬼混,弄得妻子康妮的日子很不好過。自從挨了桑尼一頓痛揍,他再也不敢打老婆,但也不肯和她睡覺。康妮趴在他腳邊哀求,卻被他輕蔑踢開,他覺得自己簡直是個古羅馬人,舉手投足帶著優雅的貴族氣息。他嘲笑他說:“打電話給你大哥呀,說我不肯搞你,說不定他會揍得我硬起來。”


    其實他怕桑尼怕得要死,雖說兩人還能冷冰冰地禮貌相待。卡洛覺察到桑尼會殺了他,明白桑尼擁有動物本性,能殺死另一名人類;而他要想殺人,卻必須聚集起全部勇氣和全部意誌力。卡洛從沒想到過,這是因為他比桑尼·柯裏昂更有人情味——如果“人情味”能用在他們頭上的話;他嫉妒桑尼身上那種被鍍上傳奇色彩的、可怕的凶殘。


    湯姆·黑根,身為顧問,他不讚同桑尼的戰術,卻決定不向唐提出異議,隻因為這種戰術在某種程度上也取得了一定效果。隨著消耗戰的繼續,五大家族似乎終於低頭,反擊越來越弱,終於完全停止。黑根剛開始並不相信敵人表現出的和解姿態,桑尼卻喜氣洋洋。“我要乘勝追擊,”他對黑根說,“那些雜種會來求我們和談的。”


    桑尼有別的事情要擔心。他老婆給他臉色看,因為風言風語已經傳進她的耳朵,說露西·曼奇尼迷住了她的丈夫。盡管她喜歡公開拿桑尼的尺寸和技巧開玩笑,但桑尼這次疏遠她的時間太久了,她懷念兩人的床上時光。她嘮叨得桑尼很不好受。


    除此以外,身為獵殺目標的桑尼還處於巨大的精神壓力之下。他一舉一動都得分外小心,他知道敵人肯定記錄下了他屢次探訪露西·曼奇尼。不過話也說回來,這是他一輩子的弱點,因此也防範得非常嚴密。他在露西那兒很安全。盡管露西一丁點兒都沒有察覺,但桑蒂諾的部下每天二十四小時監視著她,她的那層樓一旦有公寓搬空,桑尼的可靠部屬就會去租下來。


    唐在逐漸恢複,很快將重新掌權。到那時候,戰局必定會倒向柯裏昂家族這邊。桑尼對此深信不疑。在這段時間裏,他必須捍衛家族的帝國,贏得父親的尊重;另外,由於王位並不一定非得傳給長子,桑尼還得鞏固他的繼承權。


    可是,敵人也在製訂計劃。他們分析局勢,得出結論:避免徹底失敗的唯一出路就是殺死桑尼·柯裏昂。他們現在對局麵理解得愈加透徹了,知道他們有可能與唐和談,因為唐是出了名的講求邏輯和通情達理。他們越來越憎恨嗜血的桑尼,他們認為這種行徑很野蠻,而且缺乏生意人的好嗅覺。沒有人想回到兵荒馬亂的從前。


    一天晚上,康妮·柯裏昂接到一個匿名電話,說話的是個姑娘,說要找卡洛。“你是誰?”康妮問。


    電話那頭的姑娘咯咯笑著說:“我是卡洛的朋友。我隻想告訴他,今晚我沒法見他了。我得出城一趟。”


    “臭婊子,”康妮·柯裏昂說,她對聽筒尖叫道,“下三爛的臭婊子!”電話哢噠一聲掛了。


    那天下午卡洛去賭馬了,半夜三更才回到家,由於輸了錢而一肚子怨氣,因為隨身帶著酒瓶而喝得半醉。他剛進門,康妮就破口大罵。他置之不理,進屋衝澡。從衛生間出來,他光溜溜地對著康妮擦身子,梳妝打扮準備出門。


    康妮叉著腰站在那兒,氣得橫眉冷對,臉色發白。“你哪兒都不準去,”她說,“你的女朋友打過電話,說她今晚來不了。你個狗雜種,居然有臉讓你那些婊子打到這個號碼上。我要宰了你這個混蛋!”她撲向卡洛,又是踢又是撓。


    他用肌肉發達的前臂擋開她。“你瘋了。”他冷冷地說。康妮看得出他在擔心,像是知道最近在搞的瘋姑娘真會玩這種把戲。“她在捉弄人,神經病。”卡洛說。


    康妮躲過他的胳膊,一爪撓向他的麵門,指甲勾到了他的麵頰。他耐心好得出奇,隻是推開了她。康妮注意到他很小心,因為她在懷孕,這激起她的勇氣,給怒火添了一把柴。她很快就什麽都不能做了,醫生說分娩前的兩個月不能有性生活,而她很想做愛,因為最後兩個月就快開始了。另外,她想在卡洛身上留下個傷口的願望也很真實。她跟著卡洛走進臥室。


    她看得出卡洛有點害怕,頓時滿心輕蔑和歡喜。“你給我留在家裏,”她說,“不準出去。”


    “好的,好的。”他說。他隻套了條短褲,沒穿衣服。他喜歡這麽在家裏走來走去,他對自己的倒三角體型和金黃的膚色很驕傲。康妮饑渴地盯著他。他勉強笑道:“至少得給我弄點吃的吧?”


    他在請她履行妻子的職責——至少是其中一項職責——這讓康妮消了氣。她做飯很有一手,這是從母親那兒學來的。她嫩煎小牛肉和青椒,趁平底鍋還在火上煨著,又拌了色拉。卡洛往床上一躺,研究明天的賽馬日程表。他手邊有滿滿一水杯的威士忌,時不時拿起來喝一口。


    康妮走進臥室,站在門口,像是未經邀請就不敢靠近床邊。“飯菜好了。”她說。


    “我還不餓。”他說,眼睛仍舊盯著賽馬日程表。


    “已經在桌上了。”康妮固執地說。


    “填你的屁眼去吧。”卡洛說,一口喝完水杯裏剩下的威士忌,拿起酒瓶斟滿,一眼也沒看康妮。


    康妮走進廚房,拿起盛滿食物的盤子,狠狠摔進水槽。炸裂聲引得卡洛走出臥室,他看著油膩膩的小牛肉和青椒濺得廚房滿牆都是,引起了他的潔癖。“嬌生慣養的黑皮臭婆娘,”他惡狠狠地說,“給我打掃幹淨,否則我就踢死你。”


    “他媽的沒門。”康妮說。她舉起爪子似的雙手,準備撓他赤裸的胸膛。


    卡洛回到臥室裏,拿著對折的皮帶出來。“打掃幹淨。”他說,威脅的口吻毋庸置疑。她站在那兒一動不動,他揮舞皮帶,抽在她墊得高高的臀部上,有點刺痛,但並不真有多疼。康妮回到廚房裏,拉開櫥櫃,從抽屜裏拿出一柄長麵包刀,握在手裏準備迎戰。


    卡洛哈哈大笑。“柯裏昂家的娘兒們也能殺人。”他說。他把皮帶放在餐桌上,大步走向康妮。康妮突然揮刀猛刺,但懷孕的沉重軀體拖慢了動作,他閃過攻擊,她懷著殺人的渴望瞄準卡洛的腹股溝。他輕而易舉搶下麵包刀,開始扇她耳光,下手中等偏重,免得打破皮膚。他一巴掌連一巴掌扇過去,她繞著餐桌後退,想逃離他的魔爪,他追著康妮走進臥室。她想咬卡洛的手,卡洛揪住她的頭發,拎起她的腦袋,又是幾個耳光上去,直到她哭得像個小孩,因為疼痛也因為屈辱。卡洛輕蔑地把康妮摔在床上,拿起床頭櫃上的威士忌喝了幾口。他這會兒已經爛醉,藍眼睛閃著狂野的光芒,康妮終於真的怕了起來。


    卡洛騎在她身上,就著酒瓶狂飲,伸手揪住一大塊因為懷孕而發胖的大腿,使勁一捏,她疼得直喊饒命。“比豬都肥。”他厭惡地說,走出臥室。


    康妮又是害怕又是膽怯,躺在床上,不敢去看丈夫在隔壁幹什麽。過了好久才起身到門口,偷看客廳裏的動靜。卡洛又開了一瓶威士忌,四仰八叉躺在沙發上,沒多久就喝得不省人事沉沉睡去,她輕手輕腳走進廚房,打電話給長灘家裏。她想請母親派人來接她,但希望接電話的千萬別是桑尼,最好是湯姆·黑根或母親。


    晚上將近十點,唐·柯裏昂家廚房的電話響了。唐的一名保鏢接起電話,恭恭敬敬把聽筒交給康妮的母親。可是,柯裏昂夫人聽不太懂女兒在說什麽,康妮急得歇斯底裏,一邊卻要壓低嗓門,免得


    被隔壁房間的丈夫聽見。丈夫打腫了她的臉,嘴唇鼓脹害得她口齒不清。柯裏昂夫人向保鏢打個手勢,示意去找桑尼,他正在客廳和黑根談話。


    桑尼走進廚房,從母親手裏接過聽筒。“是我,康妮。”他說。


    康妮嚇壞了,一方麵怕她的丈夫,另一方麵也怕大哥的反應,因此愈加口齒不清。她說得顛三倒四:“桑尼,派車接我回家就行,我回來了再和你說,沒事的,桑尼。你別來。叫湯姆來,求你了,桑尼。沒事的。我隻想回家。”


    這時黑根剛好走進廚房。唐在樓上的臥室,服了鎮靜劑已經睡下,黑根想盯著點兒桑尼,以防萬一。屋裏的兩個保鏢也走進廚房。所有人都看著桑尼聽電話。


    毫無疑問,桑尼·柯裏昂骨子裏的暴虐從某一口神秘泉眼裏冒了出來。大家看得一清二楚,血液湧向青筋暴起的脖子,仇恨蒙住雙眼,五官繃緊,繼而抽緊;臉色變得灰白,就像病人正在抵抗死神,奔流全身的腎上腺素讓雙手顫抖。不過,他卻控製住了自己的聲音,壓低嗓門對妹妹說:“你等著,你等著就好。”說完,他掛斷電話。


    他站了幾秒鍾,被怒火燒得有點不知所措,嘴裏罵著“狗娘養的,他媽的狗娘養的”,跑出了屋子。


    黑根認得桑尼的這種表情,桑尼已經喪失了全部理性。這時候的桑尼什麽都幹得出來。黑根還知道進城那段路會讓桑尼冷靜下來,恢複部分理智。可是,那部分理智會讓桑尼變得更加危險,保護桑尼不受憤怒帶來的後果所害。黑根聽見汽車引擎轟然發動,對兩名保鏢說:“去追他。”


    他拿起聽筒,打了幾個電話,安排桑尼住在城裏的幾名部下去卡洛·裏齊家,帶走卡洛。另外幾個人陪著康妮等桑尼。阻撓桑尼發泄怒火有點冒險,但他知道唐會支持他。他害怕桑尼會當著目擊證人殺死卡洛。他倒是不害怕敵方會搞什麽名堂。五大家族已經沉默了很久,顯然正在謀求和解。


    桑尼開著別克衝出林蔭道,這時候他已經部分恢複了神誌。他注意到兩名保鏢開車跟了上來,暗暗嘉許。他不覺得會遇到危險,五大家族已經停止反擊,不再繼續交火。他出門時在前廳抓上了外衣,手套箱的暗格裏有槍,車登記在分舵的一名成員名下,因此他本人不會惹上官司。不過,他不覺得會需要武器。他甚至都不知道該怎麽收拾卡洛·裏齊。


    這會兒他有機會琢磨了,桑尼知道他不能讓孩子沒出生就死了爹,尤其這個爹還是妹妹的丈夫。不能因為兩口子吵架就殺人,除非事情超出兩口子吵架的範圍。卡洛是條惡棍,桑尼覺得他有責任,因為妹妹是通過他認識這個雜種的。


    桑尼的暴虐天性還有另一麵:他沒法打女人,也從來沒打過;他不能傷害孩子和軟骨頭。卡洛那天不肯還手,桑尼因此沒殺人;徹底投降解除了他的暴力武裝。小時候他的心腸也很軟,長大後殺人如麻隻是命運使然。


    這次我要一勞永逸地解決問題,桑尼心想,他開著別克駛向堤道過河,從長灘開到瓊斯海灘的公園大道。他每次去紐約都走這條路,因為道路比較通暢。


    他決定先打發康妮和保鏢回家,然後和妹夫認真談談。接下來會發生什麽就天曉得了。要是龜孫子真的傷害了康妮,他就打殘那個小雜種。晚風吹過堤道,帶著鹹味的新鮮空氣平息了他的怒氣。他把車窗搖到底。


    他和平時一樣開上瓊斯海灘堤道,因為在這個時節的這個深夜鍾點,這條路總是空空蕩蕩,他可以肆意加速,一口氣開到另外一邊的公園大道。連公園大道也不會有多少車輛。開快車發泄一下有助於緩解情緒,他知道過度緊張很危險。他把保鏢的車甩了很遠。


    堤道光線昏暗,除他之外一輛車也沒有。他遠遠看見前方的白色錐形屋頂:一個有人值守的收費亭。


    旁邊還有幾個收費亭,但隻在白天交通繁忙的時候才有人值守。桑尼一邊刹車,一邊在口袋裏翻零錢。口袋裏沒有。他用一隻手掏出皮夾,打開,摸出一張紙幣。開進有照明的通道,他有點驚訝地發現前麵那輛車堵住了去路,司機似乎在向收費員打聽方向。桑尼按喇叭,那輛車聞聲前進,讓他的車開到收費口。


    桑尼把一塊錢的紙幣遞給收費員,等著找零。他急著想搖上窗戶。大西洋的晚風吹得車裏涼颼颼的。收費員笨手笨腳地拿零錢,拿著拿著居然還弄掉了。收費員彎腰去撿零錢,頭部和身體消失在收費亭裏。


    就在這時,桑尼發現前麵那輛車沒有走,而是停在前麵幾英尺的地方,仍舊擋住他的去路。與此同時,他的側麵餘光瞥見右邊黑洞洞的收費亭裏還有個人。他沒有時間思考了,因為前麵那輛車裏鑽出兩個男人,正在向他走來。收費員仍舊不見蹤影。離一切爆發還有最後千分之一秒,桑蒂諾·柯裏昂瞬間就知道他死定了。此刻他的思緒異常清楚,瀝空了所有暴虐情緒,就仿佛潛藏的恐懼終於成為現實,淨化了他的頭腦。


    即使這樣,求生本能驅動他粗壯的身軀,撞向別克的車門,撞開了門鎖。桑尼壯碩的軀體剛衝出車門,黑燈的收費亭裏的男人就開火了。前麵那輛車裏下來的兩個男人也舉起槍,黑燈的收費亭裏的男人停止射擊,桑尼撲倒在馬路上,兩條腿有一半還在車裏。前麵過來的兩個人朝桑尼身上又開了幾槍,衝著他的臉連踢幾腳,進一步毀壞他的容貌,表明這次刺殺有濃重的個人恩怨氣息。


    幾秒鍾後,四個人——三名刺客和假收費員——坐進車裏,飛速逃向瓊斯海灘另一邊的草原小溪公園大道。桑尼的車和收費口的屍體擋住了追擊的通道,但幾分鍾後,等桑尼的保鏢停車看見桑尼的屍體躺在地上,卻無意追趕凶手。他們兜個大圈子,調頭返回長灘。在堤道上遇到第一部公用電話,一名保鏢就跳下車,打電話給湯姆·黑根。他說得幹脆而直接:“桑尼死了,他們在瓊斯海灘收費站截住了他。”


    黑根的聲音非常平靜。“明白,”他說,“去克萊門紮家,叫他立刻過來。他會告訴你們該怎麽做的。”


    黑根是在廚房裏接電話的,柯裏昂老太太忙著準備夜宵迎接女兒。他表情鎮定,老婦人沒有注意到任何異樣。倒不是她想注意也注意不到,而是她和唐生活了一輩子,早就明白別去注意才更聰明;明白如果她有必要知道的壞事,那麽馬上就會有人來通知她;如果是壞事但她不知道也無所謂,那麽她還是不要知道為妙。她早就習慣了不去分擔男人的痛苦,因為他們難道分擔過女人的痛苦嗎?她不動聲色,給自己煮咖啡,把食物擺在桌上。就她的經驗而言,痛苦和恐懼不會減輕肉體的饑餓感;就她的經驗而言,吃東西能減輕痛苦。要是有醫生企圖給她用鎮靜藥,她會勃然大怒,咖啡和麵包就是另外一碼事了;不過,熏陶她長大的畢竟是另一種更加原始的文化。


    就這樣,她望著湯姆·黑根逃進拐角會議室;而黑根一進會議室就開始顫抖,抖得太厲害,他隻得坐下,並攏雙腿,腦袋縮在拱起的兩肩之間,雙掌牢牢合起,放在兩膝之間,仿佛在向魔鬼祈禱。


    此刻他知道了,他不配做家族的戰時顧問。他受到愚弄,上了大當,五大家族用表麵上的退縮騙過了他。他們不聲不響,布陣伏擊。他們仔細策劃,耐心等待,不管怎麽挑釁都不出手。他們的等待是為了發動一次致命攻擊。他們做到了。老占科·阿班丹多不可能犯這種錯誤,事有蹊蹺,他肯定會想方設法弄清楚,會三倍小心提防。除了這些,黑根還感到悲傷。桑尼是他真正的兄弟,他的救世主,從小就是他的英雄。桑尼從不虐待他欺負他,始終用愛待他。索洛佐放他回來那天,桑尼緊緊擁抱他,重逢的歡喜發自肺腑。盡管他長大後變得殘忍暴虐嗜血,但對黑根來說,這些都無關緊要。


    他之所以要走出廚房,是因為他知道他無論如何也沒法開口,告訴柯裏昂媽媽說她兒子死了。盡管他視唐為父親,視桑尼為兄弟,但他從未把她視為母親。黑根對她的感情與對弗雷迪、邁克爾和康妮的一樣,是對親近他但並不愛他的人的那種感情。可是,他還是無法開口。短短幾個月,她失去了所有的兒子:弗雷迪流亡內華達,邁克爾為了保命藏在西西裏,現在桑蒂諾又死了。三個兒子裏她最愛哪一個?她從沒表現出來過。


    僅僅幾分鍾,黑根就重新控製住了自己。他拿起聽筒,撥通康妮的號碼。鈴聲響了很久才傳來康


    妮耳語般的聲音。


    黑根輕柔地說:“康妮,是我,湯姆,叫醒你丈夫,我有話要和他說。”


    康妮驚恐地低聲說:“湯姆,桑尼過來了嗎?”


    “不,”黑根說,“桑尼不會過去。別擔心。你叫醒卡洛,說我有非常重要的話要和他說。”


    康妮帶著哭腔說:“湯姆,他揍我,要是他知道我打給家裏,我怕他會再傷害我。”


    黑根安慰道:“他不會的。他會聽我說話,我會點撥他。一切都會好的。告訴他事情很重要,非常重要,他必須來聽電話。懂了?”


    過了差不多五分鍾,聽筒裏才傳來卡洛的聲音,威士忌和睡意讓他說得含混不清。黑根厲聲說話,讓他警醒。


    “聽著,卡洛,”他說,“我下麵要說的事很糟糕,你給我準備好了,等我說的時候,你要用非常隨便的語氣回答我,我剛才告訴康妮說很重要,所以你得跟她說個故事,就說家族決定讓你倆搬進林蔭道的一幢屋子,給你安排一份好工作;說唐終於決定給你機會,希望能讓你們過得更舒服。聽明白了?”


    卡洛答話時滿懷希望:“是的,明白了。”


    黑根繼續道:“幾分鍾後,我的兩個人會來敲門,帶你們走。告訴他們,我要他們先打電話給我。這一句就行了,別多嘴。我會命令他們讓你和康妮留在家裏。聽明白了?”


    “明白,明白,我聽明白了。”卡洛連聲說,聲音很激動。黑根緊張的語氣總算讓他警覺起來,知道接下來的消息會非常重要。


    黑根沒多廢話:“敵人今晚殺死了桑尼。別說話。康妮趁你睡覺打電話給他,他在去找你們的路上被殺了,但我不想讓她知道這一點,哪怕她已經猜到了,我也不想讓她確切知道。她會認為這都是她的錯。聽著,今晚我要你陪著她,什麽也別說。我要你和她修補關係,當一個完美的好丈夫。我要你一直保持這樣,至少等到孩子出生。明天早上,也許是你,也許是唐,也許是康妮的母親會告訴康妮,她的大哥被殺了。到時候我要你陪著她。幫我這個忙,以後有機會我一定照顧你。聽明白了?”


    卡洛的聲音有點顫抖:“明白,湯姆,明白了。聽著,我和你向來處得不錯。我很感激。你知道的,對吧?”


    “對,”黑根說,“不會有人責怪是你打康妮導致了這個結果,別擔心。我會處理好的。”他頓了頓,輕聲鼓勵道,“去吧,照顧好康妮。”他掛斷電話。


    他已經學會從不出言威脅,唐教會了他這一點,但卡洛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他離死隻差半步。


    黑根又打電話給忒西奧,叫他立刻來長灘林蔭道。他沒有說原因,忒西奧也沒問。黑根歎了口氣。現在輪到最困難的一部分了。


    他必須喚醒服藥昏睡的唐,必須告訴全世界他最敬愛的一個人:我辜負了您,我沒能守住您的國土和您大兒子的性命。他必須告訴唐:除非受傷的您披掛上陣,否則我們就將失去一切。黑根不想自欺欺人。隻有偉大的唐親自出馬,才能收拾目前的慘敗局麵,哪怕隻是返回僵持狀態也好。黑根沒有費神詢問醫生的意見,眼下沒有這個必要。就算醫生說唐死都不能從病床上起來,他也必須向養父報告情況,然後遵從一切指示。唐會怎麽應對,這方麵毫無疑問。醫生的看法在此刻無關緊要,一切事情都無關緊要。唐必須得到消息,然後要麽接過指揮權,要麽命令黑根向五大家族交出柯裏昂帝國的權力。


    話雖如此,但黑根還是萬分懼怕接下來的這一個小時。他盡量做好精神準備,克製自己的內疚。過分自責隻會增加唐的負擔,過分悲慟隻會加重唐的哀傷。指出他本人擔任戰時顧問的缺陷,隻會讓唐自認判斷失誤,竟然選了這麽一個人坐上如此重要的位置。


    黑根知道,他必須通報消息,提出他的分析,說明該怎麽辦才能扭轉局勢,然後保持沉默。接下來唐要他怎麽回應,他就怎麽回應。唐要他悔罪,他就悔罪;唐要他悲傷,他就袒露心底的哀慟。


    聽見幾輛轎車駛進林蔭道的隆隆聲,黑根抬起頭。兩位首領到了。他打算先和他們簡單說兩句,然後上樓叫醒唐·柯裏昂。他起身走到辦公桌旁的酒櫃前,拿出酒瓶和一個杯子。他呆站片刻,魂不附體,甚至沒法舉起酒瓶斟酒。他聽見背後的房門輕輕打開,轉過身,見到的赫然是自遇刺以來第一次打扮整齊的唐·柯裏昂。


    唐穿過房間,坐進他那張寬大的皮革扶手椅。他的步伐有點僵硬,衣服掛在身上有點鬆垮垮的,但在黑根眼中,他和以前沒什麽區別。好像唐單憑意誌就可以擺脫身體的虛弱。他麵容堅定,帶著往日的全部力量和強韌。他直挺挺地坐在扶手椅裏,對黑根說:“給我一點茴香酒。”


    黑根換了一瓶酒,給兩人各倒一杯甘草味的烈酒。這是鄉下土釀,比店裏賣的烈得多,是一個老朋友的禮物,他每年都要送唐一小卡車這種酒。


    “我老婆睡前在哭,”唐·柯裏昂說,“我朝窗外看,見到兩個首領都來了,但這會兒是半夜,所以,我的顧問,我想你應該把大家都知道的事情也告訴你的唐。”


    黑根靜靜地說:“我對媽媽什麽也沒說。我正想上樓叫醒你,把消息直接告訴你。本來再過一分鍾我就要上樓去叫醒你的。”


    唐·柯裏昂不動聲色道:“但你必須先喝點酒。”


    “對。”黑根說。


    “酒你已經喝完了,”唐說,“現在請告訴我吧。”聲音裏有一絲最細微的斥責,針對的是黑根的軟弱。


    “敵人在堤道上對桑尼開槍,”黑根說,“他死了。”


    唐·柯裏昂連眨眼睛。有那麽半秒鍾,他的意誌之牆土崩瓦解,肉身力量的枯竭清清楚楚寫在臉上。但他立刻恢複原樣。


    他合攏雙手,放在麵前的辦公桌上,直勾勾地盯著黑根的眼睛。“告訴我,都發生了什麽。”他說,他舉起一隻手,“不,等克萊門紮和忒西奧來了再說,免得你再從頭說起。”


    沒過幾秒鍾,兩位首領就在保鏢的護送下走進房間。他們立刻看出唐已經知道了兒子的死訊,因為唐起身迎接他們。他們擁抱唐,老戰友當然有這個資格。黑根先給他們各倒一杯茴香酒,兩人喝完一杯,黑根開始講述今晚的前因後果。


    聽到最後,唐·柯裏昂隻問了一個問題:“確定我兒子已經死了嗎?”


    克萊門紮答道:“對。保鏢雖然是桑蒂諾的人,但都是我親自挑選的。他們來我家以後,我仔細盤問了好幾遍。他們在收費站的燈光下看清了他的屍體。按照他們見到的傷口,他不可能還活著。他們敢用生命擔保。”


    唐·柯裏昂接受了最終宣判的結果,沒有流露任何感情,隻是沉默了幾秒鍾。他說:“沒有我的明確命令,你們誰都不準插手,誰都不準發動報複行動,誰都不準追查凶手的下落。我個人不點頭,就不準再對五大家族采取任何戰爭行動。在我兒子下葬之前,我們家族將中止一切生意活動,並中止保護我們的所有生意活動。過後我們再在這裏碰頭,討論接下來該怎麽辦。今夜我們必須盡量為桑蒂諾準備喪事,要讓他有一個基督徒的葬禮。我會請朋友找警方和其他人安排各種瑣事。克萊門紮,你帶上部下,時刻陪著我,擔任保鏢。忒西奧,你保護我的家人。湯姆,你打電話給亞美利哥·邦納塞拉,就說我今晚需要他的服務。請他在殯儀館等我。也許要等一兩個,甚至三個小時。都明白我的意思了嗎?”


    三個男人點點頭。唐·柯裏昂說:“克萊門紮,安排幾個人和幾輛車等我。我過幾分鍾就準備好。湯姆,你做得不錯。明天早晨,我要康絲坦齊婭來陪母親。安排她和她丈夫住進林蔭道。叫珊德拉的那些女伴去她家陪她。等我告訴我妻子,她也會過去。我妻子會把不幸的消息告訴她,讓女人們安排教堂望彌撒,為他的靈魂祈禱。”


    說完,唐從扶手椅上起身。另外三個人跟著他站起來,克萊門紮和忒西奧再次擁抱他。黑根為唐拉開門,唐停下盯著黑根看了幾秒鍾,然後伸手摸著黑根的麵頰,輕輕擁抱他,用意大利語說:“你是個好兒子,你安慰了我。”言下之意是說,黑根在這個可怕的時刻表現得體。唐上樓走向臥室,去通知妻子。就是在這個時候,黑根打電話給亞美利哥·邦納塞拉,請殯儀館老板償還他欠柯裏昂家族的人情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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