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姝再次醒來已是第二天中午。


    環顧四周, 完全陌生的環境, 她躺在一張歐式大床上,大床足以塞下四個她。房間裏擺放著紅漆梨花木的歐式家具,落地窗前的茶幾上擱著杯熱茶, 散發著若有若無的清幽香氣,陽光照在淺咖啡的繡花窗紗上, 越發通透,極淺極淡, 似一抹煙霞籠在上頭, 透過紗窗隱約可見別致的庭院小景,小橋流水,院子裏臘梅花開得正豔。


    舒姝撐起半個身子, 木地板上放著雙淺粉色羊羔毛拖鞋, 她穿上鞋,不大不小剛好合腳, 推開落地窗, 走了出去,碎石鋪砌的小路,有些地方還淌著水,院子裏到處都是臘梅花瓣,看來昨晚的雨可不小, 一腳踏上去,竟不知濺起的是雨水還是花。


    陽光照在臘梅花瓣上,雨露下在陽光的折射下更加清透, 冷風拂過,淡淡香氣迎麵襲來。


    “零落成泥輾作塵,隻有香如故。”不知怎麽的舒姝腦海裏就蹦q出這麽一句詩來,她將身上珊瑚絨睡衣裹得更緊些,小心翼翼將花瓣上的雨露抖落,冰冷的水落在了她的掌心,隻覺頭重腳輕,眼前一黑就這麽倒了下去。


    然而,就在她倒下去的瞬間,腰被人握住,她一抬眼,撞入一道深深的目光。眼前的男人,修剪得整齊的頭發,駝色的長大衣,他好看臉近在咫尺,隻是那聲熟悉的稱呼,她又該如何喚出口?


    舒姝臉上的表情一點點暗淡,而顧亦城一雙幽深黑眸在她臉上打轉兒。


    他的房間就在隔壁,聽見花園裏有動靜,出來一看,發現她站在梅花樹下,風吹亂了她額前的劉海,吹拂起她的衣擺,白淨的肌膚,像瓷一樣,細細的腰,不盈一握,長長的腿,修長均勻,那纖細的身影像是長了雙透明的翅膀,仿佛風一吹便會飄走。


    顧亦城有時他會想,到底是她完全符合他的審美觀,還是她完全顛覆了他的審美觀,他是帶著完美的眼光去看她的,哪怕是一丁點瑕疵也挑不出來。她伸手去抖落花瓣上的雨露,他心瞬間揪得緊。他上前,她剛好落入了他的懷裏。他將她打橫抱起,回了室內,輕輕放回床上。


    在床上躺了好一會兒,舒姝才覺得頭沒那麽暈,耳邊傳來沙沙簌簌的聲音,她抬頭望去,隻見風吹拂著窗簾一起一伏,不禁縮了縮身子。


    “冷嗎?”顧亦城忙替她撚了撚被子,轉身拉上窗簾道,“餓了沒,要不先吃點東西?”也不等舒姝回答,便撥了通電話,簡單交代幾句,走回床邊。


    舒姝垂著眼,不去看他。顧亦城嘴角勾起習慣性的笑,扯了扯領帶,轉身往一旁的沙發上一坐,給自己倒了杯茶,淺抿一口,眼睛一直盯著舒姝看,也不說話。任誰受不了他這樣長久且沉默的注視,舒姝抬手摸了摸耳垂道,“這是哪裏?怎麽不是醫院?我的東西呢?”


    顧亦城站起來,將沙發旁的行李袋遞給舒姝。舒姝接過,翻了兩下,再次問道,“這是哪裏?怎麽不是醫院?”


    “這裏比醫院環境好而且安靜,我請了專門的護士和醫生照看你,還有阿姨給你做飯,而且你不覺得這裏空氣清新景色宜人嗎?”


    真是太清新!太宜人了!舒姝扯了扯嘴角,卻笑不出來,跳下床,從行李包裏翻出衣服。


    顧亦城喝一口插,換了個姿勢,好心提醒她,“對了,這裏離市區有一段距離,沒公交車,也沒出租車。你覺得以你現在的身體狀態,走得了多遠?”。


    舒姝不理他,提著行李袋衝進房間配套的洗手間,以最快的速度換好衣服,出來後徑直朝門外走去。顧亦城上前,單手撐在門框上,顯然並不準備放人走。舒姝試圖側身從那個縫隙擠出去,可他留給她的空隙實在太小,她道,“麻煩,讓一下,我要回家。”


    “你不覺得這話,應該等你身體好點再來和我說嗎?”


    “顧亦城,我是在告訴你結果,而不是征求你的意見!”


    顧亦城笑道,“反正我隻知道你在生病,生病你懂不懂?別說幾天,就是幾個月,你也得我給乖乖待這裏養著。”


    “你這是限製公民人身自由,專有名詞叫非法禁錮。”


    “哦?是嗎?”


    舒姝瞪著他,“我可以去告你。”


    他還是笑,“或許我的私人律師可以借給你?”


    舒姝自然知道,磨嘴皮子自己從來就不是顧亦城的對手,別過頭去不再說話。沉默,也隻有沉默。他們就這樣一個站在門的這一邊,一個站在門的另一邊,在一個相對密閉的空間裏兩相沉默,誰也不說話,誰也不看誰。


    顧亦城問自己,他這是怎麽了?讓著她一點難道不行?她在生病,自己幹嘛老氣她?還是他想證明自己的存在?醫生說了,得多注意下她的情緒,因為女人婦科上的毛病有時候和心情有關。她看見他情緒起伏大,所以他盡可能的少暴露在她麵前,白天在樓下晃悠,晚上等她入睡後才來探病,過著日夜顛倒的生活。


    他低頭去看她,她背對著光,臉上像罩著一層霧氣,那霧氣讓顧亦城聯想到了新娘白色麵紗後的臉,隻是她不再是他的,她的心在什麽地方,他不知道。他抬手想要去抱她,“舒姝,我……”他突如其然的靠近,舒姝著實嚇了一跳,急忙去推他,不小心扯到傷口,不由抽了口氣。


    顧亦城扶著舒姝躺回床上,兩人再度陷入沉默。


    顧亦城受不了這樣的沉默,轉到書櫃邊,順手抽了一本出來,翻了兩下,走到沙發旁坐了下來。


    舒姝覺得屋裏的空氣糟透了,封閉的空間裏,自己就像一隻被囚禁的小鳥。她忽然有股衝動,想要衝過過去奪走他手裏的書,一把扔地上,然後狠狠地,狠狠地用力踩在腳下,但她的身體狀況不允許她這麽做,索性閉上眼,簡直就是度秒如年。


    不會兒,房間門被輕輕推開,一個穿著護士服的年輕女孩端著盤子站在門口。


    顧亦城放下手中的書,走過去接過餐盤,揮手打發走護士,端著餐盤走到舒姝床邊,坐下,將飯菜送她到眼前道,“先吃東西吧,人是鐵飯是鋼。”


    舒姝不說話,也不伸手去接。


    他笑著問,“我喂你?”


    舒姝瞪了他一眼,強壓住心裏的怒火,餘光瞄了眼餐盤裏的飯菜,一雙筷子已遞到了眼前,她猶豫了下,最後還是伸手接了過來,可嘴裏實在是沒味兒,她勉強吃了兩口,就再也咽不下了。


    顧亦城餘光瞄了眼盤子裏的剩菜剩飯,問,“這就不吃了?”


    舒姝道,“不好吃。”


    “那你想吃什麽?”他想了想,靠近了些問道,“要不,我讓護士給你煮點小米粥?”。


    舒姝下意識的往後退了退,拉開兩人的距離,她覺得他們的安全距離應該在五米,而現在他現在已經越界太多,別過頭道,“我已經吃飽了,有點累,就想休息。”


    她這是下逐客令吧?顧亦城可聽出來了。俗話說請神容易送神難,顧亦城從來就不是個好打發的人。他站起來,坐回沙發上,繼續看書,那意思再明顯不過,他可不打算走。


    舒姝沒力氣和他多說,用被子將自己裹成一團,把臉埋在枕頭裏,裝著熟睡的樣子。不會兒便真的睡了過去。她又做夢了,夢見了自己認識顧亦城的經過,戀愛的經過,以及那個失去孩子的清晨。下雨天,她滿身是血,躺在外婆的床上,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化為低低的嗚咽,她仿佛聽見了嬰兒的哭聲,哭著問她,“你為什麽不要我……為什麽不要我……”


    窗外不知什麽時候又下起了雨,天邊劃過一道閃電。


    不不不,她沒有,她沒有……


    “不是,我沒有……不不,我沒有不要你……”


    “舒姝!舒姝!你醒醒,聽得見嗎?”


    “啊——”她從夢中驚醒,猛然坐了起,眼前是顧亦城近在咫尺的臉。


    原來是夢,她深深的呼出一口氣,目不轉睛的望著窗簾,窗外天色已黑,張了張嘴像在說什麽?


    她聲音太小顧亦城聽不清楚,咳了兩聲試圖引起她的注意,微微低下頭,貼近了些問道,“怎麽了?”不料他一聲咳嗽,卻引她得一個輕顫,縮了縮身體,臉上盡是驚慌。顧亦城尷尬的笑笑,心道:有那麽怕嗎?怕什麽?怕打雷,還是怕他?然而他來不及確認心裏的想法,舒姝突然掀開被子,赤腳跳下床去開窗戶。


    他上前,不由分說將她扔回床上,語氣裏有著濃濃的責備,他道,“你怎麽這麽不愛惜自己?”她沒有立馬彈開,仰起頭眼裏沒有焦距,問道,“下雨了嗎?”


    “是啊,下雨了。”他坐到她身邊,伸手去握她的手,她把手掙開,他又去握,她不再掙紮,轉過頭來望著他,眼裏盡是迷茫,這瞬間顧亦城忽然有種錯覺,仿佛他們從來沒有分開過,隻是吵了一架,時間有點久罷了。如今她就在他眼睛,如此的真實,他有點不敢相信,伸手去摸她的臉頰,感覺到她的溫度,喉嚨緊了緊,夢囈一般喃喃地問,“你很怕嗎?又夢魘了?”


    窗外一聲悶雷,終於將舒姝從夢遊狀態拉了回來,發現顧亦城靠得太近,警覺的瞪著他道,“你想幹嘛?”


    他想幹嘛?他還能想幹嘛?她打他,他也不躲避,手不知什麽時候已經伸了出去,珊瑚絨的麵料柔軟伏帖,但卻怎麽比得上她身體的柔軟,熾熱的氣息落在她耳畔,“放心,你病著,我現在不能怎樣。” 0


    恰好此時,她擱在床頭櫃上的手機忽然亮了起來,接著便響起了鈴聲。


    兩人同時望了過去,舒姝伸手去拿手機,顧亦城先她一步拿走手機。


    屏幕上不斷閃爍的兩個字:程寒。


    顧亦城看看手裏的手機又看看舒姝,笑著將手機遞了上去。舒姝抿著唇伸手過去,指尖不小心碰觸到他的指尖,來不及縮回,手已經被他握住。他微微用力,順勢將她抱在懷裏,借用身體的優勢將她壓在了大床上,按下免提鍵。


    電話接通,話筒裏傳來程寒的聲音,“舒姝,我看天氣預報說a市今晚有雨,你吃片藥,早點休息吧。”


    她再次伸手去搶他手裏的手機,他握住她的手舉至頭頂,附在她耳邊道,“你不說話,我可說了哦。”說著還真對著手機“喂”了一聲。


    程寒那邊明顯一愣,然後道,“顧亦城?”頓了一下又道,“舒姝呢?”


    “她不太方便,你有什麽……靠,舒姝你給我老實點……”他話說到一半時,原本安靜的舒姝忽然開始拚命推他,打他,踢他,用胳膊肘抵他,尖尖的指尖劃過他的下巴,血腥味瞬間彌漫開來。顧亦城不敢用力,怕傷著她,更怕拉扯時再次扯到她的傷口,隻得丟掉手機將她牢牢的鎖在懷裏。


    手機被扔在了地上,發出“哐當”的聲音,屏幕顯示仍在通話中,程寒的聲音聽起來十分著急,“顧亦城,你別為難她,她有嚴重的……你不知道這幾年……是怎麽過的……”信號斷斷續續,最後屏幕一黑,沒了聲音。


    舒姝低垂著眼看著地上的手機,停止了掙紮。顧亦城低頭去看她,她長長的睫影像扇子,扇子下麵一雙如水的眼睛正盯著地上的手機。


    他放開她,彎腰撿起地上的手機,遞回給她道,“摔壞了,明天給你買個新的。”


    舒姝接過,手機屏幕上有一道長長的裂縫,已經不能通話。


    頭頂傳來顧亦城的聲音,“聽說程寒被學校派去北京的醫院進修。”


    她低著頭不理他,眼裏隻有那部摔壞的手機。顧亦城忽然有種再摔一次手機的衝動,問道,“你生病了,他就給你打個電話,不回來看你嗎?”


    “這是我的私事。”


    “我當然知道這是你的私事,我隻是想說,他對你也不過如此。”


    不過如此嗎?嗬嗬!舒姝望著手機屏幕上的裂縫扯了扯嘴角,露出不知是譏諷還是自嘲的淡淡笑容。她在諷刺什麽?顧亦城猜不出,卻有點敗下陣來,眯了眯眼,竭力控製自己的情緒,聲音卻冷了幾分,“看來這些年你過的真不錯。既然如此,和我說說孩子的事吧。如果那是我的孩子,我想我有知道的權利……”


    舒姝抿著嘴,滿臉戒備,並不打算和他討論這個問題。顧亦城有點尷尬,實在想不通自己在她麵前為什麽總那麽透明,但話題是他挑起來的,他需要把心中的疑問統統說出來,不然會被憋死。


    他問舒姝,“你睡不安穩總是做夢,都夢見些什麽?叫誰別走啊?”


    顧亦城知道他這話問到點子上了,因為舒姝臉色瞬間刷白。他往沙發上一坐,一邊喝茶一邊看著她,也不說話,就是一直看著,等著她的答案。他提問前,其實已經潛在意識的給出了答案,這個“誰”他很“自覺”的和自己劃上了等號。


    她不回答。過了半晌,她卻道,“顧亦城,這是我的事。”


    她的聲音想笛聲一樣柔和,帶著哀婉,顧亦城心裏說不出是何滋味,望著她道,“舒姝,我沒有惡意,我隻是關心你……我知道這幾年你過得不好……恩,我也不知道怎麽和你說,也許是當年我們太年輕了。你太敏感,而我也不懂得遷就和體諒。我不敢說我們之間有多大的誤會,或者誰是誰非,現在爭論那些沒有意義。當年我沒有堅持去找你,算我對不起你吧,可你為什麽就不能主動要找一下我呢?孩子的事,你應該告訴我的。”


    “了解嗎?”舒姝道,“就當我不了解吧。既然你也認為沒有意義,我想這個話題應該就此止住,畢竟人不能活在過去。還有就是,這些年我過得其實還不錯。”


    顧亦城是個聰明人,他知道舒姝那句“這些年我其實過得還不錯”的潛台詞是什麽。她其實是想說:顧亦城,你沒那麽重要,我離開你照樣活的好好的。也許這是事實,就如她後來和程寒在一起同理,隻是他說服不了自己,也拒絕接受她的一番說辭。他的表情瞬間變得有些別扭,少年時的顧亦城也許不會那麽沉默,他的反駁絕不僅僅是磨嘴皮子那麽斯文。顧亦城將他成年後的收斂與沉穩歸結於英國的生活,待在那個以紳士著稱的國家六年,他終於學會了在付出行動前總會先思考一番,以文明的方式,解決衝突,特別是感情衝突。


    他看著她,良久才道,“我知道你恨我……”


    “不不,我已經不恨你了。”舒姝道,“也許曾經恨過,但現在不恨了。”


    舒姝說,我已經不恨你了。這瞬間,顧亦城忽然想起了多年前在a中的食堂裏,他自己以為是的跑過去向舒姝道歉,說著大義凜然的話,將自己見死不救的行為歸結於害怕,卻連她因他的緣故成了弱聽都不知道,他在她麵前懺悔卻遺漏了關鍵的細節,她當時是怎麽回答他的?對了,她說:行,我知道了。她一句我已經不恨你了,輕描淡寫就將過去作了了結。可是,他要的是了結嗎?是嗎?事到如今他還能說什麽?還能做什麽?難道告訴她,舒姝,我難受?真的難受,你過來讓我抱一下……其實,其實我寧願你恨我……


    顧亦城低下頭,看著木地板上的條紋,看,曆史果然重演了。他冷笑著道,“舒姝,其實我知道你心裏是怎麽想的。”


    “哦?我怎麽想的?”


    “你不就氣我當年和柳妍走的近,覺得當初明明是我死皮賴臉纏著你,最後卻沒有堅持,所以你故意不告訴我孩子事,你想瞞著我一個人生下孩子,然後獨自養大他,讓我內疚一輩子,是這樣吧,舒姝?可這是個孩子啊,不是你報複我,讓我難受的工具……你怎麽能不告訴我呢?我要是知道你懷孕了,我不會走的……你知道的,我對你的感情……”


    想象力果然是個恐怖的東西,舒姝打斷他道,“顧亦城,我沒想過用孩子讓你留下來。更沒有想過把孩子生下來獨自養大,因為那需要有一定的勇氣和經濟實力,很可惜,這兩樣我都沒有。我想你一定是忘了,忘了我那年隻有十九歲,忘了我寄人籬下的尷尬的處境,也忘了我就是這樣一個被人遺棄的孤兒。知道嗎?那孩子就是在這樣的下雨天沒的。”


    顧亦城僵在那裏,試著消化她話裏的意思。


    “那孩子就是在這樣的下雨天沒了的……”舒姝說,熱淚像打碎的暖瓶,“嘩”的一下,洶湧而出。顧亦城隻覺心裏苦得發澀,說不出是驚訝還是別的什麽情緒,忙去抱住她。他想她需要他的安慰,她的痛苦原本應該有他一半,也隻有他能懂。但她卻揮開他的手,拒絕他的安慰,他的碰觸,像是避開一條惡心的蛇,


    “每到下雨天,我就會做夢魘,夢見孩子渾身是血,哭著問我為什麽不要他?顧亦城,他是你的孩子,他有沒有來找過你啊?”


    顧亦城有些茫然,腦子裏空蕩蕩的,孩子是他的,這個可能性有多大他心裏比誰都清楚。他逼她承認,她不肯,他氣得半死,當她以這種方式說了出來,她承認了,他心裏卻像沉到了海裏。


    她微顫的聲音像寒風刮過臉頰,窗外雷雨聲還在繼續,夾雜著汽車尖銳的警報聲此起彼伏。外麵的天空因閃電的劃過亮了一下,她的臉也跟著忽暗忽明,兩道淚痕像刀子一般刺入他的心窩。病房裏空氣是凝滯的,隻有彼此沉重的呼吸,顧亦城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聲,可舒姝什麽都聽不見,她帶著悲慟的聲音再次響起,“我想過要打掉孩子,可是,當他真的沒了,當他從我體內流走,我才意識到這個生命是我的血肉,他在我身體裏存活了七周,可是從我知道他的存再到失去他,卻不到二十四個小時。這個是一個孩子,我相信自己比你更清楚,顧亦城。當他從我身體裏流走的時,我恨不得和他一起死掉。可惜我活了下來,死不了的人隻有活下去,也才讓你現在有機會跑來質問我。可是,你憑什麽?”


    顧亦城張了張嘴,聲音卡在喉嚨裏再也發不出半個音,人總是控製不了悲傷,就像生命控製不了死亡,當悲傷敲打人的心房,人根本來不及躲藏。淚是什麽時候流出來的,顧亦城根本沒有察覺,他一直認為男人哭是件很丟臉的事,可是這一刻,除了落淚,他再也找不到另一個出口宣泄壓在胸口的悲慟。


    有人說在黑暗中聊天,有時候會產生一些類乎幻覺的東西,人容易流露真情。可是這樣的真情,他看著有一些悲涼。


    顧亦城想,自己到底想要什麽?這樣咬著她不放是想要個什麽結果?逼她承認孩子是他的,還是這麽著?當他知道舒姝曾懷過一個孩子,後來因宮外孕沒了時,他真的希望這個孩子還活著。舒姝瞞著他把孩子生了下來,然後獨自養大,哪怕她生下孩子的原因是因為恨,因為想要他內疚。一個他和她的孩子,她這輩子也休想再和他撇清關係。可是現在呢?沒有孩子,也沒有恨,他在她心裏算個什麽東西?


    顧亦城用力握緊了拳頭,想要抓住什麽,直到掌心傳來了痛,他才發現自己什麽也抓不住,他囂張的氣焰瞬間沒熄滅,其實他在她麵前何時囂張得起來,如果她是隻兔子的話,他不過是隻紙老虎,都說兔子急了會咬人,而舒姝這隻兔子發起威來可以將紙老虎撕得稀巴爛。


    顧亦城挫了下臉道,“舒姝,對不起……”聲音微顫,帶著濃濃的鼻音。


    舒姝看著他不說話,轉身去按了下牆上的呼吸器。


    很快,剛剛那個送飯的護士便過來了,舒姝對護士道,“我想休息了,麻煩把他請走。”她用了“請”字,一個既禮貌又疏離的動詞。


    “這……”護士顯然有點為難,顧亦城胡亂的抹了下臉,站了來道,“我明天再來看你,你好好休息。”轉身對護士道,“麻煩你照顧她。”


    顧亦城開車回了城裏的住所,已是午夜。


    手機有條未讀短信,韓睿發的:昨天態度不好,別見怪啊。


    顧亦城看著短信,不知道怎麽回複。幾十年的兄弟,韓睿一直是他們中最懂得收斂脾氣的,他都看不下來了,看來他確實夠混賬的。


    他忍不住問韓睿:你覺得我的機會有多大?這沒頭沒腦的一句短信,顧亦城想韓睿應該能懂。幾分鍾後韓睿回了條信息,卻沒有正麵回答他的問題,隻是道:慢慢來吧。


    顧亦城閉上眼,有點泄氣。他草草衝了個澡,躺在床上卻怎麽也睡不著,那些過往像放電影一樣出現在他眼前,十年,整整十年,他用了六年去忘記那段十年,就在他以為他要忘記的時候,偏偏又見到了她……


    他總是記得她的一些小動作,他記得她睡覺時喜歡卷成一團,長長的頭發散開來,顯得臉小小的,他喜歡從背後抱住他,前胸緊緊貼著她的後背,睡夢中他會隨著她卷曲的弧度而卷曲,他喜歡這樣的感覺,仿佛他們是一體的。他喜歡她因羞澀低著頭不敢看他時的模樣,怯怯的眼神,讓他忍不住想要逗她,咬著她的泛紅耳朵道,乖,給我看看。他喜歡她忽然抱著他撒嬌道,海鮮粥好好吃,我還想吃。然後他做飯,她洗碗,聽著流水的聲音淡淡的幸福隨之蔓延開來。


    累,好累,心真的好累……什麽時候睡著的顧亦城並不清楚,醒來時,窗外雷雨交加,他忽然想起舒姝剛剛害怕的模樣,她說,“每到下雨天,我就會做夢魘,夢見孩子渾身是血,哭著問我為什麽不要他?顧亦城,他是你的孩子,他有沒有來找過你啊?”


    黑暗中,他點了隻煙,冷清的房子裏什麽都沒有,除了孤獨。


    淩晨四五點左右,床頭手機忽然響了。


    是別墅那邊打來的,醫生說,“舒小姐現在高燒不退。”


    睡意一下子全無,顧亦城猛的一下坐了起來,問道,“怎麽回事?我走時不是還好好的嗎?”


    醫生解釋道,“半夜舒小姐醒了,一會兒說要回去看花,一會兒又說什麽孩子,護士好不容易將她勸回了病床,可是剛剛去看她時才發現,她不知什麽時候跑去花園裏,淋了點雨……應該,應該是受涼了。”


    顧亦城出過車禍,雖然對於開車並不畏懼,卻比旁人更加小心謹慎。這樣的雷雨天,為了安全,他往往會選擇不出門。六年了,他幾乎快忘了開飛車是什麽感覺,當他闖了一個又一個紅燈後,便發現一百碼的速度根本滿足不了自己,握著方向盤的手緊了又緊,心裏暗暗罵道:那些陪護晚上都幹嘛去了?她身體不好又剛動了手術,怎麽禁得住一夜冷風的折騰?說什麽淋了點雨,應該是受涼了?剛動完手術的人能淋雨嗎?傍晚,他和她爭吵時,情緒就不穩定,他當時心裏難受,可能也有點想逃避,怪他,怪他,他今晚就不該回來……


    顧亦城趕去郊區棟別墅時,醫生正在給昏迷的舒姝打點滴。


    尖細的針頭紮進的血管時,舒姝一把扯掉手背上的針頭。顧亦城以為她醒了,快步走了過去,一看,才發現她緊閉著眼,臉上的淚痕斑斕可見,頭發還未幹透。


    醫生換了個針頭,握著舒姝的手又去找血管。針尖剛剛碰觸到她手背的肌膚,她便掙紮起來,針尖在她白皙的手腕上劃出一道細口子,鮮紅的血了滲出來,落在雪白的床單上是那般觸目驚心。


    顧亦城急忙抱住她,“舒姝,舒姝,你幹什麽?醫生在給你打點滴。”說著轉頭對醫生道,“能用打針代替嗎?”


    “能是能,但效果沒那麽好。”


    “我按住她,你繼續給她紮針。”


    當尖細的針頭再次紮進了血管,舒姝掙紮起來,卻怎麽也掙不開顧亦城的禁錮,她掙了一會兒,最後沒了力氣,終於安靜下來,卷成一團低低嗚咽道,“小姨,我錯了,我再也不推唐鈺了,求求你,孩子是無辜的……不要……顧亦城,他們要殺死孩子……”


    “不要丟下我一個人,我好怕……嗚嗚……”她聲音斷斷續續,越來越低,終於閉上眼睛睡了過去。


    醫生說,“針藥裏有鎮定劑,她還在發燒,等會出汗時讓護士來給她擦擦身體。”


    顧亦城抱著她,點了點頭。耳邊回蕩舒姝的話:我想你一定是忘了,忘了我那年隻有十九歲,忘了我寄人籬下的尷尬處境,也忘了我就是這樣一個被人遺棄的孤兒!


    他怎麽忘了,那年她隻有十九歲,他離開她去了英國,她身邊還有誰可以傾訴?唐家上上下下平時是如何對她的,他難道不清楚嗎?不僅如此,未婚先孕,她又受了多少白眼和嘲諷,宮外孕,孩子沒保住,她又是什麽樣的心情?他逼她說孩子的事,讓她把傷疤再次揭開來給他看,卻忘了,那個有著他一半血肉的孩子是從她身體裏流走的,那種痛,實在不是他能夠深感同受的。


    他嗅到了她頭發上的香味,他握著她的手,她的手是那麽柔軟,可是他卻說不出一句話。顧亦城想,也許他再也無法用語言探索到她的心,她就在這裏,可她的心和他的心隔著萬重山,山有多遠有多高,他也不知道。胸口好疼。顧亦城想,可能是剛剛路上冷空氣嗆入肺裏了,冰冷的氣流順著氣管刮過整個胸腔,風不知什麽時候變成了刀,一刀一刀開始陵遲,連呼吸也變得困難。


    他想起了那年的夏天,在a大的小樹林,蒙蒙細雨中,舒姝臉上一抹淺淺的紅暈,她在最美好的年華裏義無反顧將她交給他。


    他還想起了那年的銀杏樹,他們手牽手數著江邊的階梯,許下一生的誓言,他說過,如果有一天她走了,他會站在樹下等她回頭。


    可是那個等待的人,最終卻變成了她。


    他攪得她無法安寧,也無處安身,最後還無厚顏無恥的咬著她不放,她應該恨死他的才對啊,可她卻說,顧亦城,我已經不恨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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