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溪縣是中部一個很小的小縣城,在幹燥的黃土高原附近,卻流經了一條清澈的小溪,可能當初取名人也是看這點玄妙所以這麽取了。


    林惟故聽陸心這麽說著,跟著她在彎彎繞繞的小路上走著,七拐八拐地盤旋在那片煙囪上冒著白的黑的煙的平房之間,終於停在了一處掃得很幹淨但是看起來更加一窮二白的院落門前。


    那扇門半開著,林惟故側身,看到陸心深深地深呼吸一口,然後臉上突然掛上了一個很大的笑容了,像是不諳世事的小孩的傻笑那樣,然後有幾分雀躍地徑直進了門:“啞姨。”


    林惟故愣了愣,拖著箱子跟上。


    院子左側有一處用土磚圈起來的小棚子,泥塑的頂上麵蓋了厚厚的塑料皮。咯咯噠噠地傳來雞叫聲。然後是乒乒乓乓的敲打聲。


    還真是,原生態啊……林惟故往外圍躲了躲,長腿加快,看到了背著他蹲在那裏仰頭看著對麵人的陸心。


    順著陸心的目光看去,前麵是一個頭發花白,全都在腦後盤成一個發髻的老太太,穿著藍花布做的棉襖,正坐在小板凳上,把手邊的木樁子放在前麵的小台子上,一下一下,費力地劈成幾瓣更細的木柴。


    林惟故愣了一愣,然後學著剛剛陸心叫的那樣出聲叫了一聲:“啞姨好。”


    對麵的老太太兀自嚴肅地繼續劈柴,看都不看他一眼。


    陸心一麵笑著伸手在啞姨眼前晃了晃,然後把林惟故指給她看:“啞姨不會說話,也聽不見。”


    這話是對著林惟故說的,算是解釋。


    林惟故不解地皺了皺眉:“那你剛剛進門還喊她?”


    “老習慣了,改不了。”


    林惟故愣了愣,看著兩個人商量著推諉了一下,陸心還是拿過了那把斧頭,她細小的手指靈活地比劃著,表情生動而誇張,像是一個在父母麵前耍寶討好的孩子,逗的那邊啞姨也笑了,眼角處的皺紋更加明顯,她抬頭有些怯怯地但是欣慰的看了林惟故一眼,不住的點著頭。


    林惟故似乎從她眼中看到了細碎的淚光。他有些不懂,也覺得奇異,問陸心:“你還會手語?”


    陸心在那頭就著蹲著的姿勢開始劈柴,不知道是冷的還是力氣不夠,總是劈歪了,看的林惟故的心跟著懸著:“哪是什麽手語,就是打小一直就這麽交流,約定俗成了。”


    陸心又劈歪了一下,林惟故跟著背上都仿佛沁出汗來。他終究忍不了,脫下呢絨外套來,搭在拉杆箱扶手上,拿指尖戳了戳陸心的肩頭:“我來。”


    陸心抬頭,十分驚異地看了他一眼,這幾乎想讓林惟故翻臉了。然後她聲音裏居然滿是難以置信地:“你會?”


    林惟故俯視著她,這女人就這麽瞧不上他?


    “大學和碩士時期我參加過很多次戶外探索,總不至於劈個柴都劈到手。”


    陸心很不服氣地癟了癟嘴,居然還是乖順地站了起來:“來,您請。我做不好,不給組織拖後腿,我去搞後勤好了吧?”


    難得……陸心沒有跟他對著幹,非得事事都靠自己。林惟故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竟被她這俏皮的模樣逗得彎了嘴角。


    林惟故坐在那裏,一邊胡思亂想著,一邊就將摞在牆根兒處的柴都劈好,還強迫症地順著根根碼好。


    進屋的時候,陸心正在那頭跪在炕沿兒上,一點一點的把那頭的褥子抻平,拍拍打打的。床腳的那床綢緞的大紅被子上繡著兩隻巨大的鴛鴦,有些泛舊,但算是這屋裏頂新的東西了。


    屋子裏點著個小煤爐子,上麵坐著一個表麵坑坑窪窪的鋁製茶壺,正沸騰著咕嚕,有個小口發出綿長的尖叫聲兒來。


    一根長長的腐舊的煙囪就這麽一直連到房頂,伸出了屋外。屋裏彌散不去的煤煙味兒誘得林惟故直想咳嗽,他突然想起來自己去四川找陸心時候,她的窘迫。趕忙就抬起拳頭掩住。


    陸心剛轉身過來,看到地當中矗立著林惟故高大的身影的時候,嚇了一跳,手撐著炕沿兒,好半晌才緩過神來。


    “進來怎麽也不說一聲。”她一股腦地爬起來,走過來提起茶壺看了一眼,“再忍忍,燒完這波就滅了。啞姨怕咱冷,非給這屋燒個爐子。”


    林惟故放下手,悶聲問了一句:“這不是有煤?”


    陸心抬起頭來看著他:“煤多貴?這地兒人都燒木柴,又不要錢。小地方的人都這麽過活,能省點是點。”


    林惟故愣了愣,沒再應聲。


    啞姨在另一個屋裏樂嗬著給兩個人張羅著午飯,陸心幾次進去都被攆出來。隻好順著啞姨的心意,帶著林惟故環著這個小縣城周邊的小村子晃。


    那條據說讓安溪縣由此得名的小溪此刻水位很淺,並且結了冰,周圍都是枯枝枯樹,和著呼嘯在耳邊的冷風,平白有一點蒼涼的意味。


    林惟故同陸心一起站在河沿,就這麽靜默著,直到太陽照耀過來,略微有了一絲暖意。


    “陸心。”


    “嗯?”陸心沒有睜開閉著的眼睛,但是應聲表示自己在聽。


    林惟故忽然就什麽也問不出。他指了指那個山頭,問:“那邊是什麽?”


    陸心睜開了眼。順著他的所指看過去,眼中因為感受到久違的凜冽和風而帶來的柔和倏然不見,染上一層林惟故看不懂的神色。


    “沒什麽。”


    “不早了,回去吧。”


    林惟故看著陸心走遠的纖細背影,轉頭看那山頭,隻覺得太陽照過的地方,盡是蒼白。


    路過那個狹小破舊的供銷社的時候,陸心特意拐進去買了幾個全新的盆兒,還買了一件樣式很醜但很厚實的羽絨外套。


    櫃台裏發胖的老板娘同她打招呼:“心心回來了啊。”


    “哎。今天剛到。”


    “這是……”


    陸心笑著回頭看了一眼林惟故,接過找零:“我丈夫。”


    “唉喲!結婚啦?恭喜恭喜啊,心心有福啊,男人看起來就有出息。”老板娘倚著櫃台,眼睛笑得徹底眯成縫兒。


    林惟故禮貌地點頭:“您好。”


    “哎!好。來,心心啊,這個給啞姨帶著,好久沒見她來了。”老板娘見二人要走,忙從貨架上抽出來一把掛麵來,遞給陸心。


    “這怎麽行?還得多承蒙大家平時對啞姨的照顧。”陸心趕忙推諉著,東西太多騰不開手,掛麵還是被塞了進來。


    “這……”


    陸心看了看林惟故,臉帶著一股異樣的紅,林惟故伸手掏錢包,然後抽了兩張一百遞給裏麵:“您拿著,東西我們就代啞姨收下了。”


    “哎,這……”老板娘愣了一下,猶豫地抬頭看陸心。


    陸心也看著,然後抬頭衝老板娘露出一個得體的笑來:“是,姨您拿著,就當我們請大家吃糖了。以後還請多照顧啞姨。”


    “哎,成成!這肯定沒問題。”老板娘在兩人剛一轉身就把錢收進了口袋,然後急急地跑進後麵搓麻將那裏去了。


    林惟故從陸心手中接過那一大堆,兩個人一前一後走著,她一路上都沒再與他搭話。


    直到快進門的時候,陸心忽然拉住了林惟故的衣袖。


    林惟故抱著幾個大紅的盆和東西回頭,模樣有些滑稽,而陸心卻嚴肅無比。


    “林惟故,我求你件事兒行嗎?”


    林惟故擰起了眉,她的話讓他十分不舒服,但他還是問道:“什麽?”


    “待會兒不管啞姨做的飯對你而言有多麽難以下咽,你都別當麵給她難看行嗎?不管對你而言有多差勁,這都是她能給的最好的了。啞姨她這裏很久沒有過客人了,她……很開心……很喜歡你……”


    話聽到這兒,林惟故的火氣騰然就起來了,他壓抑著怒火問:“陸心,在你心裏,我就是這麽一個不堪又庸腐的人?!”


    陸心死死地閉著嘴,沒有搭話。


    她的沉默徹底點燃了林惟故的怒火,他幾乎是每一步都踩在石尖兒上,沉默地進了屋。


    啞姨沒有看出這兩個人的暗湧。她把三碟做得灰暗的菜擺上了那個小小的未及膝蓋的小桌上,然後笑著,揮舞著枯樹枝般的手,招呼兩個人圍坐過來。


    陸心整場都很緊張。她甚至不敢看林惟故,隻跟著比比劃劃的跟啞姨嘮家常。


    盡管她已經異乎尋常地拚命扯拚命拉了,可飯桌上,話題終歸還是回到了林惟故這個外人加客人身上。


    當啞姨笑著又帶著一起難掩的羞愧期待地看著身側的林惟故,指了指菜,又衝他輕“啊”了兩聲抬了抬腦袋的時候,陸心緊張得全身的毛孔都豎了起來,她攥緊了筷子,微張著嘴,幾乎立刻就要開口打斷。


    “很好吃。啞姨,您做的菜非常的好吃。”林惟故先是很認真地將口中的菜像是品味一般咀嚼吞下,絲毫沒有麵露難色。低低沉沉的聲音配著認真的神情落在了陸心的耳裏眼裏。


    似乎是說完才反應過來啞姨聽不到,看著啞姨無聲地笑著,眼角帶著明顯紋路低下了頭,林惟故最終還是將目光投向了唯一“翻譯”——陸心的身上。


    陸心嘴巴微張,似乎是看著這樣一個林惟故呆住了,半晌沒有回應。


    “喂,”林惟故低低地出聲提醒她,語氣裏仍有別扭,“你替我告……”


    “她聽懂了。”陸心聽見自己的聲音自胸腔深處而起,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溫柔,“啞姨能看懂些唇形,她都懂了。”


    ——


    林惟故幫著啞姨把院子東側的籬笆架子紮好以後,剛好看著啞姨在這邊邊咳嗽著封爐膛。他活動了一下有些僵痛的脖頸,突然覺得手指間傳來瘙癢刺痛的感覺,尤其是拇指和食指不能捏合,苦笑了一下,真是神奇,他說起來也真算是大半個不食人家煙火的大少爺了,娶了個神秘的記者媳婦,這還莫名其妙跟著做起山野村夫來了。


    啞姨頻頻咳嗽著,天氣更加陰沉灰暗下來,看起來似乎要下雪了。啞姨笑著和他打招呼,指了指簡陋的廚房裏那個暖瓶,示意他要不要喝水。


    林惟故淡笑著擺了擺手,又指了指屋內,轉身進去看已經不見了好一會兒的陸心。


    陸心根本不在屋子裏。屋子裏不知是牆壁還是什麽長久不見光,隱隱有一股潮濕的黴味兒,床鋪疊的很整齊,陸心的衣物卻全都被抽出來,有些散亂地堆在床沿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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