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抱著救國救民,急切的心,全速北上的船隻,唐寅乘坐的船悠閑而緩慢,呈現截然不同的氣氛。


    一艘官船迎麵急駛而來,上頭的人爭吵不休,忽然傳來噗通落水聲,秋香趕到船頭觀看,一個穿著舊長袍的書生在水裏呼救,官船上的人非但不理睬,不住譏笑:「憑你這弱不禁風的寒酸相,還妄想治國、平天下,當今聖上是你可以批評的嗎?」說罷,將一個竹製箱籠扔下。


    「楞在這裏做什麽,快把人撈起來。」


    秋香催促旺財,旺財指使船夫拋出粗繩讓書生抓住,幾個人合力將他拉上船。


    「我的書。」


    書生不顧安危,趴在船頭,想伸手救回箱籠,愛書如命,像極了傳聞說中,迂腐的書呆子。


    「書全濕了,拿回來也沒用。」


    秋香要書生別白費力氣。


    「書全是我向張舉人借的,隻看了一半。」


    書生紅著眼眶說。


    這時唐寅也到了船頭,見狀說道:「撈撈看,真不行就算了。」


    主子下令,旺財服其勞,出了一貫錢做賞金,水性好的船夫即刻潛下水,不久,拖著箱籠回來。


    書全浸了水,書生心疼地幾欲落淚,好不容易才忍住,向唐寅道完謝,一本本攤開晾曬,希望能減少損失。


    好人做到底,唐寅讓奴仆接手,叫旺財帶書生去換件幹淨的衣服。


    書生身量瘦小,唐寅的衣服不合身,看上去像是小孩穿大人衣。


    秋香送上熱茶,等他喘口氣才問明事情的原委。


    「在下莆田鄭樵,正欲北上加入勤王軍,孰知那些人說我汙蔑聖上,不配為王民,一言不合就吵了起來,他們竟……」


    說到激動處,鄭樵不住哽咽。


    「風雨飄搖之際,更要同舟共濟,他們這樣做不怕寒了人心。」


    秋香忿忿不平,第一次聽說愛國也有分三、六、九等。


    像是得到知音,鄭樵感激地看著秋香,大有惺惺相惜之意,鄭樵虛長唐寅五歲,因為長年埋首書中,不問世事,模樣青澀稚嫩,像是唐寅與同齡。


    唐寅不滿地咳了咳,提醒鄭樵非禮勿視。


    「鄭兄說了什麽激怒他們?」


    事出必有因,官船上,少不了有官兵和官家子弟在,不至於公然羞辱,甚至於做出可能會致人於死的作為


    「我寫了一封萬言書要呈給皇上,關衙內要我念出來給大家聽,我才念到乞和者不容於天地神明,若為臣,則無節不忠,若為君,則愧對江山社稷,黎民百姓……」


    鄭樵滔滔不絕背起陳書的內容,秋香擊掌叫好。


    唐寅瞬時了然於心,通曉前因後果,在這父為子綱,君為臣綱,階級井然有序,不得越雷池一步的年代,鄭樵在一船子保皇派的麵前,痛斥屢次和金人議和的皇帝,簡直是捋了虎須,找死。


    「金人再強,不過十數萬之眾,我大翎朝君民上下一心,隻戰不許和,轉眼間便能踏平會寧府。」


    說的句句在理,但現實並非如此,慎宗、恕宗二帝昏庸無能,國之將亡,還在玩弄權術,所用非人,大臣們流於黨爭,致有兵不能打,有將不敢用,將大好江山拱手讓給異族。


    咎由自取。


    唐寅豎耳傾聽鄭樵高論,將這個四字藏在心裏。


    「宰相有權能割地,孤臣無力可回天。」


    喃喃說了一句。


    宛如醍醐灌頂,鄭樵拍桌叫好:「為這句話,當浮一大白。」


    唐寅吟來吟去總是些風花雪月的詩句,罕見說出感懷國事的一句,秋香與有榮焉,急忙應道:「我這就去打酒來。」成就豪情壯誌的一幕。


    忠孝節義大過於個人生死榮辱的觀念,根深蒂固在秋香、鄭樵腦裏,唐寅除了苦笑,依然是苦笑。


    酒來了,在沒有一見如故,便要下跪結義成異性兄弟,這種灑狗血的情節下,唐寅不排斥和鄭樵喝個一杯。


    喝了酒,談到未來的打算,


    江水並沒有打消鄭樵的熱情,請唐寅在最近的渡口放他下船,他會設法北上。


    君子有成人之美,唐寅沒理由攔阻,大方答應,秋香下廚做了幾個菜款待鄭樵,詳細交談下,鄭樵展現出他博學的一麵,唐寅對他在科學上的知識,觸類旁通的能力感到吃驚不已,一個古人憑著自學摸索,掌握到不少後世物理、化學的門路。


    唐寅有種挖到寶的雀躍,魯師傅製紙功夫是家傳的,一切憑借經驗,為了讓他理解後世的改良技術,唐寅花了不少時間在他身上。鄭樵不同,他有完整的科學概念,正確的邏輯觀,旺盛的求知欲,最重要的是不拘泥於現有常識、規範,單單一席話,從論語到史記,他就提出不下三十個質疑。


    一口氣批評儒家和史學家的聖經,勇於挑戰,敢說出自己的論點,大膽假設,精密的推論,唐寅彷佛看見他那個年代,醉心於研究的瘋狂科學家。


    這樣的人才,稍加點撥,灌輸些未來的新知,很快便能得到啟發,以後唐寅出點子,由他教導、帶領匠人實踐,何愁大事不成。


    才剛起了拉攏之心,秋香及時推了一把。


    在船頭觀賞星辰時,秋香按唐寅之前告訴她的,找出大小星座所在。


    鄭樵對天文占星研究甚深,一聽到黃道十二宮,眼睛隨即亮了起來,求著秋香畫出對應的星象符號,嘖嘖稱奇地欣賞。


    見他上鉤,唐寅趁機加碼,恒星、行星、衛星,天體運行的基本規則說了一遍,講到萬有引力,他的眼睛快冒出火,纏著唐寅問,這些東西是從哪裏聽來的,想一讀前所為聞的神奇著作,心癢難耐,拜倒在知識女神的石榴裙下,神魂顛倒,任人擺布。


    以為手到擒來,一提出邀約,鄭樵會感激涕零到身邊來做事,他卻斷然拒絕唐寅的要求。


    「國難當頭,凡我大翎朝子民都應舍棄一切,驅逐金人,複我大好河山,若不是家中仍有老母需要奉養,這趟路該是我和家兄一塊前往汴京,我不能辜負大翎和他。」


    唐寅這才意識到自己終究小看血性男兒的愛國心,正如鄭樵所言,有此心誌,何愁大金不滅,但千千萬萬的熱血,喚不醒昏昧自私的帝王,結黨謀私的臣子,最後做的仍是無用功,他們全心仰望的明月,寧願將光亮照進烏黑惡臭的溝渠裏,不肯溫暖黎民百姓的心。


    篤信強摘的果實不會甜,縱然惋惜,唐寅隨鄭樵的心意,一到有行船的碼頭,親自送他下船,送了十貫錢當作程儀,祝他和兄長能得朝廷起用,一展抱負。


    秋香感覺到唐寅的不舍,主動邀請鄭樵到添夏村作客,換得一句:「大金一滅必然造訪。」


    唐寅失笑,卻不言明,客氣地說掃榻以待,又說了一會兒話後道別,就此分道揚鑣。


    不易察覺的笑容,秋香全看在眼底,落寞地問:「我們真的贏不了嗎?」


    唐寅的先知灼見,秋香最知悉,他越是沉默不說,越是坐實這一戰大翎必敗。


    「嗯,輸慘了。」


    唰地,蕩開折扇,微微搖動,笑得雲淡風輕,訴出悲哀的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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