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脈會武,第二天。


    中秋。


    圓月高懸。


    望月亭中,她怔怔地看著那輪恒常的明月,不知怎麽的忽然落下淚來。


    她與李純陽仿佛,乃人間至極至尊的半步天仙,渾身無一處不是還丹大藥,此時一落淚,幾滴淚水還在空中墜落的時候就已經化作馨香的甘露,潤澤腳下的土地。


    黃色的泥土漸漸變得濕潤起來,一個小突起慢慢從裏麵鑽了出來,成了一個青色的小點,小點以肉眼可以看清的速度變大,成了一棵青苗,青苗被秋風一吹,緩緩抖著,一抖便伸展出幾個枝丫。


    數息之後。


    枝丫上緩緩綻放開數朵初桃,白芯粉瓣,清新無比。


    趙明月伸手折下一朵桃花兒。


    “三十年來尋劍客,幾回落葉又抽枝。”


    風乍起,一道青衣落在崖畔。


    趙明月像是沒看到他,自顧自地說起了話。


    “這些日子總覺得心緒不寧,可惜無論是大衍易數還是紫微鬥數,都算不出個所以然來,我甚至耗損修為直接觀照未來,卻也隻看到風平浪靜,沒有什麽不對……”


    風平浪靜,就是最大的不對。


    她說著說著,又笑了起來:“罷了,事在人為,盡力就好。”


    世間縱有神醫,也有難治之症,也有不治之人。


    青雲門有三尺青鋒,能殺生,懲惡揚善,有還陽大藥,能救死,妙手回春,然而,終究有力不能及之時……


    盡人事,聽天命?


    沒有抱怨也沒有哭訴,那種平靜讓李純陽心中一痛。


    五十年相知相戀,怎麽可能不在意?


    明月為心,豈會惑亂失神?想來她心中早有決斷,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自身的境況。


    他想要出言安慰,卻不知說些什麽好,隻是沉默了幾秒鍾,輕聲道:“放心,有我。”


    趙明月回頭看著他,月光如雪如露,映得她一頭如瀑黑發竟有些銀白。


    她淺笑起來,眉心的朱砂愈發鮮豔,她的麵容也愈發鮮豔。


    她笑起來的時候忽然出手。


    素手中拈著的那枝隻有六瓣的桃花微微一抖,卻有無數片花瓣挾著恐怖的力量和銳利的邊緣,向著李純陽……身後的山峰殺去。


    山峰上,無數瓣花瓣飛舞著,像蝴蝶,又像是落葉,飄飄搖搖,夾雜著一位半步天仙的念力,生生在空氣中撕開了無數道黑色的縫隙,那是這空間的縫隙,一朵桃花,破開了空間。


    李純陽身後的山峰上本來什麽也沒有,青青落翠,但是在這樣恐怖的攻勢下,卻顯出一點金光。


    那金光似佛陀祖竅性光,溫和慈悲,自有禪意。


    似乎感受到這忽然而來的殺機,佛光微斂,圓坨坨,光燦燦,無數道光輝在空間彌漫偏折,那無數道空間縫隙被這些光輝一照便自然地閉合。


    一雙百納鞋出現在空中,一身淡金色僧袍在風中招搖。


    李純陽眼角狠狠抽搐,梵天一頁書什麽時候有窺人隱私的毛病?


    一頁書立在空中,合十讚掌,渾厚無儔的佛門真力在極小的空間急速匯聚。


    化作一個小小的圓圓的卍字金印。


    那些正向這邊激射而來的桃花瓣盡數打在這金印上,佛印轉輪,一頁書腳下猛然綻開一朵巨大的青色光蓮,虛空撼動,雷霆在低空無由大作,卻沒有發出半點聲音。


    李純陽仔細看去,趙明月以大神通催動的厲殺桃花瓣被這位佛家尊者不知道用什麽樣的沙門手段消融的消融,轉移的轉移,那被消融的道家法力化作點點清露灑在一地的草樹之上,無法消融的天仙念力轉了個方向,向另一座山頭激射,穿透山體,飛向不知道多高遠的天空。


    “無量佛,趙施主何故擅動無名,下此殺手?”


    趙明月看著這個不請自來隱在一旁不知道聽了多久的和尚,嘲笑道:“世間無恥之人眾多,但似你這般厚顏的,倒也找不出第二人來。”


    “過獎過獎。”


    一頁書微微苦笑,他本來是想著夜裏清靜,在這青雲到處看看,並無他念,卻沒想到不經意間看見這兩個在外麵傳聞中打生打死的道家真人似乎有什麽私密話要說。


    他隻是好奇而已。


    好奇,不犯戒的,對吧?


    “並非過獎。”


    李純陽不知道什麽表情,淡淡一笑,直笑得和尚毛骨悚然:“修佛之人,連生死都不在意,何況臉皮。”


    梵天神情更苦。


    趙明月雙眼中似有戰意勃發,她幾十年都宅在小竹峰,幾乎沒怎麽見識過佛家手段,方才這和尚化解自己攻勢的手法的確有獨到之處。


    一念及此,也不顧及李純陽就在身邊,踏前一步,右腳還在抬起地緩慢過程之中,白衣白裙的身影卻已經來到了一頁書的身前,此是無距。


    梵天臉上的苦意還未變作驚愕,就看見兩根素白如玉的手指正朝著自己眉心點來。


    趙明月微微欠身,並指一點,身姿似淩波仙子。


    她的手指脫離了空間的束縛,在那宛如停滯了的時間片段裏,輕輕點上了梵天的眉心。


    一股似乎可以充塞天地的龐然道息直接灌入他的法體之中。


    和尚不似凡人的麵容開始凝重起來,他右手一轉,自下而上,出手間手掌結了數百道佛家手印,到最後同樣化作拈花一指。


    卻與趙明月大不相同,這一指中,有千萬龍象咆哮奔騰,橫衝直撞,又蘊含如來斬業的鋒銳,更帶有七生七世種種劫難苦痛,卻以大毅力大宏願一一渡盡終見如來的大執著。


    這一指,可渡三途,可破黃泉。


    是為,破甲尖鋒七旋指。


    趙明月心念一動,正要以無距境離開,卻發現這一指在她身周小範圍內凝定時空,無法動彈,唯有以天人合一的無窮偉力活活掙脫。


    她思緒未定,就看見梵天的手指卻被一隻修長的手輕輕握住,然後轉了個方向,她也被這隻手帶著飄飛到望月亭。


    李純陽一身青衣翩然,毫無火氣,卻一出手就分開了兩人。


    一頁書微微訝然,眼神中堅毅意味更甚,身型體態依然,卻似乎在這一刻驟然放大了無數倍,有一道宏大如海,無邊無量的氣息,瞬間充斥了整個空間。


    趙明月那道近乎無量的道息沒有對他造成任何傷害。


    近乎無量,畢竟不是無量。


    李純陽看著他,雙眼微寧,有些詫異開口:“無量?阿羅漢?”


    和尚目光幽深,湛藍的眸子中倒映那一抹青色,青色漸漸模糊而作七彩,時而混沌,時而透明。


    最後倒映出一雙眼睛,這雙眼,有如深淵,仿佛天穹!


    空氣中一陣嗡嗡輕紋,月光時聚時散,兩股精神力量交織在了一起,一道如亙古不磨的頑石,一道如浩瀚無邊的大海。


    片刻後,梵天抬起手,單掌豎於胸前,讚歎道:“道兄境界實在難測,便是佛首也是不如。”


    李純陽謙虛笑了笑,握著趙明月的手被她掙開,也不著惱,拂塵揮灑,對著身後的女子示意讓她先離開。


    ……………………


    月夜,涼亭。


    一僧一道,對坐品茗。


    李純陽放下茶杯,熄掉煮茶的爐火,伸伸手:“請。”


    涼亭內,石桌上有一壺新沏的清茶,一頁書取了一個小盅,一口飲盡,麵現驚訝。


    方才這茶水入口極苦,這種苦,似乎已經苦到了極致,苦到了靈魂深處,苦的人身子都不由自主的顫,正覺得的苦的不能忍受之時,一股香甜的氣息陡然體內升騰而起,刹那間走遍全身,剛才苦的有多難受,如今便有多舒服。隻覺得百骼俱暢,舒美難言,似乎連呼吸的空氣都帶著香甜的氣息。


    “這茶?”


    他本佛門中人,不貪口腹之欲,一顆空空佛心,外物不能動,剛才這茶水卻似金剛醍醐,讓他全身通泰,的確是世間難得一尋的珍品。


    “這是我三年前自群玉之山一無名山穀偶得之物,當時憐它生長於風雪之中還能發七片葉子,便順手將其種在青雲,卻想不到竟是這杯中之物。”


    一頁書點點頭:“先苦後甜,道盡人生,隻是不知道兄如今是苦還是甜?”


    李純陽看向天邊的明月,耳中有碧瑤在內的幾個年輕人燒烤胡鬧的聲音,今天是中秋佳節,幾個人格外興奮,直到現在都還未入睡。


    他微微一笑,避而不答:“這七葉茶倒是讓我想起了玉川子先生的那首詩來。”


    “一碗喉吻潤,二碗破孤悶。三碗搜枯腸,惟有文字五千卷。四碗輕汗,平生不平事,盡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靈。七碗吃不得也,唯覺兩腋習習清風生。”


    一頁書聽過這首詩,所以他已經明白青衣道人的意思,然後合十讚禮。


    這首詩還有後文。


    “玉川子,乘此清風欲歸去。山上群仙司下土,地位清高隔風雨。安得知百萬億蒼生命,墮在巔崖受辛苦。便為諫議問蒼生,到頭還得蘇息否。”


    我欲逍遙自在,乘清風而攬明月,奈何世道傾覆,危亡隻在旦夕之間,又豈能眼看萬萬蒼生沉淪煉獄而自己卻袖手山水?


    “安得知百萬億蒼生命……道兄大慈大勇,一頁書受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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