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在他身邊, 可她的心卻不在這裏, 她的心在什麽地方,他不知道。他和她之間像是隔著萬重山,山有多高有多遠, 他也不知道。


    眼前一片黑暗,舒姝感覺自己覺得漂浮在詭異的夜空, 呼吸有點困哪,冷冰冰的細管插入鼻腔, 帶著涼意, 像極了她小時候落水的感覺,水灌進肺裏,仿佛聞到了死亡的氣息, 身體的疼痛漸漸清晰, 小腹一陣痙攣,孩子……孩子……她摸索著想要去抓住什麽, 手被人緊緊握住, 指尖傳來一絲溫暖的感覺,那溫暖慢慢滲透,將她從冰天雪地裏拉了回來。


    誰?是誰?她緊緊的握住那雙手,試著睜開眼或者動一動,無賴眼皮實在太重, 耳邊隱隱約約傳來壓低的對話聲,聲音忽遠忽近,而她的名字時不時被提及。兩個聲音中她能辨認出其中一個聲音正是源自於顧亦城。


    顧亦城?他為什麽會在?當這個信號傳入大腦, 舒姝下意識的想要逃跑,身體卻像灌了鉛似的怎麽也動不了。


    然後,她聽見他說,“剛剛謝謝啊……”


    “謝謝?”房間裏傳來另一個人的聲音,很熟悉,但舒姝想不起是誰,那人說,“顧亦城,你們之間感情恩怨我一個旁人不予評價。可這是個病人,她才動了手術,還好我調頭回來找你,不然她今天可有得罪受。我說,你不會因為得不到,準備掐死她吧?”


    “當然不會……”他歎了口氣,“我和她起了點爭執。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隻知道她氣得我半死……韓睿,你知道嗎?六年前她曾經懷過一個孩子,但她不肯承認這孩子是我的……”


    “你是想告訴我,你剛才是在逼她承認孩子是你的?”


    顧亦城不說話。


    韓睿道,“你在搞笑嗎?六年前你幹嘛去了啊?”


    “分手是她提出來的。”顧亦城道,“何況她和別人好了……”


    “別人?別人是誰?”韓睿道,“不就是程寒嗎?你說話能不能別這麽忸怩?”


    “你說當年她懷了孩子為什麽不告訴我?這孩子是我的嗎?哎,我現在亂得很,不知道怎麽和你說。”


    “孩子是不是你的,你心裏會沒底?”韓睿道,“你當年追她追得狠,又是私奔又是跟家裏對抗,說實話我挺羨慕。我那時還和舒涵說,要是有個姑娘讓我這麽瘋狂一把,其實也不錯。可是後來呢?你們在一起了,好像也不過如此。”


    “那年我出了車禍,她忽然提出分手,我問她為什麽,她一句咱倆不合適,還是算了吧,就把我打發了。我當時也有點賭氣,覺得她什麽都冷冰冰的,好像我對她而言就是個可有可無的人。我沒有立刻去找她,可是等我氣消了,再去找她時,她連麵見一麵的機會都不給我,任我怎麽求她,說好話,她都無動於衷。那時候我是真的不確定,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愛過我,都說烈女怕纏郎,我就在想,她是不是被我纏得太厲害,所以才勉強和我走在了一起……也許是累了吧,我沒有再堅持,接受家裏的安排去了英國,再後來我聽說她和程寒好上了……但我不知道她懷孕了,她要是告訴我懷孕的事,我是怎麽也不可能放她走的,就算在天邊我也得趕回來啊……醫生說是宮外孕,孩子就沒了,不然這會兒都能滿大街跑了……”


    “她那會兒多大?”


    “十九歲……”


    “還好滿十八歲了,不然你得負刑事責任。”


    “有你這麽安慰人的嗎?”


    “你怎麽會覺得我在安慰你?”


    “現在聽出來了,你是在挖苦我……”


    “行了,還是說說你現在到底想幹嘛吧?”


    “你是知道的,這麽多年我始終沒忘記過她……”


    “忘不了?忘不了又怎樣?”韓睿笑道,“香車美女,試問你身邊缺了那樣?公平點吧,六年了,你難道奢望她一直等著你回頭?真是那樣,她就是傻瓜,真他媽的傻!”


    “可她現在就是一個人……”


    “那也不代表她是在等你!”


    孩子?他們在說什麽孩子?孩子怎麽了?舒姝用盡全身力氣伸出手,嗚咽著叫出聲來,“不要——”


    手被人握住,空氣中飄來低低沉沉的聲音,“舒姝?”


    “別走,別走——”指尖的溫暖讓她以為抓住了救命稻草,用盡全身力氣想要抓住更多,更多……


    “好,我不走,我哪也不去了,舒姝你聽得見我看得見我嗎?舒姝?”


    “醫生,醫生!”


    一連串腳步聲後,舒姝感覺自己被按回了床上,接著眼皮被扒開,扒她眼皮的人說,“病人瞳孔無神,應該是夢魘。”


    顧亦城道,“她剛剛明明是醒了。”


    “舒小姐並沒有醒。”


    韓睿問,“她剛剛是什麽情況,夢遊?”


    “差不多。”醫生點點頭,指著顧亦城的手背對護士道,“你給顧先生包紮下。”


    顧亦城抬手一看,這才發現自己左手手背上有幾道抓痕,均已破皮。他揮揮手,並不急著讓護士包紮,走過去摸著舒姝的額頭問,“她到底是什麽個情況?剛剛是怎麽回事?”


    醫生道,“顧先生你不用太擔心,舒小姐所以指標都很正常,隻是暫時性的昏迷。可能她做了什麽不好的夢,所以反應比較激烈,當然也不排斥一些心理原因。呃,你的手真的不需要包紮下嗎?”


    “行,我知道了……”醫生委婉含蓄委婉的表達,顧亦城算是聽懂了,指標正常就是不醒,這不醒的原因有很多,也許是身體上的,也許是心理上的。話已至此,他哪好意思再逼著醫生給解釋,何況這人為何莫名其妙就昏了,他心裏比誰都清楚,要不是他們爭執時扯到傷口,沒準他和她現在還在繼續吵架呢。至於醫生說的心理問題,他想自己多半也脫不了幹係。


    醫生又交代了幾句,便走了。


    顧亦城坐在病床邊,俯下身,仔細望著病床上的人,她像是睡得及不安穩,微蹙著眉,眉心間有條淺淺的細紋,他抬手試著撫平它。


    醫生說她蹙眉是因為夢魘。


    夢魔?


    他剛剛聽見她在喊了聲“外婆”,是夢見小時候的事了吧?那麽有沒有夢見他?有沒有夢見他和她的那些過往?舒姝,舒姝,他在心底叫她的名字,仿佛回到了那個靜謐悠長的歲月,不諳世事的年少苦苦追尋著少女的身影,少女穿著校服在人群中回眸一笑。


    病房裏忽然安靜下來,過了會兒,韓睿道,“我晚上有個飯局,先走了,你控製下自己的情緒。”


    顧亦城點點頭,起身想去送他。


    “別送了。”韓睿壓著肩膀不讓他起來,指著他的手背道,“等會記得去消下毒,人指甲裏的細菌多。”


    顧亦城問,“你說我和她如果從未分開,現在是不是已經結婚生子?有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羨煞旁人?”


    韓睿道,“不知道,也許就那樣,反正橫豎不過一輩子,別去想如果了,還是想想現在吧。”


    直到深夜,舒姝仍出於淺昏迷狀態,聽得見,說不出,也起不來。


    這期間,護士來量過兩次體溫,端來藥水。顧亦城從護士手裏接過藥水道,“我來吧。”


    舒姝隻覺身體一輕,已顧亦城擁在懷裏,接著下巴被抬起來,嘴被撬開,對方動作輕柔,所以她並沒太多不適。溫熱的藥水灌入嘴裏,帶著苦,溫水停滯在口腔裏還沒來得及沿著喉嚨滑到胃裏,便直接吐了出來,嘴角被人拭了拭。舒姝以為這樣便結束了,誰知不過幾秒,帶著苦味的溫水再次灌入口腔,然後她又吐了出來。


    如此幾次,舒姝聽見了護士的聲音,“顧先生,要不我來吧?”


    顧亦城看看舒姝又看看自己,兩人一身的藥漬,心裏即便有一千個一萬個不願意,也隻好作罷。他將手裏的藥和溫水遞回給護士。護士熟練的用湯匙撬開舒姝的嘴,快速將藥和溫水一起灌了進去,當苦澀的味道強行灌入胃裏,舒姝隻覺胃裏像被火燒一般,本能的抗拒著。


    顧亦城察覺到她的掙紮,對護士道,“我讓你喂,沒讓你灌,灌藥我難道不會?”


    護士小姐無辜的低下了頭,就是因為喂不進去所以才用灌啊,不舒服也就那麽一下子,總比全身都吐得是強吧?當然,這話她可不敢說出來,隻得拿出十二分的職業精神微笑著回道,“好的,顧先生。”


    就這樣折騰了半天,藥終於喂完了,護士翻出幹淨的衣物無不避諱的當著顧亦城的麵給舒姝換衣服。


    顧亦城忽然有點不安,退後一步,下意識的想去掏煙,打火機的聲音讓護士回過頭來。他尷尬的收回打火機,視線再次落回舒姝身上,目光定格在她的小腹上,隱約可見一條約一寸長的傷疤,淺淺的和肌膚的顏融為一體,如果把這道傷疤比如成一條毛毛蟲,顧亦城想,這無疑是他見過的最好看的毛毛蟲。


    可能是他的目光太過直接,護士解釋道,“這疤是舒小姐以前動手術留下的。顧先生,你放心吧,這次的微創手術是不會留下疤的,對了,你衣服上全是藥水,要我拿件幹淨的衣服給你嗎?”


    顧亦城笑笑,他以為自己可以移開眼睛或者一走了之,可是他的眼,他的腳沒一樣由得了自己,移不開,動不了。他想,剛剛護士說什麽來著,不會留下傷疤?可是沒有傷疤並不代表沒有受過傷,身體的傷害很容易淡去,可是心裏的呢?他不得而知。


    胸口異常沉悶,像是被石頭壓著,喘不過氣來,全是的血液都在往上注,腦子亂成一團。顧亦城隻得把一切的不安與焦躁統統歸結於病房的不透氣……借口,借口,他當然知道那不過是借口,可他就是需要借口,他扶著額頭,長久的沉默後,終於轉身出了病房,他想自己應該出去透下氣,就像韓睿臨走前說的,冷靜一下。


    夜,黑漆漆的,四下裏一片安靜,住院樓下麵花園裏的臘梅花開了,甚是好聞。


    顧亦城站在桂花樹下點了支煙,接觸不良的路燈偶爾發出一陣悶響,讓人有些擔心會不會發生意外,這幾天,各種原因,他一直都晚上過來探病。他來得晚,她睡得早,幾天下來,兩人一句話也沒說上。今天,兩人終於說上話了,不料卻弄成了這樣。


    顧亦城吸了一口煙,呆呆的望著指尖那一點星火,忽然想起自己曾答應過舒姝要戒煙,但這承諾是有條件的,那就是她必須一直陪在他身邊,忍不住笑了一下。在兩人理不清道不明的關係中,他一直都這樣,扮演著無賴的角色,身體明明是他自己的,他卻拿自己的健康去威脅她。她曾經罵他流氓,他笑道,白娘子故意下雨騙許仙的傘,祝英台十八相送時裝瘋賣傻調戲梁兄,牛郎趁織女洗澡拿走她的衣裳……這些故事說明什麽?說明愛情的開始總得有人耍流氓。他不介意做這個流氓,可是後來呢?後來才知道,有些事根本無法掌控,就如有些人根本抓不住。


    有人說平行線最可怕,但顧亦城認為最可怕的是相交線,他們明明有過交集,曾是世界上最親密無間的人,卻在某個時刻相互遠離,而且越走越遠,成為了彼此生命的過客……可是地球是圓的,在他們遠離六年後又再次相交。顧亦城想,這難道就是命中注定?他是個唯物主義者,本不信神佛,更不信命。但如今,他不得不承認也許這是世界有些人,有些事是逃不開躲不掉的。


    吸完一支煙,顧亦城回了病房。


    病房裏,舒姝仍然沒有醒。他輕聲走到病床邊,坐在了下來,抬手撚了撚被子,再摸索著找到她的手,然後握住。她的手好小,他的手掌可以將她整個拳頭都包裹住。輕輕的,他將自己的手指穿入她指縫間,這樣她便與他十指交纏。


    哪怕是最細微的碰觸,顧亦城也覺得無比滿足,她微微動一下,他便撚一下被子,他記得她怕冷的,小小的身體總是捂不熱。


    風吹得窗簾“唰唰”直響,顧亦城想怕是要下雨了吧。他的手第n次抬起,落下,摩挲著她額前的劉海,昏沉沉的燈光下她的臉有點蒼白,燈光掩去了她的表情,卻掩不住她一雙如水的雙眸。


    窗外不知什麽時候下起了雨,雨越下越大,仿佛沒有盡頭。他們就這樣兩廂凝望一時間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病房裏太過安靜,安靜得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能聽見,充斥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夾雜著雨後的潮濕感,讓人心裏悶得發慌。


    良久的對望後,舒姝率先垂下了眼簾,慢慢地將自己的手從顧亦城的掌中抽走。可能是她剛醒過來的原因,沒什麽力氣,抽手的動作非常緩慢,慢得讓顧亦城一度以為她不是想抽走她的手。她的溫度一點點從指縫間消失,顧亦城知道她最終是要擺脫他的,他不甘心的抓住最後的一點點溫度,不讓她掙脫,良久才道,“你醒了就好,我去叫醫生。”


    過了會兒,醫生和護士便來了,又是檢查傷口,又是量體溫。


    舒姝實在沒什麽力氣,加上傷口疼得要命,隻得閉上眼,任他們折騰。然後,護士端來東西,她吃了點,醫生又給她打了一針,意識漸漸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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