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朝陽將整個大地都高高托起來的時候,開封劉氏的絲稠行裏,要定購絲稠的洋人和他的中國搭檔,正恐慌不安地等待著。此時此刻,他二人心裏是既亢奮又擔心。亢奮是因為,如果生意成功了,那二人將不勞而獲,從此攀擠於富貴之中,後半生將錦衣玉食,香車寶馬,呼奴喚婢,成為萬眾仰慕的成功商富;但擔心的是,劉家會不會因為訂單太大,因此懷疑其中有詐,而拒絕合作……


    盡管洋人已將滿臉的胡須刮的幹幹淨淨,但他有折皺的粉紅色皮膚下,正洶湧而出的青色胡茬所泛出濃重氤氳,讓所有近距離看到他的人都知道,他是一個胡須毛發都很濃重的老中年洋人。而他身後的中國搭當,盡管留著長辮子,穿著中國衣服,但舉眉投足之間,處處彰顯著他卑躬屈膝的奴才相。


    這二人便是威廉姆.馬丁和他的中國跟班李風。但此時,他們二人分別改名為比爾.馬丁和李雪了。


    劉耀德昨晚帶著人馬,以最快的速度來到開封,沒有回桐茂典的住處,就直接奔到了相國寺對麵的絲稠店,讓絲稠店的唐老板很祥細地向他稟報了洋人所定購絲稠的整個經過及言語表情之後,他又將洋人預定的施家絲稠的進價和成本勞記掌握,做到了心中有數,才帶著青霞及隨從回桐茂典休息。今天一早,他便帶著青霞,和執管開封所有店鋪的徐總掌櫃,隱在絲稠店的屏幕後麵,靜靜地等待著洋人的出現。


    而現在,隱在屏幕後麵的劉耀德,全神貫注地觀察著洋人和他中國搭檔的一舉一動,不放過每一個微小的細節。可他奇怪地發現,洋人和他的搭當隻是焦急不安地徘徊等待,卻並不再祥看他們所要定購的那種上等絲稠,這可不符合定購絲稠商人的心理呀,別說是這麽一大批絲稠,就是丈而八尺,作為誠心購買的顧客,也應該不時地祥看一下將要由自己掏錢購買的物品,這是每一個顧客所應有的最其碼反應和表現。可是,外麵的洋人和他的中國搭當卻沒有這樣的舉動,二人那東張西望的不安表情,和遊離不定的恐慌目光,就像一個沒有做壞事經驗的人將要做壞事一樣。屏幕裏的劉耀德笑了:即使你真的像掌櫃們所懷疑的那樣——是來詐騙我們絲稠店的,可也應該偽裝的逼真一些吧,哼!洋人就是洋人,不會做到深藏不lou。


    劉耀德本來想吩咐徐掌櫃,出去一口回絕了那洋人,可當他將要張口的時候,又猶豫不決地閉上了——這是他多年來第一次在生意場上的猶豫不決。


    劉耀德突然收起了臉上的嘲笑,劍眉倒豎,緊皺額頭,苦苦地思索著:若對方是中國人,就那反常的表情和目光,他劉耀德肯定是連麵也不會照一下,就果斷地一口回絕了。但是,對方是洋人,他幾年前就聽別人說洋人很傻呼,做事常常違備常理,出人意料。就拿幾個月前在南京玄武湖上扔銀子來說吧,偌大的玄武湖上遊人如織,中國的官紳巨賈抬頭可見,闊少財商堆集成群,但除了他劉耀德,卻沒有一個中國富人往湖裏扔上一塊小碎銀,而鮮有的一條船上的幾個洋人,幾乎都朝湖裏扔碎銀了,還有一個年輕洋人扔了兩個沉旬旬的雪白銀元寶,與他比賽的中老年洋人更是扔了好幾個雪花大元寶。


    也許洋人天生就如此,如果是來詐騙的,為什麽不偽裝的逼真一些,正因為是誠心合作,才如此坦誠吧!


    如果洋人是誠心來采購絲稠的,被我一口拒絕了,他再轉到別人的店裏選購,我劉家絲稠店豈不錯過了一大筆好買賣,這事若傳到同行耳裏,豈不笑我劉耀德無膽量與洋人打交道。再說了,即使洋人真的使詐,那他又能怎樣詐騙呢?無非是反悔失約,害我劉家絲稠店積壓庫存五千匹上等絲稠而已,可我劉家有的是銀子,積壓得起,如果真被對方詐騙了,我劉家遍布全國各地的絲稠店鋪,皆不需再到杭州提貨,而由我開封絲稠店直接供貨,不出幾年,積壓的絲稠將又變成了白花花的銀子……。


    劉耀德想到這裏,尊傲而緊鎖的眉額,慢慢舒展了,他無聲地徘徊了一會兒,猛地站定,像是突然下定了決心似的,果斷地朝身後的徐掌櫃擺擺手,又示意青霞留在後堂,便大步走出屏幕,繞過櫃台,氣宇宣昂地來到洋人麵前,在絲稠店唐掌櫃的介紹下,劉耀德與洋人寒暄禮讓了一番。


    通過介紹,劉耀德知道了中年老男人的洋人叫比爾.馬丁,他身後的中國搭檔叫李雪。


    “劉大老板,”叫李雪的洋人中國搭檔為了彰顯洋人的來勢和威風,眉開眼笑地向劉耀德介紹洋人的雄厚背景,“比爾.馬丁先生是英國皇家服裝廠的業務助理,多年來經常往返於中國,因為中國的絲稠在他那裏越來越受歡迎,比爾.馬丁先生這次來呢,主要是采辦一大批中國的上等絲稠……”


    “是呀,”被稱為比爾.馬丁的洋人急切地打斷他搭檔李雪的話,那急切擔心的架式像是唯恐他的介紹不能盡善盡美似的,然後,他自己便操著熟練的不標準中國話,麵向劉耀德,侃侃而談起來,“劉大東家,我比爾.馬丁久聞你的大名,本來我們是直接到杭州施家絲稠廠采購絲稠的,因為我來中國是為皇家辦事,所以,想趁機遊玩一下中國的山水和名勝,沒想到,繁城古都,到處見到你劉家的興隆店鋪,我也到處都聽到你劉大東家的威名呀……”


    劉耀德突然驚詫起來,都說洋人傻呼,做事違備常理,可他怎麽也沒想到洋人也會拍馬溜須,盡管他知道洋人是在恭維他,可能是為了拿到絲稠的最低價吧,但他的心裏,確實很受用,很舒服。


    “我們以前采購進施家的絲稠,可能因為我們是外國人吧,他給我們的采購價與你們劉家絲稠店的零售價幾乎是相差無幾,再說了,在杭州的施家絲稠廠采購絲稠,我們又需要專門雇用好幾個人,去日夜排隊待候,麻煩不說,還要出昂貴的工錢,如果從你們這裏直接采購,就是價格稍稍貴些,便我們畢竟省下了很多麻煩,再說了,我真想與赫赫有名的劉大東家打交道呀……”


    假如說劉耀德之前還懷疑洋人使詐,但聽了比爾.馬丁的一番解說,他便徹底的深信不疑,麵前的洋人比爾.馬丁,確確實實是來誠心與他劉耀德來合作談生意的。因為,實事確如他比爾.馬丁說的那樣,到杭州施家絲稠廠采購絲稠確實需要日夜排隊等候的,又因為與施家多年的合作,施家給他劉家的絲稠價格,是國內任何一家零售絲稠店都拿不到的,就憑比爾.馬丁的坦誠相告,就說明他是真心實意是來與他劉耀德合作的。


    真沒想到洋人如此坦誠。立時,劉耀德的胸中,蕩起了萬丈豪情,他言詞肯切地說:“比爾.馬丁先生,你我初次打交道,你又如此的坦誠,我肯定會把絲稠的價格放到最低位,以便我們以後再次合作。”劉耀德說著,示意店夥劉把施家所生產的各種等次絲稠樣品全抱上來,用極其熟悉的業務口語介紹,“不過……比爾.馬丁先生,施家生產的絲稠雖說在絲稠中是之最,但也有三六九等,等次相差也很懸殊,比如說,便宜的有十五文錢一尺的,最昂貴的也有半吊錢一尺的,不知比爾.馬丁先生所要采購的是哪一種等級的絲稠呢?”


    劉耀德望著比爾.馬丁那雙深陷在眼窩裏的碧眼,心裏卻想:怪不得叫鬼洋人,怎麽長著如此一雙貓眼。其實,他昨晚上就知道比爾.馬丁所要選購的絲稠等級,現在之所以重新谘問洋人,主要是通過這一微小的細節再次核實一下洋人是否誠心誠意的來采購絲稠的,盡管他心中已確信洋人是坦誠的,但商人的習慣嗎,小心無大礙。


    “顏色我已列出來了,至於等次,全部都要昨天我所說的那一種,哦,就是你左手邊的那種等級的。因為我們英國皇家官方服裝廠所生產的服裝,主要是針對著國內的高層人物,比如說,皇家及主教、司當官、市庭長官的官方服飾,及公爵、候爵、男爵、伯爵等貴族們的官方服飾和出席盛宴時的自費盛裝……”


    比爾.馬丁至所以一口氣侃出這麽多五花八門的繁雜官銜,是因為他知道,這些繁雜的官銜既能增加自己的可信程度,又能迷惑暈倒劉耀德,還能顯示自己為什麽要采購這麽一大批高等絲稠,以打消劉耀德僅存的最後一點疑心。


    劉耀德笑了,比爾.馬丁所指的絲稠等級,正是昨晚上唐掌櫃所稟報的那一種。此時此刻,劉耀德已無絲毫的疑戒之心。於是,他撫摸著比爾.馬丁所要采購的那種絲稠,半是恭維半是賣弄自己地說:“比爾.馬丁先生好眼力,中國的絲稠聞名世界,但是,在中國的絲稠裏,隻有施家的絲稠質量上乘,色澤光滑,與別家的絲稠放在一起,那簡直像霞光萬丈的彩虹跟陰暗的烏雲一樣,對畢鮮明。所以,比爾.馬丁采購施家絲稠,除了杭州的施家絲稠廠,您隻有在我這裏才能拿到最低價。”


    “為什麽?”比爾.馬丁詭異地問。


    “哦!因為施家與我劉家簽定的有常年銷售協議,可以先銷售後付款,也可以到年底一起結算。我們遍布在大江南北的絲稠店每半年都銷售出上數萬匹施家絲稠,年年如此,當然能拿到最低價了。在我們開封,隻有我劉家絲稠店才買施家絲稠,知道這是為什麽嗎,因為進價昂貴,別家的絲稠店,根本鋪不起這個本錢。”


    “那好,中國有句話叫做:夥計賣不過老板。盡管半月前,你的夥計已報過價格了,但那隻是參考價,現在,我想聽聽劉老板所說的最低價,就按五千匹來核算。”


    “嗯,”劉耀德點點頭,轉身問唐掌櫃當時給對方報的價格。其實,他昨晚就知道唐掌櫃報給對方的最低價,現在之所以當著洋人的麵再問,表示他因為尊重對方而重新給對方報價。當他聽到唐掌櫃報的價格之後,故做吃驚而無可奈何地說,“你已經報出最底價報了,讓我如何再向下滑價。”劉耀德說罷,猶豫思索了片刻,這才麵向比爾.馬丁,很為難地說,“比爾.馬丁先生,其實,我的夥計已經把最底價報給你了,但是,既然你剛才提出來了,我劉某肯定給你麵子,再向下滑動一文錢,按五十五文錢一尺,”劉耀德說,隨手拉過櫃台上的鐵珠算盤,劈劈啪啪撥拉起來,口中念念有詞地說,“五十五文錢一尺,五百五十文錢一丈,這一匹絲稠是五十丈,計二萬七千五百文錢,折合成白銀是二十七兩半,”劉耀德撥拉過算盤,順手扔給唐掌櫃,示意他折合千匹絲稠的總價。然後,他尊傲地看著比爾.馬丁,用不容商量的口氣,微笑而不失尊傲地說,“比爾.馬丁先生,你共定購五十萬匹絲稠,結算總價的時候,我劉某可以再把折合銀子後的半銀零頭給你拽掉,除此之外,再也無法向下滑動一分一文了,你比爾.馬丁先生如果覺得合適,我們立馬合作,你如果覺得不合適,可以再到別處看看,比較之後再做選擇。”


    劉耀德說罷,雙手一攤,也學著洋人做了個無可奈何的樣子。因為他心中清楚,對方就是到施家絲稠廠定貨,比在他這裏便宜不了多少。


    “嗯。”比爾.馬丁很失望地搖搖頭,隨即又表示讚同地點點頭,壓抑著心中的恐慌和迫不及待,用失望和不稱意的口氣說:“劉大東家,你如此說,真讓我無話可說了,因為這些天,我也比較了很多家絲稠,你給我的價格,我在別處確實拿不到,這就是我再次回到這裏的原因。你劉大東家可以稱得上是誠實豁達的商人。”


    “哦?”比爾.馬丁的話,讓劉耀德更自信了,他不無得意地說,“如果來中國購買施家的絲稠,除了廠家,我斷定你一定會和我合作”。


    比爾.馬丁嘴上雖說著劉耀德給他的價格,他在別處拿不到,但他還是沒有立即應允,而是把他的中國搭檔叫到外麵,兩人交頭接耳地咕唧了一會兒,蹲在地上,又是用手在地上劃拉,又是掰指頭掐算。一盞茶的功夫之後,二人再次進來的時候,眼裏都放著詭異的綠光,特別是化名李雪的李風,紅光滿麵,嘴唇微張,他健壯的中等身體,就像垂死之前的蝴蝶,在不停的輕微顫栗著。但是,二人呈現出的表情,卻是無可奈何的失敗樣子。特別是比爾.馬丁,他歎息著走到劉耀德麵前,人高馬大的他,像個蠢材一樣,絕望地俯視著劉耀德,幾乎是用很失敗悲傷的口氣說:“好吧,就按你劉大東家說的辦,我們現在來簽合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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