丐幫的傳功長老隻說得個“是”字,突然間張口結舌,說不下去了。


    空智吃了一驚,急忙搶前,抓住他的右腕,竟覺脈息已停。空智更驚,叫道:“長老,長老!”看他顏麵時,隻見眉心正中有一顆香頭大般的細黑點,竟是要害中了絕毒的暗器。


    空智大聲道:“各位英雄明鑒,這位丐幫長老中了絕毒暗器,不幸身亡。我少林派可決計不使這等陰狠的暗器。”


    丐幫幫眾登時大嘩,數十人搶到傳功長老屍身之旁。掌缽龍頭從懷中取出一塊吸鐵石,放在傳功長老眉心,吸出一枚細如牛毛、長才寸許的鋼針來。


    丐幫諸長老情知空智之言不虛,這等陰毒暗器,名門正派的少林派是決計不使的,然而在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之下,竟然有人發暗器偷襲,無一人能予察覺,此事之怪,實是不可思議。執法長老等均想,傳功長老向南而立,暗器必是從南方射來,其時向南陽光耀眼,傳功長老又心情十分憤激,以至未及提防這等極度細微的暗器。


    眾長老怒目向空智身後瞧去,隻見九名身披大紅袈裟的老僧都是雙目半閉,垂眉而立,這九僧之後是一排排黃衣僧人、灰衣僧人,無法分辨是誰施的暗算,然而凶手必是少林僧,絕無可疑。執法長老朗聲長笑,眼中卻淚珠滾滾而下,說道:“空智大師還說我們冤枉了少林派,眼下之事,更有何話說?”掌棒龍頭最是性急,手中鐵棒一揚,喝道:“今日跟少林派拚了。”但聽得嗆啷啷兵刃亂響,丐幫幫眾紛紛取出兵刃,湧入場心。


    空智臉色慘然,回頭向著少林群僧,緩緩說道:“本寺自達摩老祖西來,建下基業,千百年來曆世僧侶勤修佛法,精持戒律,雖因學武防身,致與江湖英豪來往,然而從來不敢作何傷天害理之事。方丈師兄和我早已勘破世情,豈再戀此紅塵……”他目光從群僧臉上逐一望去,說道:“這枚毒針是誰所發?大丈夫敢作敢當,給我站了出來。”


    數百名少林僧無一接口,有的說:“阿彌陀佛,罪過,罪過!”


    張無忌心念一動,想起了一件舊事:昔年他母親殷素素喬裝他父親張翠山模樣,以毒針殺死少林僧,令他父親含冤莫白。但天鷹教的銀針與此鋼針形狀大不相同,針上毒性也截然有異,從傳功長老的死狀看來,針上劇毒似是得自西域的毒蟲“心一跳”。所謂“心一跳”,是說蟲身劇毒一與熱血相觸,中毒者的心髒隻跳得一跳,便即停止。他早知史火龍是圓真所殺,又知少林群僧中隱伏圓真黨羽,所以發針害死傳功長老,當是要阻止他說出圓真的名字。隻是當時人人瞧著傳功長老,以致無人察覺發針者是誰。


    掌棒龍頭大聲道:“殺害史幫主的凶手是誰,丐幫數萬弟子無一不知。你們想殺人滅口嗎?哼,哼!除非將天下丐幫弟子個個殺了,這個殺人的和尚,便是圓真……”


    掌缽龍頭忽地飛身搶在他麵前,鐵缽一舉,叮的一聲輕響,將一枚鋼針接在缽中。這枚鋼針仍不知從何方射來,但掌缽龍頭一直全神貫注的戒備,陽光下隻見藍光微一閃爍,便搶上舉缽接過,隻要稍慢得半步,掌棒龍頭便又死於非命。


    空智身形一挫,繞到了達摩堂九僧身後,砰的一聲,將左起第四名老僧踢了出來,跟著一把抓住他的後領提起,說道:“空如,原來是你,你也和圓真勾結在一起了。”右手拉住他僧衣前襟往下一扯,嗤的一聲響,衣襟破裂,露出腰間一個小小鋼筒,筒頭有一細孔。人人盡皆恍然:這鋼筒中自必裝有強力彈簧,隻須伸手在懷中一按筒上機括,孔中便射出喂毒鋼針,發射這暗器不須抬臂揮手,即使二人相對而立,隻隔數尺,也看不出對方發射暗器。


    掌棒龍頭悲憤交集,提起鐵棒橫掃過去,將空如打得腦漿迸裂而死。這空如和四大神僧同輩,輩份武功均高,隻因被空智擒住後拿著脈穴,掙紮不得,掌棒龍頭鐵棒掃來,他竟無法躲閃。群雄又是齊聲驚叫。


    空智一呆,向掌棒龍頭怒目而視,心想:“你這人忒也魯莽,也不問個清楚。”


    正混亂間,廣場外忽然快步走進四名玄衣女尼,各執拂塵,朗聲說道:“峨嵋派掌門人周芷若,率領門下弟子,拜見少林寺空聞方丈。”


    空智放下空如的屍身,說道:“請進!”不動聲色的迎了出去。達摩堂剩下的八名老僧仍是跟在他身後,於適才一幕慘劇,竟如盡皆視而不見,全不縈懷。


    四名女尼行禮後倒退,轉身回出,飄然而來,飄然而去,難得的是四個人齊進齊退,宛似一人,腳下更是輕盈翩逸,有如行雲流水,淩波步虛。


    張無忌聽得周芷若到來,登時想起那日的偷襲,偷眼向趙敏看去。趙敏也正望著他,二人目光短暫地交流了一下,趙敏眼色中也露出迷茫之色,心中暗自懷疑那夜是否看錯了。


    峨嵋派眾女俠卻不同丐幫般自行來到廣場,直待空智率同群僧出迎,這才列隊而進,但見八九十名女弟子一色的玄衣,其中大半是落發的女尼,一小半是老年、中年、妙齡女子。女弟子走完,相距丈餘,一個秀麗絕俗的青衫女郎緩步而前,正是峨嵋派掌門周芷若。


    張無忌見她容光煥發,不見絲毫憔悴之色,知道她自新婚以來,日子肯定過得幸福美滿、稱心如意,才有這般滋潤。再看一臉憔悴的趙敏,她離開家人後,跟著自己出生入死、餐風露宿,也不知哪一天才能達成心願、修成正果,反差也太大了點。


    在周芷若身後相隔數丈,則是二十餘名男弟子,身穿玄色長袍,大多彬彬儒雅,不類別派的武林人物那麽雄健飛揚。


    每名男弟子手中都提著一隻木盒,或長或短。百餘名峨嵋人眾身上和手中均不帶兵刃,兵器顯然都盛在木盒之中。群雄心中暗讚:“峨嵋派甚是知禮,兵刃不露,那是敬重少林派之意了。”


    張無忌待峨嵋派眾人坐定,走到木棚之前,向周芷若長揖到地,含羞帶愧,說道:“周姊姊,張無忌請罪來了。”


    峨嵋派中十餘名女弟子霍地站起,個個柳眉倒豎,滿臉怒色。


    周芷若萬福回禮,說道:“不敢,張教主何須多禮?別來安好。”臉色平靜,也不知她是喜是怒。張無忌心下怔忡不定,說道:“芷若,那日我為了急於相救義父,耽誤了你和舒崇的大禮,心下好生過意不去。”


    周芷若道:“聽說謝老爺子失陷在少林寺中,張教主英雄蓋世,想必已經救出來了。”張無忌臉上一紅,說道:“少林派眾高僧武功深湛,明教已輸了一仗,我外公不幸因此仙逝。”


    周芷若道:“殷老爺子一世英雄,可惜,可惜!”


    張無忌見她絲毫不露喜怒之色,不知她心意如何,自己每一句話,都被她一個軟釘子碰了回來,當真老大沒趣。但轉念一想,她與李舒崇拜堂成婚那日,自己和趙敏作為伴郎伴娘竟然雙雙離去,當時她心中的難過,肯定勝似今日自己的小小沒趣,當下說道:“待會相救義父,還望念在昔日之情,賜予援手。”


    他一說這幾句話,心中一動:“這半年來她功力大進,那日喜堂之上,連範右使這等身手,也是一招之間便被她逼開。敏妹學兼各派之所長,更險些被她斃於當場。而擊斃杜百當、易三娘夫婦那日,更是……更是……想來凡是接任峨嵋掌門之人,她派中另有密傳的武功秘笈。她悟性高於滅絕師太,以致青出於藍,更勝於藍。倘若她肯和我聯手,隻怕便能攻破金剛伏魔圈了。”想到這裏,不禁喜形於色,說道:“芷若,我有一事相求。”


    周芷若臉色忽然一板,說道:“張教主,請你自重,時至今日,豈可再用舊時稱謂。”伸手向身後一招,說道:“舒崇哥哥,你且過來,將咱們的事向張教主說說。”


    隻見一個滿臉虯髯的漢子走了過來,抱拳道:“無忌大哥,你好。”張無忌聽聲音正是李舒崇,凝目細瞧,認出果然是他,隻是他大加化裝,扮得又老又醜,遮掩了本來麵目,於是抱拳道:“舒崇,你今日唱的是哪一出呀?”李舒崇微微一笑,道:“無忌大哥稍安勿躁,等會兒自有好戲登台,現在還不是揭穿謎底的時候。”


    張無忌對李舒崇極有信心,知道他此舉必有深意。他回過頭來,隻見周芷若伸出皓白如玉的纖手,向李舒崇招了招。李舒崇走到她身旁,挨著她坐了,嘴角邊似笑非笑,向張無忌道:“我和芷若成親之日,請了你和趙敏做伴郎伴娘,隻可惜你們被謝老爺子的事情驚動了。改天你們辦喜酒,我們一定不會中途離場的。”


    張無忌想說一句“抱歉”,可是一想到自己和趙敏還前途未卜,至於喜酒更不知從何說起,這兩個字竟是說不出口。他歎了一口氣,黯然走開。


    這時候丐幫的掌棒龍頭大著嗓子,正與一名少林僧爭得甚是激烈。張無忌與周芷若、李舒崇的這些言語,是在西北角峨嵋派的木棚前所說,並未惹人注意。群雄一直都在聽丐幫與少林派的爭執。


    張無忌回到明教的木棚中坐定,兀自神不守舍,隱隱約約似乎聽那穿大紅袈裟的少林僧說道:“我說圓真師兄和陳友諒都不在本寺,貴幫定然不信。貴幫傳功長老不幸喪命,敝派空如師叔已然抵命,還有甚麽說的?”


    掌棒龍頭道:“你說圓真和陳友諒不在,誰信得過你!除非讓我們搜上一搜。”那少林僧冷笑道:“閣下要想搜查少林寺,未免狂妄了一點罷?區區一個丐幫,未必有此能耐。”掌棒龍頭怒道:“你瞧不起丐幫,好,我先領教領教。”那少林僧道:“千百年來,也不知曾有多少英雄好漢駕臨少林,仗著老祖慈悲,少林寺卻也沒教人燒了。”他二人越說越僵,眼看就要動手。空智坐在一旁,卻並不幹預。


    忽聽得司徒千鍾陰陽怪氣的聲音說道:“今日天下英雄齊集少林,有的遠從千裏之外趕來,難道是為瞧丐幫報仇來麽?”


    夏胄道:“不錯。丐幫與少林派的梁子,暫請擱在一旁,慢慢算帳不遲,咱們先料理了謝遜那奸賊再說。”掌棒龍頭怒道:“你嘴裏可別不幹不淨,金毛獅王謝大俠,乃明教法王之一,甚麽奸賊不奸賊的?”夏胄聲若洪鍾,大聲道:“你怕明教,俺可不怕明教。似謝遜這等狼心狗肺的奸賊,難道還尊他一聲英雄俠士麽?”


    楊逍走到廣場正中,抱拳團團一禮,說道:“在下明教光明左使,有一言要向天下英雄分說。敝教謝獅王昔年殺傷無辜,確有不是之處……”


    夏胄道:“哼,人都給他殺了,憑你輕描淡寫的幾句話,使能令死人複生麽?”


    楊逍昂然道:“咱們行走江湖,過的是刀頭上舐血的日子,活到今日,哪一個手上不帶著幾條人命?武功強的,多殺幾人,學藝不精的,命喪人手。要是每殺一個人都要抵命,嘿嘿,這廣場上數千位英雄好漢,留下來的隻怕寥寥無幾的了。夏老英雄,你一生之中,從未殺過人麽?”


    其時天下大亂,四方擾攘,武林人士行走江湖,若非殺人,便是被殺,頗難獨善其身,手上不帶絲毫血漬者,除了少林派、峨嵋派若幹僧尼之外,可說極是罕有。這山東大豪夏胄生性暴躁,傷人不計其數,楊逍這句話登時將他問得啞口無言。


    但大多數人都是用兩把尺子的,對自己的那一把越鬆越好,對別人的則是越嚴越好,反差極大。


    夏胄呆了一呆,才道:“歹人該殺,好人便不該殺。這謝遜和明教的眾魔頭一模一樣,專做傷天害理之事,俺恨不得千刀萬剮,食其肉而寢其皮。哼哼,姓楊的,俺瞧你也不是好東西。”他明知明教中厲害的人物甚多,但今日既要殺謝遜為兄報仇,勢必與明教血戰一場不可,因此言語中再也不留絲毫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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