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阿婆,見鬼是什麽意思呀!”小姑娘身子前傾,焦急地追問道。


    突然,室內響起哐當一聲!


    “天呀!”王德桂驚得肩膀一抖。小姑娘和張大媽也停了嘴。三人齊齊轉頭去看個究竟。一看之下,原來是坐在她們身後,不說話一直喝茶休息的畢家寶一個不小心打翻了搪瓷口杯。


    這時,畢家寶已經站了起來,他手快,杯子滾下桌子前就被他截住了。


    “小畢,燙著沒!”王德桂關心道。


    “我沒事,還好沒把公家的杯子摔地上。”說著畢家寶在褲子上抹了下手上的水。


    看桌上濕了一片,王德桂就叫畢家寶坐到前麵來。小姑娘則轉頭向張大媽追問‘見鬼’的事。


    張大媽看著坐下的畢家寶,一拍大腿:“咦!小家寶,你來給這小囡講講古!我可是記得在前年的憶苦大會上你還發過言的。”


    小姑娘忙接話:“這位畢叔叔,你就說說吧……”


    畢家寶臉色發白,盯著小姑娘的臉龐,他聲音很低地說道:“不了!這世上沒鬼……我家還有事,得回去一趟。”說完,似乎真有急事,他立刻轉頭和王德桂說道:“書記,我就回去了,晚上我準時到。”


    “可以的”,王德桂剛點頭,畢家寶就大步走出門去。走路的架勢之猛,足足在會議室裏帶起了一股風。


    張大媽看得目瞪口呆,“這個小家寶,走得這叫快呀!還說沒鬼,沒鬼追,他能溜得這麽快!”


    小姑娘楞楞地看著門口。她的臉色突然間變得很難看。咬了下嘴唇,她問道,“這位畢叔叔的名字,是家裏的家,寶貝的寶嗎?”


    “是的呀!”張大媽直點頭,“所以老一輩都叫他小家寶呀!”


    小姑娘猛地站起身來,直直的往門外走。


    “小同誌,你幹嘛呀!”王德桂忙上前拉住她。


    被拉住的小姑娘忙用手捂住臉,含糊道:“我、我好像中暑了……好想吐!我要出去吐!”


    中暑?王德桂收回手,“那你去吧,出去後往右轉,那有個餿水桶……”


    她話聲未完,小姑娘就已經衝出了門。


    “這……”


    王德桂和張大媽麵麵相覷。


    不知想到了什麽,張大媽抖抖身子,甕聲道:“書記,我回去了,電話間就老許一個人,肯定忙不過來。”


    張大媽走了,大夏天裏王德桂莫名地覺得有些冷。


    “別自己嚇唬自己,這些都是迷信……”一邊這樣說,一邊她卻控製不住地打了個冷顫。


    這時,門從外麵被人大力推開了。


    “老王,你果然先回來了!我就說你們那組……”伴著裏委主任的話音,裏委裏分去其它裏弄送喜報的同事們紛紛走進會議室。


    緊接著,會議室裏開起了總結會。會後,幾個領導又單獨開了個小會。自己前麵打的冷顫和那個‘出去吐’就一去不回的小姑娘,忙得不可開交的王書記早拋到腦後了。


    ……


    小姑娘、不,陶小霜緊趕慢趕地追下樓。


    終於,在弄堂裏的一個拐角處,她追上了畢家寶。


    畢家寶發現她果然來追自己了,直嚇到臉都發青。他嘴裏喃喃道:“宋小姨”。怕到了極點,這四十出頭的漢子不由扭頭閉眼,拔腿就往前麵逃,嘴裏還喊道:“小姨,你別過來!無產階級萬歲!破四舊萬歲!”


    饒是心急如焚,陶小霜也被他這架勢搞得哭笑不得,敢情自己是被當成鬼了。不過,這倒是方便自己行事了。這樣一想,她便左右張望一番,見附近確實沒人,就尖著嗓子道:“小家寶,現在不見,那就隻好在夢裏見了……”


    畢家寶一聽,白天裏見鬼還不夠,還要入自己的夢,直嚇得手腳都發軟。他也不敢逃了,又不敢抬頭,隻能埋著頭問:“宋小姨、你有什麽放不下的事,隻管吩咐家寶就、就是了,千萬別到我夢裏呀!”


    陶小霜看他實在嚇得厲害,又完全信了見鬼的事,就有些愧疚的柔聲道:“這光天化日的也不方便說話,家寶,去一個沒人的地方,我有事問你。”


    畢家寶抖著聲音說:“沒、沒人的地方……我、小姨,冤有頭債有主,不關我的事呀!”


    畢竟是在光天化日下裝神弄鬼,陶小霜心裏是又急又慌的,她見畢家寶害怕成這樣,就心一橫,走過去拿手碰了一下他的胳膊,然後小聲道:“你看,現在我是附在這小女孩身上的,不能害任何人,你把我想知道的事告訴我,這事就完了,要不然,我就附到……”


    她故意未盡的威脅十分見效,不一會,畢家寶就打著哆嗦把她帶到附近一個冬日裏用來放煤的倉庫。


    一進倉庫,陶小霜立馬開口問:“宋、我家裏人怎麽了?”


    畢家寶愣住了,抬頭問她:“他們不都死了嗎?小姨,你沒在……那裏見到他們?”


    陶小霜隻覺得天昏地轉,頂著畢家寶害怕和疑惑的眼神,她吸了口氣,勉強開口道:“陰間大著呢,我沒遇到。你說、他們是……是怎麽死的!”


    畢家寶又埋下頭,諾諾道:“就42年那時候的事,洋人走了,租界也被日本鬼子占了,上海是徹底保不住了。在端午節那天,日本鬼子突然派了一個分隊,把這裏圍了起來。”


    陶小霜澀聲道:“為什麽?這裏住的就是些小老百姓呀!”


    畢家寶抬起頭來,他的眼睛紅了:“有鬼子兵在這附近被人殺了,他們、那些夭壽的鬼子就說‘殺人犯很可能就藏匿在大華裏’,然後就把這裏封鎖了。他們不允許任何人進出,也不允許送吃的喝的進來,一直這樣圍了大半個月……後來,鬼子撤了封鎖線,裏麵的人都餓……”


    畢家寶的眼淚嘩嘩直流,他擦了擦眼睛,哽咽道:“我們去收屍的時候,隻有幾個人還活著,他們抓到了老鼠吃才熬了過來。其他的人死得可慘了,那身板都瘦得跟柴火似的……”


    陶小霜愣愣道:“所以——宋家人都餓死在裏麵呢?不、不、不!我姐和我姑他們不住這!”說著,她緊張地拉住畢家寶的袖子。


    畢家寶咬著牙,恨聲道:“那天是端午啊!哪家哪戶不在一起吃飯啊!他們選那天就是要殺雞給猴看!”


    陶小霜鬆開手,是呀,逢年過節時宋家人總是會先去教堂然後一起吃飯的……


    陶小霜頹然低頭,自語道:“隻比宋詩多活了3年,這就是宋家人的命嗎!”


    這時,畢家寶聲音又弱了:“小姨,要不你去陰間再找找吧……我是那天去上工,才躲過封鎖的,要知道有這事,我肯定得告訴大家的……這事真不怪我呀!”


    “我家裏人埋在哪?”


    畢家寶聲音顫抖:“信洋教的都埋在洋教堂後麵的墓地裏了。”


    “是小瑪利亞教堂嗎?”


    “我不知道……那年我才11歲,確實不知道呀!”說到這畢家寶都要哭了。


    看來畢家寶確實是不知道,陶小霜就抬頭去看眼前這皮膚黝黑的中年男人。可不管怎麽看,她都無法把這個身材壯實的大叔和夢裏那個剛到宋詩腰際的瘦小男孩聯係起來,她苦笑道:“家寶,你還是這麽怕鬼……放心,以後小姨不會再來找你了。”


    說完,陶小霜勉強對著畢家寶扯了扯嘴角,然後她轉身,一步一步,極其緩慢地走出了倉庫。


    畢家寶盯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門邊,終於鼓起勇氣喊道:“小姨,你在下麵見到我阿姑一家了嗎?他們好嗎?”


    畢家寶的阿姑就是宋家的二房東張太太,一個十分精明的上海女人。戰亂裏能收留畢家寶住在家裏可是她常掛在嘴邊的‘善心’,至於這遠房侄子的吃喝大都得靠小孩自己去掙——顯然張太太找的那份傍晚搬河沙的童工活救了小家寶一命。過去了這些年,畢家寶似乎還掂記著他的阿姑。


    陶小霜停在倉庫外,滿眶的眼淚讓她視線模糊,她抽著氣大聲說:“家寶,大家都很好!你放心吧,以後隻管好好過日……”


    說話時陶小霜的眼淚成串從下巴往地上滴。話未完,她已泣不成聲。咬著牙用手背一抹眼睛,她埋頭衝出了大華裏。


    ……


    陶小霜最討厭的一件事就是生離死別。


    因為,還未出生她就經曆了一次死別——做海員的陶爸遭遇船難屍骨無存的走了,從此爸爸對她來說就是一本照片集和村外土坡上的墳塋。


    在她6歲半時,又經曆一次死別——和她相依為命的奶奶病死了。病床前母親的第一次出現伴隨著激烈的爭吵。然後,在那一年的隆冬,她開始寄住在同壽裏的二舅家,而母親程穀霞每星期會來同壽裏一兩次。


    幾乎每次的來訪,程穀霞都不是一個人,丈夫高四海和她形影不離,夫妻倆總愛帶女兒高椿同來,有時也會帶來兒子高湛。很多次不愉快的經曆後,剛有了媽媽的陶小霜意識到自己永遠不會擁有曾夢到過無數次的那個媽媽,真實的媽媽是高家兄妹的媽媽,自己隻是她嫁到高家前生的拖油瓶而已——這對陶小霜來說是和母親的‘生離’,從此母女兩人間將永遠隔著個高家。


    後來,陶小霜不再是陶奶奶的小哭包,她見人遇事總愛笑。因為老話說得好,伸手不打笑臉人嘛,笑就是她應對惡意的防禦和武器;當她不能再笑時,就說明這人這事真正傷到了她。


    而宋家——她剛剛想起的前世家人,她原想笑著去看他們一眼的,如今也是做不到了!


    安娜奶奶、爺爺、宋媽、宋爸、茶哥、琴姐,阿棋和阿畫還有姑媽一家,他們都……


    吃老鼠……


    骨瘦如柴……


    光是想象那些地獄般的情景,陶小霜就感覺心口一陣陣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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