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棠不知道小夫子去了哪裏,但他想,那封留書中的歸隱,應當是指重回故鄉吧。


    他在書裏看到過,越州是西昭與大承往來的咽喉要道,常有大批的商隊通過,西昭年年進貢也是要途經這裏的。越州又多山林,仗著地勢複雜,常有匪寇洗劫商隊財物。


    這種空手套白狼的買賣吸引了許多亡命之徒,久而久之,越州的匪患成了個巨大的毒瘤,時刻威脅著百姓們的生活。


    選擇去這樣一個地方,其實周棠心裏還是挺沒底的,不過一想到小夫子會在那裏,他就覺得沒什麽好猶豫的了。


    臨行時已過了清明。


    皇上封他為“越王”,賞隨行侍衛二十人,奴仆四人,車駕一座,駿馬六匹,還有其它金銀零碎兩大箱,雖然比起其他有勢力的皇子還差很大一節,但也算是不錯的臨別餞禮了。


    浮冬殿原來的仆從中,隻有芸香一人自願與他同行。周棠也不強迫,隨他們去了。


    芸香替周棠收拾行囊時,發現他把兩樣東西珍而重之地放在了一起。


    一個是皇上賞賜的寶劍,另一個,卻是用織錦秘密包裹著的奇怪物件。


    她一時好奇,想要拆開來看看那是什麽,被踏進內殿來的周棠大聲喝住了:“別動!”


    芸香嚇了一大跳,硬是僵在了那裏。


    周棠急急忙忙跑過來查看,看見東西好好地在那裏,輕舒一口氣。


    “殿下,這是什麽?”芸香問,心說不知是什麽寶貝,讓他這麽緊張。


    周棠剝開一點織錦讓她看了一眼:“一張弓。”


    “弓?”


    “嗯,洛平給我的。可是我把它用壞了,不把它這樣綁緊,就要斷掉了。”周棠把它仔細包好,然後警告說,“芸香,回頭見到他,不準提弓要斷了這件事,他要問起來,你就說我很愛惜它,不舍得用它。”


    “是,奴婢知道了。”芸香忍笑答應,心裏卻又有些黯然。


    殿下滿心期待要見到洛大人的,若是到了越州發現人並不在那兒……


    哎,罷了,多想無用,走一步算一步吧。


    周棠一行人本來要從東城門出城,誰知走到半路撞見了同樣要走東門的六皇子。


    瞧那陣勢,浩浩蕩蕩的一大幫子人,把街道都堵嚴實了,老遠就能聽見餘貴妃在軟轎裏哭得死去活來。


    周楊一身華服,騎著一匹純白色的駿馬招搖過市。聽見母親哭泣,就在軟轎邊安慰了母親幾句,結果倒把自己說得也要哭了。左丞相與身邊幾名心腹交待了些什麽,又拉過周楊絮絮地說話,看樣子不送個十幾裏路他們是不會消停的。


    周棠嘖了一聲,拉住馬兒的韁繩。


    他身後的侍衛仆從也都跟著停了下來。


    “真是的,看了就鬧心。”周棠對身後的一幹人等下令,“改道,從北城門出城!”


    “可是殿下,從北城門出去要多繞一大圈。”有人勸道。


    “繞圈就繞圈,總比看這些人表演十裏哭別要舒服。”


    說著周棠掉轉馬頭,當先一步往北麵去了,眾人趕緊跟上。


    相比東門的熱鬧,北門就顯得蒼涼得多。


    周棠頭也不回地往城外行去,身後沒有一人相送,就好像沒有人記得他曾在這座皇城裏存在過。而那個理應記得的人,此刻又不在身邊。


    他的背脊一直挺得筆直。


    春風拂麵,吹起一襲千歲綠的衿袍,帶著他在這裏擁有過的所有,在官道上漸行漸遠。


    走了大約十裏,芸香有些累了,就吊在隊伍的後麵拖遝地跟著。


    隊伍突然停下的時候,她滿心歡喜地以為可以休息了,正想坐下喝口水吃點東西,卻發現大家都沒有鬆懈下來的意思,她不禁有些惶惑。


    怎麽了?天子腳下,難不成還有人攔路搶劫麽?


    她往前走了幾步,越過重重人頭馬頭,總算看到了前方的事態。這一看,她整個懵掉了——確實有人攔路,但不是搶劫。


    他們的前方隻站了一個人,書生模樣。


    那人一撩衣擺,行了跪拜大禮:


    “七殿下,罪臣洛平在此恭候多時了。”


    *******


    周棠坐於馬上,一時不敢相信眼前所見。


    手中的韁繩被捏得嘎吱作響,他用指甲掐著自己的掌心,生怕這是什麽幻覺。


    那人就跪在他的馬前,聲音清冽喊他“七殿下”,在距離皇城不過十裏的地方,說已恭候他多時了。


    多時?是有多久呢?一個時辰,一天,或是一年?


    “起來吧,你……等我多久了?”


    “回殿下,不多不少,一年。”洛平遙指官道邊的一處房屋,那裏杏花盛開如雪,“殿下不去鄙人的酒肆休息一下麽?”


    在眾人麵前,洛平仍是一副謙卑的姿態。


    周棠忽然覺得很嘲諷。這多像一個笑話啊。


    他在城中等他回去,他在城外等他出來。心心念念了那麽久,日夜憂愁,其實不過一個十裏,一個一年而已。


    重逢的喜悅令周棠幾乎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可是在那份喜悅中,也摻雜了他整整一年的怨恨:這個狠心的小夫子,就這樣把他一個人扔在宮裏!而他自己居然在外麵逍遙地開起了小酒館!


    不過他很快意識到奇怪之處:洛平在北城門等他出城?皇城四大城門,他為什麽偏偏就在北城門?何況他今天本來是要從東門出去的,完全是臨時起意改了行程,如果他還是選擇從東門出城,那麽洛平豈不是要空等了嗎?


    這是巧合嗎?還有他在北門開了一年酒肆,也是巧合嗎?怎麽感覺,好像他一開始就料到會有此局麵了。


    “小……呃,洛平,你怎麽知道我會走北城門?”


    “算的。”洛平答得高深莫測。他洞悉前塵往事,怎麽會不知道周棠要去哪裏,要從哪個城門出來。


    “算的?這怎麽算?”周棠狐疑道。


    “東漢有諸葛孔明可觀星相推命數,為何我就不能呢?殿下,我還懂得許多奇門術數,不如殿下帶上我一路同行可好?”


    周棠隻頓了片刻,立時反應過來。


    這人半真半假地回答,有一半是在做戲。戲目是一個被罷官的落魄書生,想要借此機會攀附上皇子殿下,給自己另謀出路。


    出於報複,周棠賭氣回絕道:“本王不缺侍從,為何要帶上你這麽個百無一用的書生?還是個大色鬼,一個不負責任的半調子。”


    縱然被這樣貶低,洛平半點不著惱。他上前幾步,握住周棠的左手。


    仰望這個高坐在馬上的孩子,他溫和地笑著說:“為何不帶上我呢?我雖不是臥龍那樣的能人,卻也同樣可以為殿下效力啊。”


    “你能幫到本王什麽?”


    “我可以幫助殿下……”洛平執起他的掌心,“翻手反排命格,覆手複立乾坤。”


    他的聲音不大,卻極為堅定。


    體溫從手掌傳遞過來,是那樣讓人懷念的觸感。


    當然,即使他此刻什麽也不說,周棠也一定會帶上他的。就算綁,他也要把這個人綁在自己身邊。


    不過他對小夫子的話也頗感興趣,他確實感覺得到,小夫子好像總能預知什麽。


    也許,他真的可以反排命格、複立乾坤呢?


    他們一行人在洛平的酒肆休息過後,精神抖擻地再次上路了。


    這回周棠不肯再騎馬,他坐進了馬車,還把小夫子也硬拉進馬車裏陪著他。


    洛平拗不過他這個“越王”,隻能頂著其他侍從詫異的眼光坐上馬車。


    周棠幾乎是撲到他身上的。


    洛平差點坐不穩:“小棠,你看看你現在還有一點王爺的樣子嗎?”


    “小夫子,我就知道,你肯定逮著機會就要管教我的。”


    “……那你還敢把我拉進來?”


    周棠把頭埋在他的頸邊細細嗅著,半晌仰起臉來,眉眼彎彎:“死鬼,你想不想我?”


    “……”不知為什麽,明明是想笑的,洛平卻覺得喉中有什麽哽住了。


    他的小棠成長得真快,僅僅一年,個頭已經竄到他的脖頸了。手臂不由自主地擁上少年的身軀,他回答,“嗯,我很想你。”


    周棠忽然不說話了,隻定定地望著他。


    “怎麽了?”洛平問。


    “沒什麽。”周棠搖了搖頭,忍下了那漫到眼眶的潮熱。


    路途顛簸中,洛平想起上一世的情景。


    當年他回到故鄉,一年後周棠來了越州。


    但他那時候因罷官而倍受打擊,整日渾渾噩噩,自己的未來都是空白,根本沒有心思去理會周棠。而且那時他隻是對這個孩子有些憐惜而已,並沒有對他抱有太大期望。


    但這次不一樣,這次他是為協助周棠而來。隻為周棠,所以他沒有半點迷惘。


    為了掩人耳目,他已在皇城外隱姓埋名了一年,如今是時候了,是時候帶這個孩子去領會海闊天空了,他的小棠,絕不會是一隻井底蛙。


    這是個悠閑愜意的旅程,周棠心情始終很好。


    心情好的時候他就拉著洛平在馬車裏說話,心情特別好的時候他就與洛平騎著馬並排同行。踏著一路春光,他們漸漸接近了越州地界。


    這一日,周棠終於按捺不住好奇,問洛平他的家人在越州的什麽地方,是怎樣的。


    洛平說其實他家在越州的邊緣,距離主城還是挺遠的。


    “是靠近輝州交界那一帶嗎?”周棠問。


    “不,是另一邊,靠近西昭的那一邊。”洛平回答。


    “小夫子,我們先去看看你的家人吧。正巧讓我繞著越州繞一圈,也好了解一下當地的情況。”周棠振振有詞。


    “不行,你一個王爺,會嚇到他們的。”洛平不同意。


    “誰說我是王爺了?我不是你的學生小棠麽?”


    “……”是的,小棠耍起無賴,總是很管用的。


    “你不答應,我就用王爺的身份去嚇唬他們。”


    “……”一年不見,這孩子要挾人的本事也是突飛猛進。


    洛平無奈,隻好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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