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突出其來的暴雪之後, 蔣府上下素白一片,如同給這個災難深重的家族穿上了素服一般, 滿府上下淒淒惶惶人人皆茫然不知所措,閔四娘推開窗望向窗外, 如今一場大雪,倒顯得蔣家幹淨了,再無那些烏煙瘴氣,說起來她做過的事都隻不過悄悄推了那些欲壑難填的人一把,那些人卻如同見到腐肉的禿鷲一樣撲了上去,自殺自滅,如今偌大的蔣家隻得以退為進離開京城——


    蔣至先以為隻要蔣家這座青山在, 蔣家就不怕沒有柴燒, 可是啊——


    “六奶奶,這帳……”錦環躊躇道。


    “繼續攏。”閔四娘關上了窗,她原就知道蔣家富足,卻沒想到這般富足, 難怪蔣至先底氣十足, 這還是原先蔣呂氏掌的內帳就已然攏出了百萬家私,若是加上蔣至先和蔣呂氏以及眾人手裏的私房,至少有四、五百萬兩,這還不算古董、字畫、珍玩、首飾等等。


    難怪蔣至先不敢讓秦玉珠沾手,將這事交托給了她這個看起來老老實實的六奶奶,外麵的事全交給了踏實的蔣六爺,如今這偌大的蔣家, 竟是他們這一對不滿二十的夫妻掌家。


    “六奶奶,蔣總管來了。”


    “請他進來。”蔣家內宅是裴家和牛家的天下,外宅則是得了蔣至先賜姓的“蔣家”天下,蔣總管名喚多福,據說是在江西就跟隨著蔣至先的忠仆。


    蔣多福身量不高,精瘦精瘦的,生得一張忠厚老實的臉,進屋時在門邊就跪地磕了個頭,“小的給六奶奶請安。”


    “福伯您快起來吧,說起來您是長輩,可不興在我跟前做這個,您這是折我的福。”別說是閔四娘,就算是蔣佑明還活著,也要叫他一聲福伯。


    “這是小的應該的。”蔣多福謙讓了一下,這才起來,低頭隻看自己的腳麵,不肯有一絲逾越。


    “這些日子家裏的事多,辛苦您了。”


    “不敢稱辛苦二字,老奴隻是……”蔣多福說著說著竟有些哽咽了,他似也知道自己越矩,很快止住了淚,“這是六奶奶要的花名冊,滿府上下人等全在上麵了。”


    閔四娘示意金玲接過那帳簿,一看那厚厚的冊子不由得歎了口氣,“唉,咱們家在京裏二十幾年就攢下這些人口,真不知那些世家大族要有多少人丁了。”她又瞧著蔣多福笑了,“瞧我,光顧著說話竟望了請您坐下歇歇,來人,看坐上茶。”


    立刻就有小丫鬟端了個梅花型的杌子上來,又有人端了杯熱茶給蔣多福,蔣多福搭了個邊坐了,低頭喝茶。


    蔣多福這個人,無論對上還是對下,話都不多,辦事穩妥異常,輕易不為難屬下,有什麽好處也是緊著底下的人,在蔣家的仆眾中聲望極高,最厲害的是他就算是爬到今日的位子,依舊“奴才氣”十足,別說是在閔四娘麵前,就算是在不得寵的庶出子女麵前,都是畢恭畢敬。


    閔四娘坐下來略翻了一下花名冊,就把花名冊合上了,“福伯您也知道,我是初次掌家,兩眼一摸黑就遇上這麽大的事,也不知道該去問誰,隻有把這事兒交托給您了,外院的男仆中您想要留什麽人總擬出來個名冊就成了,餘下的按等級、年限、家中人口等等發還了身契和安家費用,讓他們各自遠遠的散了吧,就算是您打算要留下的人裏有想要走的,您也盡管讓他們走,蔣家不留不忠心的下仆。”


    閔四娘這話,就是不預備像別的人家把仆從賤賣給人伢子,把他們遠遠的賣了,讓他們不能言說主人家的事。


    “六奶奶果然是仁善的。”


    “蔣家之事無不可對人言,正是需積福之時,多攢些福報總是好事。”


    蔣多福又拿出了幾大冊子的田產帳等等,閔四娘不肯收,讓他直接交給蔣佑方,“這是些爺們兒的事,我這個內宅婦人不插手了。”


    蔣多福這邊剛走,內管家彩蝶就到了,她原本是蔣呂氏提撥起來接裴大貴家的那一攤子事的,卻沒想到屁股還沒坐熱呢,就有了這許多的事,如今也不過是把裴大貴家的留下的幾大本子帳轉交給了閔四娘的樣子。


    “太太身子還好嗎?”


    “太太的身子好,今個兒晌午還吃了兩碗飯呢。”彩蝶笑道,“如今想想太太這個樣子倒是個有福的。”


    “可不是。”閔四娘也歎了口氣,“彩蝶啊,原本呢這內院該誰留誰走,都是看各院的主子的意思,隻是太太如今是這樣,這事兒也隻有你做主了,我們這些小輩就算是吃糠咽菜也不能讓太太受苦,你隻需把家在京城,不肯和咱們一起回江西老家的人擬出個名冊來就成了,就算是全都想要留下,我也都養著。”


    “是。”彩蝶福了一福。


    “還有你家的那一大家子人,如今蔣家如今這個樣子……”閔四娘說著拿出了一個事先包好的紙包,“這是你們全家的放身契和一百畝田產的地契……”


    彩蝶立刻跪了下來,“六奶奶,我婆婆已然派人捎了信兒到京裏,我們一家子生是蔣家的奴,死是蔣家的鬼,萬沒有主子落難的時候自己享福的道理,我婆婆已然收拾了家中細軟,要跟著主子同進退。”


    閔四娘用帕子拭了拭眼角,都說她能演戲,這牛家的人比她會演戲,“既是如此……你就先回去吧。”


    彩蝶站起來施了一禮……正這個時候銀玲有些慌亂地進了屋,“六奶奶!四爺和五爺……”


    “怎麽了?”閔四娘站了起來,蔣呂氏得了“失心瘋”,蔣至先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蔣佑榮和蔣佑伍給放了。


    “四爺他出來的第一宗事就是去找二爺的麻煩,二爺身邊的幾個人好不容易才把他們拉開,四爺生了氣和五爺一起留書出走了!老爺又暈過去了,二爺他……他也不知道受了什麽內傷,見老爺暈過去了就吐了血……”


    蔣佑昌自從被綁去通天觀之後,回到家裏就被蔣至先以侍奉的名義拘在了身邊,這次終於發病了……閔四娘站起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腳軟的站不住。


    金玲向前一步扶住了她 ,“六奶奶……”


    閔四娘撫了撫額頭,“走,備轎。”


    別人都當她是被接二連三的事打擊得手腳發抖,卻不知道她此時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一般,不知是何種滋味,她已然報了仇了……她報了仇了……心裏卻不似原先想的那般痛快,隻覺得渾身上下的力氣都被抽起了一般。


    蔣佑昌也毒發了……


    她活在這個世上還有什麽呢?


    親人早就沒了,最後的仇人都隻剩下半條命了,她還有什麽呢?


    蔣佑方剛送走大夫,就見閔四娘到了,見閔四娘臉色慘白,也心酸了起來,握著閔四娘冰涼的手不知該說什麽好,“唉……辛苦你了。”


    “我不辛苦,六爺辛苦。”閔四娘搖了搖頭,卻看見了在屋裏站著的滌塵……腳下又是一軟,差點栽倒,是啊,她穿著毒衣服,也有一個月了……平常無病之人三個月必死,她這樣的半死之人……撐到現在已屬不易了,以後的事自有滌塵來安排……


    閔四娘隻覺得萬斤的重擔都將要被卸下一樣,她好辛苦,活著辛苦,死了辛苦,複活了更辛苦……


    她馬上就要不辛苦了……她隻覺得眼前一陣一陣發黑……


    就在此時,另一支手扶住了她的脈門,一股暖流緩緩流遍她的全身,“六奶奶這是辛勞過度,隻需慢慢調養既可,貧道正有幾道養生的方子,六爺若是信得過貧道……”閔四娘睜開眼,見自己在勸勤堂的耳房,約麽是自己暈了之後被扶進來的,坐在床邊的是蔣佑方,坐在椅子上替她號脈的是滌塵。


    “滌塵仙師法力深厚,連聖上都交口稱讚,拙荊若能得仙師的調養方子……”


    滌塵已然是仙師了?閔四娘睜開了眼與滌塵目光相交,滌塵還是那個滌塵,有著一張對於男子來講過於俊秀的臉,眼睛乍看起來黑白分明直白純善,細看起來卻深不見底仿若深淵。


    滌塵先垂下了眼瞼,“既如此請六爺去取紙筆。”


    屋裏的人此時有四個,蔣佑方、滌塵、銀玲、閔四娘,按理應該遣銀玲,可滌塵卻說請六爺,他身為外男不與女眷相交也不是什麽失禮之事,蔣佑方再讓銀玲去也就罷了,可蔣佑方粗枝大葉的,並未深想,就親自出了耳房。


    “你是仙師了。”從上人到仙師,滌塵爬得好快啊,通天觀裏除了觀主隻有他了。


    “不過是個名號。”滌塵說道,“你想死?”


    “我是活不成了。”閔四娘慘笑。


    “你若死了,二十年後就是蔣家東山再起之時。”


    “那又如何?”


    “你們陳家死的可不隻是你父親和哥哥……”


    “蔣家死的也不止是蔣佑方、蔣呂氏、蔣至先、薛靜安……”


    “蔣家還有萬貫家財,蔣家還有蔣佑臨、蔣佑方,你別以為蔣佑方此時是個傻子,他再曆練幾年又是一個蔣至先……”


    “我累了……”閔四娘看著滌塵,“如今蔣家風雨飄搖,你隻需伸手一推自然就倒了……怕是不用你推,嚴家就急急忙忙的想推這一把……”


    “當年陳大人手裏還有蔣至先的把柄,他怕放在家裏會出事,特意將那把柄交給了嚴政文,嚴政文為了保他的榮華富貴,轉手就交給了蔣至先……”


    閔四娘與滌塵對視半晌閉上了眼,“總之你不讓我死。”嚴家雖是牆頭草,如今為了得聖寵也要站到昏君、三皇子一邊,跟太後、皇後、太子對著幹,她早算到滌塵是太後的人,滌塵有法子除掉昏君,到時候嚴家必倒……嚴家說到底沒有蔣至先的本事和十幾年的經營,天下能壓住蔣至先的隻有今上,蔣家若還是原來的蔣家,今上一死,誰上位都是蔣家的傀儡,如今蔣家倒了,嚴家手下空有幾十個隻會罵人的“清流”,做上首輔又如何?今上若是倒了,還不是任人宰割的貨色!


    滌塵低下頭在她的耳邊說:“我答應過你父親,拚盡全力也要保你不死,別讓我再失信於他。”滌塵將一個藥丸塞到了閔四娘的手裏,“除惡務盡!想看蔣家徹底倒掉,嚴家遭報應就吃下去。”


    蔣佑方取了紙筆回來的時候,銀玲正在替閔四娘掖被子,滌塵站在窗邊推開窗望著窗外出神。


    “仙師,我父親醒了,仙師有什麽話盡可以對他說。”


    “貧道沒什麽可說的了,隻想告訴他常安寧如今已經是俗家弟子中的得力人物,觀主派他去江南辦差,若是辦得好還有重賞。”


    蔣佑方愣了愣,不過細想也算不差,常安寧的底細滌塵略知一二也不是什麽壞事,如今他在通天觀混出了名堂,父親連番聽聞噩號,常安寧在通天觀裏混得好,約麽是“蔣家”唯一的喜事了。


    天光微微放亮之時,蔣至先睜開了眼,見蔣佑方趴在自己的床邊睡著,蔣佑臨趴臥在自己的腳邊,想想留書而走的兩個兒子,心中還是隱隱做痛,走吧,走吧,走了就互不牽連了……“咳咳……”


    “父親!”蔣佑方本就未睡實,聽見蔣至先咳嗽立刻醒了,扶起蔣至先,“父親可是要喝水?”


    蔣至先搖了搖頭,伸手比了個二字。


    “大夫說二哥他是鬱結於心……這才……”


    蔣至先心中歎了口氣,是他思慮不周,讓沒調教好的蔣佑昌獨擋一麵,又有蔣呂氏暗中攪和,再加上仇家暗箭傷人,這才有了蔣家的劫數,如今他已然想通暗中下手的是薛家,薛家……若是他不病,蔣薛兩家先倒的還不一定是誰呢,他手裏又不是沒人薛家的把柄。


    隻是如今蔣家隻能示弱,他有的那些把柄……他看了眼不知什麽時候也已經醒了,正無聲無息地站起來替他倒熱茶的蔣佑臨,心裏對自己的這個三兒子琢磨不透,對自己的六兒子又琢磨得太透了。


    他如今縱有千條妙計,也恨後繼無人,他原想自己還有二、三十年的壽數,自有法子慢慢調教好兒子們,如今病骨支離命懸一線,竟不知該把蔣家交托給誰,還有那個不肯露麵的內奸……能是誰呢?


    蔣佑方見蔣至先如此,如同吃了黃蓮般的苦,麵上卻不敢露出讓,讓父親更難過,隻得挑些好聽的話,“父親,您還記得常安寧吧?”


    蔣至先點了點頭,他當然記得自己這個見不得光的兒子。


    “他如今倒是有出息了,不知走了何種門路,成了通天觀的俗家弟子,如今又被委了重任去江南辦差,說是回來還有……”


    蔣至先聽到常安寧入一通天觀臉色就是一變,又聽說常安寧被委了重任去江南,臉立刻漲得通紅,蔣佑方見他臉色如此難看,趕緊住了嘴,扶住蔣至先,蔣佑臨一把推開蔣佑方,“你這個直性子!你真的是要了老爺的命了!”


    蔣佑臨話音未落,蔣至先張嘴吐出一口紫黑紫黑的血……直挺挺地向後躺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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