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教木棚中一人尖聲尖氣的說道:“夏胄,你說俺不是好東西?”


    夏胄向說話之人瞧去,隻見他削腮尖嘴,臉上灰撲撲地無半分血色,不知他是何等樣人物,喝道:“俺不知你是誰。既是魔教的魔頭,自然也不是甚麽好東西了。”


    司徒千鍾插口道:“夏兄,這一位你也不識得麽?那是明教四大法王之一的青翼蝠王。”夏胄道:“呸,呸!吸血魔鬼!”


    突然之間,群雄眼前一花,隻見韋一笑已欺到了夏胄身前。他二人相隔十餘丈,不知韋一笑如何在頃刻之間竟便一閃即至。韋一笑提起手來,劈劈啪啪四響,打了他四個耳光,手肘一伸,已撞中他小腹上的穴道。夏胄武功本來也非泛泛,韋一笑若憑真實功夫與他相鬥,至少也得拆到五十招方能勝他,但韋一笑的輕身功夫實在太怪,如鬼如魅,攻了他個措手不及,夏胄待要招架,已然著了道兒。


    群雄驚呼聲中,明教木棚中又是一條白影竄出,身法雖不及韋一笑那麽驚雷閃電一般,卻也是疾逾奔馬。


    那白影來到夏胄身前,一隻布袋張了開來,兜頭罩下,將他裹入布袋,往肩頭一背,群雄這才看清,乃是個笑嘻嘻的僧人,正是布袋和尚說不得。說不得笑道:“好東西,你是好東西,和尚背回家去,慢慢煮來吃了!”負著夏胄,輕飄飄地回歸木棚這一場詭異之極的怪事倏然而起,倏然而止,夏胄身旁雖有十來個好友和弟子,但對方二人來去實在太快,誰都不及救援。待得韋一笑和說不得回歸木棚就座,那十來人才拔出兵刃,趕到明教棚前,紛紛喝罵要人。說不得拉開布袋之口,笑道:“你們都給我回去,安安靜靜的坐著,大會一完,我自會放他你們不聽話麽,和尚就在這布袋中拉一泡尿,拉一頓屎,就算最客氣,也得放幾個臭屁。你們信是不信?”一麵說,一麵便伸手作勢去解褲帶。那十餘人氣得臉色或青或黃,但想明教這一幹人無惡不作,說得出做得到,要憑武力奪人是辦不到的了,倘若這賊禿真在夏胄頭上撒一泡尿,夏老英雄非自殺不可。各人你看著我,我看著你,隻得垂頭喪氣的回去。


    旁觀群雄又是駭異,又是好笑。上山之時,本來個個興高采烈,要看如何屠戮謝遜,此刻見了明教二豪的身手,這才覺得今日之會大是凶險,縱然殺得謝遜,隻怕這廣場上也非染滿鮮血、伏屍遍地不可,不由得均有栗栗自危之感隻見司徒千鍾左手拿著隻酒杯,右手提著個酒葫蘆,搖頭晃腦的走到廣場中心,說道:“今日當真有好大的熱鬧瞧,有的要殺謝遜,有的要救謝遜,可是說來說去,這謝遜到底是否真在少林寺,卻是老大一個疑團。我說空智大師哪,你不如將金毛獅王請了出來,先讓大夥兒見上一見。然後要殺要救的雙方,各憑真實本領,結結棍棍的打上一場,豈不有趣?”他這番話一說,廣場上群雄倒有一大半轟然叫好。


    楊逍心想:“謝獅王怨家太多。明教縱與丐幫聯手,也不足與天下英雄相抗,不如從屠龍刀上著眼,攪成個群相爭鬥的局麵。”於是朗聲說道:“眾位英雄今日齊聚少林,一來是與謝獅王各有恩怨未了,二來嘛,嘿嘿,隻怕也想見識見識這把屠龍寶刀。倘若依司徒先生所說,大夥兒一場混戰,那麽這把寶刀歸誰所有呢?”


    群雄一聽,均覺有理,這數千人之中,真正與謝遜有血海深仇的也不過百餘人而已,其餘眾人一想到那“武林至尊”四字,都是禁不住怦然心動。


    一個黑須老者站了起來,說道:“那屠龍刀現下是在何人手中,還請楊左使示下。”


    楊逍道:“此節在下不明,正要請教空智禪師。”


    空智搖了搖頭,默然不語。群雄均是暗暗不滿:“少林派是大會主人,但空聞方丈臨時裝病不出,這空智禪師卻又是一副不死不活的神氣,不知在弄甚麽玄虛。”


    一個身穿青葛長袍的中年漢子站起身來,說道:“空智禪師雖說不知,謝獅王必定知道的。咱們請他出來,問他一問。


    然後各憑手底玩藝見真章,誰的武功天下第一,那麽名副其實,自然而然的是‘武林至尊’,不管這把刀是在誰的手中,都該交與這位武林至尊。依我說啊,大夥兒先議定了這節,免得事後爭執,若有不服的,天下英雄群起而攻之。眾位意下如何?”張無忌認得這說話之人,正是那晚圍攻金剛伏魔圈的青海派三高手之一。


    司徒千鍾道:“那不是打擂台麽,我瞧有點大大兒的不妥。”那青袍漢子冷然道:“有何不妥?依閣下之見,不比武,是要比酒量了?哪一個千鍾不醉,哪一個醉而不死,便是武林至尊了?”


    眾人轟然大笑,有人怪聲說道:“這還比個甚麽?這位武林至尊嘛,自然是‘醉不死’司徒先生!”


    司徒千鍾斜過葫蘆,倒了一杯酒仰脖子喝了,一本正經的道:“不敢,不敢!要說到‘酒林至尊’,我‘醉不死’或許還有三分指望,至於‘武林至尊’哪,哈哈,不敢當啊,不敢當。”對那青袍漢子道:“閣下既提此議,武學上自有超凡入聖的造詣,在下眼拙,卻不知閣下尊姓大名。”


    那漢子冷冷的道:“在下是青海派葉長青,喝酒本事和裝醜角的玩藝,都不及閣下。”言下之意,自是說武功上的修為,隻怕要比閣下強得多了。


    司徒千鍾側頭想了半晌,說道:“青海派,沒聽見過。葉長青,嗯嗯,沒聽見過。”


    眾人暗想:“這司徒老兒好大膽子,侮辱葉長青一人那也罷了,他竟敢侮辱青海一派,難道他身後有甚麽強大的靠山?還是跟青海派有何解不開的仇怨?單憑這兩句話,青海派隻怕立時便要出手。”隻有深知司徒千鍾平素為人的,才知他孤身一人,並無靠山,跟青海派也沒甚麽梁子,隻是生性狂妄,喜歡口舌招尤,雖然一生曾因此而吃了不少苦頭,卻始終改不了這個脾氣。


    葉長青心中殺機已起,臉上卻不動聲色,說道:“青海派與葉某原本藉藉無名,難怪閣下不知。閣下既說比武之議不妥,比灌黃湯嘛,閣下又是喝遍天下無敵手,那便如何是好,倒要請教。”


    司徒千鍾道:“要說遍天下無敵手,此事談何容易,當真談何容易?想當年我在濟南府……”正要嘮嘮叨叨的說下去,人叢中有人喝道:“醉不死,別在這兒發酒瘋啦,大夥兒沒空聽你胡說八道。”又有人說:“到底謝遜的事怎樣?屠龍刀的事怎樣?”另有人道:“空智禪師,你是今日英雄大會的主人,叫咱們這麽幹耗著,算是怎麽一會子事?”眾人你一言,我一語,都是催司徒千鍾別再羅唆,要空智拿一句言語出來。


    這些人在人叢中紛紛呼喝,或遠或近,聲音來自四麵八方。司徒千鍾道:“江陵府黑風寨的史老大,你不用性急,你的黑沙掌雖然厲害,未必便打遍天下無敵手。鄱陽湖的水底金鼇侯兄弟,那謝獅王的武功水陸俱能,你別欺他不會水底功夫,何況人家還有一位紫衫龍王沒出麵,嘿嘿,鼇魚豈是龍王之比?青陽山的吳三郎,你是用劍的,便是奪到屠龍刀,你又不會使,瞎起個甚麽勁……”這人說話瘋癲癲,卻另有過人之能,相識既廣,耳音又是絕佳,從一片嘈雜的人聲之中,居然將一個個說話之人指名道姓的叫了出來,無一有誤。


    群雄見他顯了這手功夫,卻也忍不住喝采。


    空智身後一名老僧站起身,說道:“少林派忝為主人,不巧方丈突患重病,盛會主持無人,倒讓各位見笑了。謝遜和屠龍刀二事,其實一而二,二而一,盡可合並辦理。以老衲之見,適才青海派這位葉施主說得甚是有理。與會群雄,英才濟濟,隻須各人露上一手,最後那一位藝壓當場,謝遜歸他處置,屠龍刀也由他執掌,群雄歸心,豈不是好?”


    張無忌問彭瑩玉這僧人是誰。彭瑩玉搖頭道:“屬下不知。


    這僧人並未參與圍攻光明頂之,役,也沒曾被郡主娘娘擒入萬安寺中,可是他一再搶在空智大師的前頭說話,似乎在寺中位份不低。”趙敏低聲道:“這人十九是圓真一黨。我猜想空聞方丈已落在圓真手中,空智大師受了這群叛徒挾製,以致委靡氣沮。”


    張無忌心中一凜,問道:“彭大師以為如何?”彭瑩玉道:“郡主的猜測頗有道理。隻是少林寺中高手如雲,圓真竟敢公然犯上作亂,膽子忒也大了。”張無忌道:“圓真布置已久。第一次想瓦解本教,第二次意圖控製丐幫,兩次奸謀均是功敗垂成。這一次我想他是要做少林派的掌門方丈。”趙敏道:“單是做掌門方丈,也還不夠。”張無忌道:“少林派是武林中的第一門派,做到掌門方丈,已是登峰造極,可不能再高了。”


    趙敏道:“武林至尊呢?不是更高於少林派的掌門方丈麽?”張無忌一呆,道:“他想做武林至尊?”


    趙敏道:“無忌哥哥,不用在意李舒崇和周姐姐,各有因緣莫相羨。你神魂不定,甚麽事也不會想了。”張無忌被她說中了心事,臉上一紅,心道:“張無忌,你不可隻管顧念兒女之情,將今日營救義父的大事擱在一旁。”定了定神,心想圓真深謀遠慮,今日這英雄大會,也正是他一力促成的,其中定有奸謀,便道:“敏妹,你猜圓真有何詭計?”趙敏道:“圓真此人極工心計,智謀百出……”


    周顛一直在旁聽著他二人低聲說話,終於忍不住插口道:“郡主娘娘,你也是極工心計,智謀百出,我看不輸於圓真。”


    趙敏笑道:“過獎了。”周顛道:“不是過獎……”彭瑩玉道:“顛兄,你別打斷郡主的話。”周顛怒道:“你先別打斷我的話……”彭瑩玉笑了笑,不再說話,知道跟他糾纏下去,爭上一兩個時辰也不希奇,還是乘早收口的幹淨。周顛道:“你怎麽不說話了?”彭瑩玉道:“你叫我別打斷你的話,我就不打斷你的話。”周顛道:“可是你已經打斷過了。”彭瑩玉道:“那你再接下去說就是。”周顛道:“我忘了,說不下去啦。”


    趙敏笑了笑,道:“我想圓真若是單想做少林寺方丈,不必請天下英雄來此。謝大俠既已落入他的手中,何必又要叫群雄比武爭奪?無忌哥哥,說到武功之強,隻怕當今之世,無人及得上你,此節圓真不會不知。他決不能這般好心,安排下群雄大會,讓你技勝群雄,成為武林至尊,然後將謝大俠和屠龍刀獻上給你。”


    張無忌、彭瑩玉、周顛三人一齊點頭,問道:“你猜他有何詭計?”


    這時楊逍已走到張無忌身旁,插口道:“我也一直在想,圓真這廝奸謀定是不小……”周顛忍不住又道:“圓真是本教的大對頭,郡主娘娘,以前你也是本教的大對頭。圓真這廝詭計百出,郡主娘娘,你也是詭計百出。你兩個兒倒有點兒差不多。”楊逍喝道:“又來瘋瘋癲癲的瞎說了。”


    趙敏微微一笑,道:“周先生之言例也有理,倘若我是圓真,我該當如何圖謀呢?嗯,第一,我要勸空聞方丈大撒英雄帖,請得天下英雄來到少林寺。那空聞方丈深解佛法,原是個慈悲和平之人,自來不喜多事,但我隻須提起空見和空性兩個神僧,空聞方丈念著師兄弟之情,自必允可。再者,少林寺要是殺了謝大俠,和明教仇深似海,以他一派之力,未必擋得住明教的傾力進攻,但如往天下英雄頭上一推,明教總不能將與會的數千好漢一古腦兒的給宰了。”眾人都點頭稱是。


    趙敏又道:“英雄大會一開成,我自己也不露臉,叫人以謝大俠與屠龍刀為餌,鼓動群雄自相爭鬥殘殺。明教勢必與群雄為敵,鬥到後來,不論誰勝誰敗,明教的眾高手少說也當損折一半,元氣大傷。”


    張無忌道:“正是。此節我原也想到了,但義父對我恩重如山,與眾兄弟又是數十年的交情,咱們豈能坐視不救?唉,咱們上山沒幾天,外祖父已然仙逝,圓真這廝定是躲在暗中拍手稱快。”


    趙敏道:“鬥到最後,武功第一的名號多半是張教主所得,於是少林群僧說道:‘張教主技壓群雄,實乃可敬可賀,本寺謹將謝大俠交於張教主,請張教主到寺後山峰頂上親去迎取便是。’於是大夥兒一齊來到峰頂,張教主便須獨力去破那金剛伏魔圈。若是旁人上前相助,圓真的黨羽便道:‘技壓群雄的是明教張教主,跟旁人可不相幹,閣下還是站在一旁的為妙。’張教主奪得這武功天下第一的名頭,就算身上毫不帶傷,也不知已耗了多少內力神功,到那時如何是這三位老僧之敵?結果謝大俠是救不出,反而自己死在三株蒼鬆之間。冷月淒風,伴著一代大俠張無忌的屍首,豈不妙哉?”


    群豪聽到這裏,都是臉上變色,心想這番話確不是危言聳聽。


    張無忌血性過人,不論多麽艱苦危難,總是非救謝遜不可,縱然送了自己性命,也是決無反悔。圓真此計看準了張無忌的性子,教他明知是刀山油鍋,也要跳將進去。


    趙敏歎了口氣,說道:“這麽一來,明教是毀定了。圓真再使奸計,毒死空聞,卻將罪名推在空智大師的頭上,這一著安排起來十分容易,隻須證據捏造得確實,不由得少林僧眾不信。於是各黨羽全力推舉,他老人家順理成章的當上了方丈。他老人家一聲號令,群雄圍攻明教,以多勝少,聚而殲之。那時候武功天下第一的名號,除了他老人家之外,隻怕旁人也爭奪不去。屠龍刀不出現便罷,若在江湖上現了蹤跡,天下英雄人人皆知,這把寶刀的正主兒,乃是少林寺方丈圓真神僧。寶刀的得主若不給他老人家送去,隻怕多有不便哪!”


    她說得聲音甚低,隻聚在木棚這一角中的幾個人聽到。這番話一說完,周顛伸手在大腿上用力一拍,叫道:“正是,正是!好大的奸謀。”他這幾句話卻十分響亮,廣場上倒有一大半人都聽了,各人的眼光一齊望到明教的木棚來。


    司徒千鍾問道:“是甚麽奸謀?說給老夫聽聽成不成?”周顛道:“這話是不能說的。老子一心想挑撥離間,要天下英雄自相殘殺,拚個你死我活,這話要是說了出來,豈不是不靈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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