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的晝色被掛在窗口的厚重簾幕所掩蓋,房裏除了床畔紫檀燈盞上的夜燈外,再無其他照明物,盡管光線算不得特別明亮,卻依然足以映出在場三人那神色各異的臉色。


    一人平靜,一人惶恐,而被其餘二者圍在中心的男子則一臉陰霾,清雋麵龐上絲毫不掩那風雨欲來的戾氣。


    “少爺,差不多了。”姚守義小心拿剪子剪去覆在嚴子湛眼睛上的多餘棉紗,繼而轉頭道:“方太醫,我家少爺究竟情況如何?”


    身著藏青朝服的方民淺半彎腰,攏著雙手戰戰兢兢:“其實嚴大人的眼睛並無大礙,隻是受了些灼傷,所以才會淚流不止,下官所開的外敷藥每日一次,輔以內服清毒湯汁,約莫三日便可恢複。”頓了頓,又補充道:“用藥期間,忌服帶辛辣,甜膩,魚腥等食物。”


    “有勞方太醫了。”姚守義接過話,瞅了瞅半倚在軟榻上一臉陰騖的嚴子湛,見其嘴唇裂了個小口,麵頰上布著淡淡的紅色印記,不由得又悄悄對著中年男人使了個眼色。


    方民淺心領神會,低下頭奮筆疾書,半晌又忽而猶豫道:“下官眼下所開的方子主要是去淤,可治嚴相臉部紅腫,但這唇上的傷實為敏感之處,不如就用些普通的涼膏……嚴、嚴大人?”


    頃刻,桌麵上的筆墨硯台瞬間就被橫掃了一地。


    “少爺。”姚守義驚呼。


    嚴子湛靜默不語,眉宇間盈滿肅殺之氣,原本就略顯冷漠疏離的五官此時看來更覺無情凜冽。他抿著薄唇,長袖一揮,徑自背過身去:“方太醫早些回宮吧,老姚,送客!”


    “嚴大人,下官……”方民淺唯唯諾諾,全然六神無主,不知自己做錯了什麽。


    “方太醫,小人送你出門。”姚守義半強硬的輕推著他的背脊,在心底緩緩逸出長歎,說來也奇怪,少爺平日雖喜怒無常,但也少有這般大動肝火的舉動,仔細回想之前聽方太醫所說的那兩句話,似乎也沒什麽問題,少爺怎麽就莫名其妙的發怒了呢……


    同一時刻,方民淺也是百思不得其解,自己語氣謙卑,每一個字眼均是小心翼翼,唯恐得罪了這朝堂上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少年宰相,豈料最終還是灰溜溜的被趕出門來。哎,早知今日就不該出門,出門也就罷了,還偏偏碰上了微服私訪的九王爺,一個指令下來,自己才不得不硬著頭皮來這無異於龍潭虎穴的地方。


    “方太醫請上轎。”姚守義盡職的提醒,同時不忘替對方拉開轎簾。


    方民淺抬手擦擦額上沁出的細汗,悶悶不樂的坐入轎中,片刻還未坐穩身子就又從布簾中探出頭來:“姚總管。”


    姚守義禮貌微笑:“小人在,方太醫還有何吩咐?”


    方民淺小心的朝四周望了望,繼而壓低嗓音道:“嚴大人如此暴躁,是因為那采花女賊還未抓到麽?”


    姚守義驚訝重複:“采花女賊?”


    “原來姚總管還未聽說此事。”方民淺輕咳一聲:“罷了罷了,就當我未提。”他擺擺手,既然當事人身邊的奴仆都不知情,那就更無須自己來多嚼舌根了。


    姚守義恪守本分,倒也不曾追問,目光追隨者那遠去的轎子,若有所思。


    少爺嘴唇的傷口……


    少爺這些日來心情每況愈下……


    少爺前些天還去了趟刑部……


    他越想越不對勁,麵容僵硬,臉上掛著的笑容比哭還難看,難不成真如方太醫所說的,少爺被采花賊給欺侮了?


    但、但是少爺是個男人啊!


    姚守義頓覺不可思議,這年頭就連女子都如此膽大妄為起來,朝廷命官的色都敢劫,果真是世風日下,世風日下啊——


    拖著沉重的步子回了裏屋,一進門就看到有負責打掃的丫鬟滿臉遲疑,抱著掃帚站在最外邊,而嚴子湛仍舊站在滿地狼籍間,紋絲不動,唇瓣咬得死緊,一如其眉間明顯折痕,一覽無遺。


    他趕緊迎上去:“少爺,頭疼病又犯了?老奴扶你坐下吧。”


    嚴子湛推開對方的手,淡淡道:“老姚,把缺月取來。”


    姚守義一怔,小聲道:“可是方太醫說忌食甜膩,少爺還是先忍一忍,以免耽誤了眼睛的複明。”


    “拿來,莫要叫我說第三遍。”加重了語氣,口氣已然不耐。


    姚守義無奈的搖搖頭,走至偏廳的素漆檀木櫃前,再取出其中用黑色綢緞裹著的錦盒,裏頭是被格開的四層小抽屜,每一層都放有十顆藥丸。


    說來缺月這味藥,隻有嚴家才有,為了煉製此藥,上一任的嚴家主人還特地在北苑造了間煉藥房,還雇了京城裏最好的藥師來家裏。


    另外,其起源也是頗為離奇的……十八年前,嚴子湛五歲那年忽而大病一場,自此體寒身虛,還落下了頭痛的病根。而缺月便是用以百種珍奇藥材煉製而成,目的便是驅除體內寒氣。當然,如此大補得藥唯有體寒之人才能進食,尋常人吃了輕則上火,重則鼻血不止。


    至於缺月為何會變成甜食,那不過是某些人在掌權後受不了苦味刻意叫人藥師多加了蜂蜜稠糖罷了。


    姚守義瞅著麵不改色含著兩顆藥的嚴子湛,心想,少爺嗜甜還真是嚴重,上次有個新來的小丫頭偷偷吃了一顆,剛含到嘴裏就吐了出來,直嚷著太過膩味。


    “老姚,去把辟岐叫來。”甜膩的滋味在嘴裏化開,嚴子湛總算是臉色稍霽:“若是還未醒,就……”


    “大人。”高大身影從門外大步跨進,繼而雙膝一曲,就跪了下來:“屬下護主不力,還望大人責罰。”


    “眼下暫且給你一個將功抵過的機會,去做兩件事。”嚴子湛冷冷道:“先去查一查昨晚襲擊你的人,看看是誰那麽好的身手,就連第一護衛都能輕而易舉的被其打敗。”語氣不無諷意。


    辟岐半垂著頭,低聲道:“大人還有第二件事未曾吩咐。”


    嚴子湛麵色倏然變冷,咬牙道:“把我放在書房暗門處的長命鎖取來,我不管你用什麽方法,替我找出那個該死的女人來。”


    .


    “自我遇到那姓嚴的男人後,就再無一天安心日子。”錦夜捂著鼻子,又從被窩裏鑽出身來嘟囔道:“我就是不懂,為何這京城那麽大,卻總能狹路相逢。”


    “搞不好那嚴大人也是正在抱怨同樣的話語。”初晴笑了笑,利落從銅盆裏絞幹手帕,湊到床邊道:“來,把手拿開。”


    錦夜皺著眉,緩緩把手放下,那鼻翼下方是兩道嫣紅,在其玉白膚質下相襯下更覺顯目,“你知道我有多久沒流鼻血了麽?自幼時被賭坊的夥計不小心絆倒後,我就發誓再不讓自己有如此難堪的時候。”


    初晴微微別開臉去,小聲道:“其實那會兒大家笑的並不是你出糗這事兒,主要是小姐你掛著兩管鼻血卻板著臉孔故作老成的模樣實在令人印象深刻。”


    “你還說!”錦夜捶了她一下,佯裝惱怒:“不要憋著了,要笑就笑。”


    初晴這才回過頭,難掩笑意:“我如今真懷疑嚴子湛給你服下的那顆是補藥,而且還是一吃就讓人上火失眠的仙丹妙藥。”


    “你這丫頭,還敢在旁邊說風涼話。”錦夜高仰著頭,任對方輕輕替自己拭去血跡,心中鬱卒難耐,自嘲道:“回來後便徹夜難眠,熬了一晚,居然還不覺絲毫困意,這麽下去,我都該羽化飛仙才是。”


    初晴抿了抿唇,但笑不語。


    錦夜探手摸了摸脖頸,幽幽地歎口氣:“就如他所說,這一次的帳,該是算清了。”那時她用劍在他喉口劃了一道,如今他也投之於李報之以桃,但願從此井水不犯河水,青山綠水永不相見。


    “仔細算來,小姐似乎還欠了他一頓鞭子。”初晴忽而開口:“那嚴大人身居高位,自然從未有人敢對他這樣放肆,想來他也不會放過你。”


    錦夜恨恨捶了下床板:“本來倒是不足畏懼的,蘇府處在城郊,而我們又是初來乍到,同這裏的人並無多大牽絆,但……但我的長命鎖卻不見了,若是落在他的手裏,後果不堪設想。”


    那鎖是由大遲頗負盛名的津山寺主持所開光的物件,底下所懸掛的四瓣紅瓔珞是出自津山寺特有的形態,隻要一查便知。而那大師曾說她麵相奇特,該是大富大貴的命卻有著異常的坎坷的經曆,這種命格,百人中難尋其一。


    如此說來,津山寺的主持必然是記住了她,若是嚴子湛通過長命鎖尋到了那座寺廟呢……


    “難不成我一輩子都要活在那男人的陰影下了麽?”錦夜倏然坐直身子,懊惱道:“早知如此,就該把他擄來,關在我蘇府後院,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讓他能天天見著我這仇人,也算趁了他的心。“


    初晴哭笑不得,小姐定然是被嚴子湛逼得失去理智了,素來精明淡定的性格此時看來,完完全全轉變成孩子氣的無理取鬧。於是安撫的替她理了理長發,又輕聲道:“若真是惶惶不安,幹脆就和老爺說一聲,我們先去別處避避風頭。”


    “不,我短時間內定要留在此處。”錦夜堅定地搖頭。


    初晴轉過身嘀咕:“真不知小姐在執著些什麽,先是放不下遙州的賭坊錢莊,死都不肯來京城,如今來了倒不願回去了。”


    錦夜眨眨眼:“是因為我在這兒遇到熟人了,所以一時半會兒還舍不得走。”


    初晴不解:“什麽熟人?”


    錦夜不語,微微斜過頭,目光正巧對上外頭推門而入的青年:“你偷聽了那麽久,果然還是沉不住氣啊,是怕我提前說出你家主人的名號麽?”


    心思被人戳破,阿楚麵上倒也未見難堪,正色道:“大小姐,可有上藥?”語罷不等對方回答,又扭頭道:“初晴姑娘,可否先回避一下。”


    初晴氣結:“又要我出去,我又不是外人!”


    錦夜揉了揉眉心,每次這兩人見麵都是類似的對白,一個咄咄逼人一個有禮應對,最終還得自己這個解鈴人出麵——


    “初晴,就照阿楚的意思吧。”她回以一個抱歉的眼神,後者在經過阿楚時,依然是萬年不變的一記眼刀,涼颼颼的警告意味。


    “我家主人送來的藥膏……”


    錦夜點點頭:“已經上了,替我謝謝宋大人,難為他憂國憂民之外還得為我這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操心,著實令我愧疚不已。”暫停了片刻,又道:“當然,也要感謝你,感謝你每每都能在我出狀況的第一時間就回宋府稟報。”


    阿楚哽住,無奈道:“大小姐其實不必如此冷嘲熱諷,我並不是心懷詭計的小人。”


    錦夜忽而厲聲:“那麽照你所說,我該對一個從頭到尾都在監視自己的人好言相向麽?是不是更該點上兩根蠟燭,促膝長談才對?”


    聞言阿楚的臉色很快就黯淡下去,站在原地靜默不語。


    錦夜瞅了他一眼,自感方才有些過分,含糊道:“我近來煩心事太多,說話衝了些,對誰都是這樣。”


    “我明白的。”阿楚欠了欠身:“請大小姐好生休養,二日後便是中秋之宴,請務必隻身一人赴席。”


    錦夜頷首,直直盯著那重新被掩上的房門。呆呆發愣了好一會兒,忽感胸悶難耐,這才掀開被子下了床,素手推開窗,外頭是後院花園,有熟悉身影在鵝卵石鋪成的小道上來回踱步。


    “爹。”輕輕的喚一聲。


    蘇起旺滿頭大汗的跑過來:“乖女兒,這麽早醒了?”


    錦夜微側過身,將領口拉高,這才探出窗口柔聲道:“爹既然有事找女兒,為何不進門呢?”


    蘇起旺幹笑:“沒有哇,我哪有什麽事情,不過是湊巧從花園經過你屋子罷了。”


    錦夜小聲道:“是麽?可是我見你來回走了好久,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向來是一張白紙的父親,怎麽可能藏得住心事,情緒早就寫在了臉上。


    “其實也沒是麽事,嘿嘿。”蘇起旺搔搔頭皮:“我先回房了,你去補個眠吧,這麽早起來對身子不好。”


    錦夜也不阻攔,漾開淺笑。一手托腮,撐在窗口處,看著他朝前走了四五步,繼而步伐愈來愈慢,最後又咚咚咚的跑了回來:“乖女兒,爹確實有話想問你。”


    “問吧,女兒聽著。”


    蘇起旺擠眉弄眼:“昨晚……怎麽樣?”


    “什麽怎麽樣?”錦夜睜大眸,腦中有些許思路漸漸清晰起來,莫非之前的那次冤家路窄都是她爹搞出來的烏龍麽?


    蘇起旺耐不住,直接道:“你們和好了沒有?”


    錦夜強掩住內心澎湃,淡淡道:“我不記得跟誰吵架了。”


    “哎呀,你對爹還有什麽好隱瞞的。”蘇起旺一臉我早知道的表情,“那個嚴子湛,他不是受了重傷了麽,你有沒有抓緊時機關心他?他有沒有很感動?你們有沒有……”


    “爹!”錦夜頓感荒謬,不可置信道:“你是從哪裏聽說嚴子湛這人的?”


    蘇起旺疑惑道:“你為何那麽緊張?我之前被那當鋪弄丟的扳指又有了線索,那裏的玉鑒師告訴我上頭刻著的名字,正巧還通知我那晚嚴子湛會去清q藥池,我就……嘿嘿,想著來幫你們一把。”


    錦夜此刻已經徹底陷入震驚和啼笑皆非的情緒裏,弄了半天,到頭來,都是她爹好心做了壞事。她看著那張殷切的臉孔,頓覺無力的擺擺手:“爹,我累了,我去歇著了。”


    蘇起旺一把抓住女兒:“等等,你還沒告訴我呢?”


    錦夜思忖半刻,認真道:“爹,他有了新歡,不會再同我有交集了,我不過是他萬花叢中不起眼的一株雜草罷了,從今以後,我不想再提到這負心薄型之人。”


    總之,一定要斷了他的念頭!


    蘇起旺怔住,眼神朝著地上,半刻又抬起頭來:“乖女兒,你不要太傷心了,那句老話怎麽說的來著,天涯何處無芳草……你放心,爹今後定會為你覓個好夫婿。”


    錦夜笑笑:“我沒有傷心,我已經徹底忘了他,還望爹從此以後都不要提起這個人的名字。”


    “可是我還是覺得你很難過。”蘇起旺指指她的鼻子,心痛道:“你不知道,你眼下都流鼻血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錦夜來否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玄宓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玄宓並收藏錦夜來否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