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心很容易寬容, 但偏偏對所愛之人特別苛刻。


    因為在乎, 所有殘忍。


    打過點滴,舒姝開始慢慢退燒。顧亦城伸手去摸她的額頭,摸了一手的汗。這是感冒發燒後的普遍症狀, 證明病情好轉。


    可能是因為熱,也可能是因為不舒服, 舒姝抬起手,去扯領口, 她扯得太用力, 加上留著指甲,鎖骨周圍瞬間冒出兩道紅印子。顧亦城急忙抓住她的手,目光停留在她脖頸處, 衣領已被汗水滲透。


    顧亦城想, 人發燒時用熱水擦拭身體應該會舒服點。他心念一動,去了洗手間。不會兒, 端著一盆冒氣的熱水走到病床邊, 伸手去解舒姝衣服的紐扣。他動作極輕,生怕不小心吵醒了她。感覺到自己的顫抖,他忍不住笑自己,顧亦城,你緊張什麽?你就是給她擦汗!擦汗!!


    好吧, 好吧……


    擦汗……


    顧亦城將毛巾擰幹,握住手中,輕柔的拭著舒姝的脖子, 一路往下,擦拭她的肩膀,她細細的手臂,避開重點部位,繞開傷口,他的指尖不小心碰觸到她的小腹,不平整的感覺讓他停了下來,指腹輕輕在上麵摩挲,疤痕顏色很淺,也隻是很淺而已。


    “一定很痛吧……”顧亦城摩挲著那道傷口,自言自語道。答案顯而易見,痛,當然痛,就如他現在心很痛一樣。


    顧亦城換了好幾道水,終於將舒姝全身擦拭一遍,累得渾身是汗,擦拭完後他替她穿好衣服,蓋好被子,坐在病床邊,執起舒姝的手,緊緊地,緊緊地握在手裏。他聽說輸液時手會變得冰冷,他這樣捂著她,她應該就不會冷了。


    他低下頭去吻她的手,她閉著眼,發梢微亂,安安靜靜,顧亦城忽然覺得她是那麽的柔弱無助,和當年一樣,她的影子和回憶交疊。他想,也許她需要一雙手,一個肩膀,一個擁抱,畢竟她是這樣的無依無靠。他想要保護他,給她最好的生活,也想要彌補,當然前提是她願意接受。


    他自言自語道,“舒姝,我剛剛忽然覺得你這樣睡著,不討厭我,其實也不錯。我是不是很自私?總想留你在身邊,卻不管你到底願不願意……你是不是就永遠不會原諒我了?我把這些痛苦帶給你,也許我根本就不該回來,也不該再見你,如果我不回來,你現在也不會這麽難過……可是,我放不下你,真的放不下……”


    這些年,顧亦城回憶自己的人生,可謂順風順水。但隻有他自己知道,這光鮮的底下藏著什麽,所以他孤獨。


    他總是安慰自己,我會忘記的,會的,一定會的,隻是時間問題。他總是希望從別人身上找舒姝的影子,身邊的女人換了又換,可是當她們臉上浮現出與她相似的表情時,他又會明顯的排斥,因為他知道,她們不是她。有時候他也問自己,她有什麽好,這麽多年來一直讓自己魂牽夢繞,誠然年少時他為她心動,可是哪個男孩沒有初戀?沒有一段懵懵懂懂的情愫?他不是沒有想過,他們繼續想相處下去會怎麽樣?但過去畢竟不可逆轉,一切已成定局,而舒姝終成了他不敢揭開的傷疤,不可碰觸的毒。這些年,他寧願讓她爛在心裏,也不敢站在她麵前,麵對命運,麵對現實,他終究虛弱了一把。


    舒姝醒來已是第二天早上,兩人目光相匯,顧亦城抹了下臉,問道,“頭疼不疼?好些沒?”


    她沒有回答他,將頭扭到一邊。


    顧亦城叫來醫生和護士。例行檢查後,舒姝體溫仍然很高,醫生給她打了退燒針,護士端來東西,她勉強吃了點,迷迷糊糊又睡了過去。


    這種狀態一直持續了五天,顧亦城一點也不敢含糊,寸步不離的守著,直到第六天舒姝溫度降了下來,他才卷在沙發上好好睡了一覺。


    事後,顧亦城詢問了醫生舒姝的病情,醫生欲言又止,說道,“顧先生,舒小姐可能有些心裏陰影,我也隻是建議啊,也許你可以給她找個心理醫生看看。”


    “你什麽意思?”顧亦城冷笑著問。


    麵對他的情緒,醫生有點莫名其妙,隻好道,“當然,我也隻是建議。”


    此時,他和醫生正在站別墅外麵的花園裏,隱隱約約聽見轉角處的涼亭裏一個女孩打電話的聲音。


    “真的,那晚可把嚇死我了。”


    “看護費高?看護費高也嚇人啊!”


    “她什麽往雨裏跑,你問我,我問誰去?我查房的時候看見那她站在窗戶邊上望著外麵一個勁的哭,我過去勸她,她拉著我的手哭著一直說,她錯了,不要殺她的孩子,可是哪裏有孩子?我安慰了她好久,她根本聽不見我說話,反反複複就那幾句話。我不過是想扶她回病床上躺下,她一臉戒備甩開我的手,就衝了出去,真是拉都拉不住,可把嚇死人了。”


    “肯定是受過什麽刺激,有心理陰影!”


    “誰知道,我聽說她以前動過宮外孕手術,被切除一半的輸卵管,以後要想有孩子可不容易。”


    “那顧先生是很帥也很有錢,但這兩人成天說話陰陽怪氣,夾槍帶棒,可不像是男女朋友。說來也是古怪,這舒小姐病了這麽久也沒見她父母過來探病,而且連通電話都沒有。”


    “哎,有錢人的世界果然比較複雜。”


    醫生小心翼翼的瞅著顧亦城的臉色,短短幾十秒他的臉從白到黑再到白,從憤怒到震驚再到悲切,真可謂變幻莫測。醫生賠笑道,“真的隻是建議。”


    顧亦城扯了扯嘴角,這才發現自己根本不知道是想哭還是想笑。心理陰影?這種可能性他先前不是沒有想過,還有她昏迷時說的那些話,他覺得不像是夢魘,更像是陷入了一段自我封閉回憶裏獨自囈語。


    囈語?


    當這樣一個念頭蹦出的時候,顧亦城著實下了一跳,腦海裏回蕩起她昏迷時說的話。


    “小姨,我錯了,我再也不推唐鈺了,求求你,孩子是無辜的……不要……顧亦城,他們要殺死孩子……”


    可是,這些能說明什麽?構成她心理或許有問題的依據?顧亦城不敢妄下斷定。


    醫生隱晦的勸告和護士電話,顧亦城一直耿耿於懷,再三思量後,他給舒涵打去電話,讓他介紹個心理醫生。舒涵笑他,“怎麽?你追舒姝妹妹還追出心理陰影了?”


    “有數據表示,現代人社會壓力過大,百分之九十五的人或多或少心理都有問題,像你這種應該屬於狂躁型精神病。”


    “呸呸呸,你這烏鴉嘴。”舒涵笑著呸他,像是有了興趣反問道,“那你屬於那種?”


    顧亦城想了想,還真回答了他的問題,“間歇性狂躁吧……”


    舒涵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沒想到他順便問一句,他還真給自己總結,但他覺得這間歇性狂躁總結得不夠全麵,他應該是憂鬱型的間歇性狂躁,當然他這附加觀點隻能自己偷著樂。


    顧亦城也跟著笑了兩聲,不過是苦笑。他心理有沒有問題他不知道,可是舒姝心理有問題絕對是八九不離十。


    舒涵道,“我給你電話,去打過去問問吧。”


    他用舒姝給的電話號碼,聯係了心理醫生。顧亦城將舒姝的大致情況說了一下,心理醫生最後得出的結論:強迫症,舒姝這種在某種條件下表現出來的焦慮,屬於強迫型聯想。


    心理醫生道,“舉個例子吧,你心裏特別煩躁的時會有什麽特殊的動作嗎?比如握拳,打響指或者跺腳?”


    顧亦城想了想道,“握拳。”


    “握得很用力?”


    “看煩躁的情況而定,心特別慌的時候甚至會想要弄疼自己。”


    “你這位朋友便是這樣,某種心情困擾了她,在某種特定的情況下,她會反複聯係起那些不幸的事,最終導致心理不能承受。”心理醫生建議顧亦城帶患者來做一次全麵的檢查,因為患有強迫症的人往往會伴有輕微的憂鬱症。


    顧亦城結束了與心理醫生的通話,又上網查了下,患有強迫症的患者總是被一種強迫思維所困擾,在生活中反複出現強迫觀念及強迫行為,反複聯想起不幸事件,明知不可能,卻不能克製,激起情緒緊張和恐懼。


    舒姝的強迫症在下雨天發作,從她斷斷續續的話裏,顧亦城假設性的推斷出,也許那孩子就是在那樣的雨天沒了的。這六年她到底是熬過來的啊?他光是想想都覺得苦。是不是每到下雨天她就會變得精神恍惚?想想看又覺得不對,這段時間他一直在偷窺她的生活,沒見她有任何奇怪的行為,從嚴格意義上來說,她奇怪的行為應該是和他見麵後才開始的。如果將雨天必成一個催化劑,那麽他可不可以將自己也比作另一個催化劑?


    顧亦城扶著額頭,長長的呼出口氣,他一直怕她忘了自己,這下好了,他成了她心裏的病,時不時發作一下,怕是怎麽也忘不了了,他卻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他得送她去接受心理治療,這是必須的。


    可是,怎麽送?


    顧亦城心底犯起愁來,因為他不知道該如何和舒姝溝通?在她退燒後,他曾試探性的和她聊起那晚的事,她冰冷的眼神讓他不敢繼續往下說,仿佛那個精神恍惚的人是他,而不是她。該怎麽開口,她是那麽的敏感,何況她大多時候看起來都很正常。就算退一萬步,這話從他嘴裏說出來了,她會有什麽反應?顧亦城想,不管什麽反應她總是會給臉色。


    接下來的日子,顧亦城白天也去看看舒姝,他不敢再問孩子的事,對於那晚舒姝大半夜跑出去淋雨的事也是絕口不提。


    他總是千方百計的想要討好舒姝,但舒姝依舊冰冷,拒他於千裏之外。


    他不和她說話,她絕不會主動和他攀談。其實他說了,她也不見得理他。她回他的話喜歡用超短句,他眯著眼睛都能倒背出來。無非就是,“恩”、“哦”、“好”。長一點的有,“知道了”、“我累了”等等。有時,為了引起她的注意,他會故意將大聲講電話,走路時發出點乒乒乓乓的聲響,甚至會“不小心”將杯子摔地上。有次,他製造的噪音太大,她終於看了他一眼,他暗暗竊喜等著她罵自己幾句,誰知她偏偏頭,直接將耳朵裏的助聽器取下來。那瞬間,他覺得自己就是一跳梁小醜,還是那種沒人看的小醜。


    他當然知道自己的行為古怪加幼稚,可除了這樣他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麽辦法可以引起她的注意?他試過像以往送女人東西一樣去哄她,想盡辦法討她開心,他把她的手機摔壞了,於是去手機店給她買新的,鬼使神差跑了去金飾店,然後又鬼使神差挑了對鑽戒。店員微笑著對他說:先生你眼光真好,這對婚戒是今年的新款。他微微愣住,笑了笑,卻沒有解釋的念頭,想著可以將亮閃閃的戒指套在她纖細的手指上,竟是說不出的滿足,付款時,他順道將戒指配套的項鏈也買了。


    結婚,當這個念頭彈出腦海的時,顧亦城被嚇了一跳。這些年他玩得太瘋,對於承擔起一個家庭,壓根就沒考慮過,因為他實在想象不出和一個女人過一輩子再生一個小孩是什麽樣的,可是,如果對象是舒姝的話,他想這就是他要的一輩子。


    晚上,他去看她時,手一直揣在褲兜裏,摸了又摸,想了又想,最後還是沒有將戒指掏出來。他在心底歎了口氣,感歎道:果真是年紀了大了啊。為愛情慷慨就義的精神怎麽就沒了呢?他怕她拒絕,其實是真的怕。因為他不知道自己被拒絕後是否還有勇氣再度出現在她的麵前,所以每一次機會他都得把握好。


    夜裏,他趁她睡著時掏出戒指悄悄給她戴上,想來想去又覺得不妥,大半夜又跑去她房間,將戒指換成了項鏈。第二天,他再去看她的時候,她什麽話也不說,直接將鏈子就隨意扔在了在床頭櫃上。


    顧亦城是個驕傲的人,鮮少碰釘子,特別是女人的釘子,當他看著床頭櫃上的項鏈,心裏暗暗慶幸沒直接送戒指,拋磚引玉果然是明智的。他修長的手指輕輕敲了敲茶幾,指尖的涼意卻慢慢延伸到心底。


    靠,是誰說女人都愛鑽石的?他現在就捧著顆碩大的鑽戒卻送不出去好不好。


    這段時間顧亦城為了照顧舒姝,幾乎推掉了所有應酬,其實伺候人這檔子事,完全不需他要親自動手,但至從舒姝高燒以後,他實在不放心醫生和護士所謂的特殊護理,事無巨細,他都會一一過問。


    舒涵笑他是二十四孝好男人,怕老婆。


    顧亦城笑笑,沒有不否認。說到“怕老婆”,他覺得自己其實是真的怕舒姝。所以舒涵笑他,他不但不反駁,反而擺出一副:我就是怕老婆,你拿我怎麽著的姿態。因為“老婆”二字真是太深得他心了。顧亦城想,兄弟就是兄弟,連損他也踩到點子上。當然,麵對舒涵“無微不至”的關心與詢問,他並非全盤接受,比如當舒涵問他,“嗨,你們又發展到什麽程度了?”他便會擺出一副臭臉,或者直接回他一句,“你把小娜搞定了?”這個時候舒涵也就笑不出來了,回道,“別提那女人行嗎?”


    就這樣一晃便是一個月,舒姝的傷口已經痊愈。前半個月她傷口發炎,時不時高燒一次,一直出於渾渾噩噩的狀態,雖被顧亦城強製性關在郊外的別墅裏養傷,但也沒力氣反抗。可是後半個月,她傷口漸漸愈合,人不再迷糊,她實在受不了每天對著他的臉,吃補品吃得額頭冒痘痘,有次她正幾擠著痘痘,他也不知從哪裏鑽了出來,叫醫生拿來消毒水直接就往她臉上抹,痛得她哇哇直叫,他還冷颼颼的說什麽擠痘痘也會破傷風,去他的破傷風,她看見他就已經破傷風了。她強烈要求離開這個醫院不像醫院,精神病院不像精神病鬼地方。他說,等你傷口愈合了就放你回去。然後,她為了證明傷口已經愈合,不得不在他麵前蹦q兩下,他卻說這個需要專家鑒定,什麽狗屁專家,他以為她不知道,這些醫生護士都是他的人,連大門口的獵犬都是他的眼線。


    他唯一一次大發慈悲就是同意龔倩來看她。她悄悄給龔倩打電話,讓龔倩給她帶一份學校樓下甜水麵。要知道,做飯的阿姨成天燉鴿子湯給她喝,喝得她都快吐了,她也鬧著幾次情緒不喝湯,或者悄悄倒掉,可是後果往往比較嚴重,因為這種情況下顧亦城往往會像蜜蜂一樣出現在她麵前,並且發出“嗡嗡嗡”的聲音,吵得她神經衰弱,所以與其被人煩死,她寧願選擇捏著鼻子喝湯。


    當龔倩將甜水麵送到舒姝手裏時,她覺得自己胃裏都在流口水。俗話道心動不如行動,她拿著筷子狼吞虎咽吃了兩口,不知是不是嘴裏沒味還是這破地方的原因,日思夜想的甜水麵竟然不好吃了。


    龔倩見她吃了兩口就不吃了,笑道,“吵著要吃,怎麽又不吃了?”


    舒姝道,“不好吃。”


    龔倩嗤之以鼻道,“不好吃?怎麽會不好吃呢,你不是最愛吃他們家的麵嗎?”


    “真不好吃,不信你嚐嚐。”


    龔倩嚐了一口,“小姐,就以前的味道好不好!”


    舒姝癟癟嘴,還是吃不下。


    龔倩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指著舒姝道,“哦,我知道了,一定是這裏的夥食把你的嘴喂挑了。”


    “別提了,我現在三餐定時定量還定品種,吃得我都快吐了。”


    “別人好不好我不知道,你三餐如何我可是耳濡目染。甭想忽悠我啊。”


    “算了,陪我下去走走吧。”舒姝不再和她理論,翻出衣服去,轉身朝洗手間走去,難得看不見某人,要盡情享受陽光才行。


    “得了吧,還害羞呢!你以為你才大一?鴛鴦浴都不知和我洗過幾次。”她一雙賊兮兮的眼神上下打量著舒姝,笑道,“還真別說,好像是胖了。”


    這天,顧亦城很識相的中途沒有出現,直到晚上八點才現身。


    舒姝覺得龔倩就是個有異性沒人性的家夥,因為自打顧亦城一出現她那張臉就越發燦爛。而顧亦城則衣冠楚楚的坐在那裏,一副彬彬有禮的樣子,虛偽的問道,“聊什麽呢,那麽開心?”她真想撕掉他虛偽的麵具,假的假的,他其實就是個厚顏無恥的流氓。


    龔倩一直待到晚上才走,舒姝拉著她的手道,“你空了幫我去機械廠喂喂小黃吧。”


    龔倩說,“好。”


    送走龔倩,顧亦城問舒姝,“小黃是誰啊?”其實,聽這名字他便猜到是狗,這樣明知故問不過是找個話題和她多聊幾句。


    過了一會兒她道,“我養的狗。”


    “什麽品種啊?”


    “不是所有狗都有血統。”


    “那就是土狗了?”


    “現在土狗不叫土狗了。”


    “那叫什麽?”


    “綜合田園犬!”


    顧亦城忍不住笑了一下。舒姝有養花草的習慣,可她懶啊,一般隻養仙人掌、蘆薈之類的植物,也不用怎麽澆水,她總愛對著花花草草自言自語,他記得以前她說,花草也是有生命的,多和它們說話,它們會長得好一些。花花草草有沒有生命他不知道,但他實在想象不出,舒姝養的那個啥啥“綜合田園犬”是個什麽樣子?是不是和她一樣也不愛理人?想到一人一狗站在江邊互不理睬的樣子,顧亦城由衷的笑了起來,見舒姝回頭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他,這才止住了笑,咳嗽兩聲試試圖掩飾自己的尷尬。


    舒姝仍不怎麽理會顧亦城,她夜裏總是睡不踏實,有時睜開眼,他就真的在她身邊,替她撚被子,他們也不說話,就那樣靜靜對望。


    黑暗中,舒姝背過身去道,“你不用每天夜裏來看我,我睡覺其實很老實。”


    他頓了頓,道,“我知道。”他當然知道,她睡著時呼吸變得異常輕微,因為曾經她那般乖巧的躺在他的身邊,從不踢被子。


    漸漸的,顧亦城能夠感覺得到兩人之間不再劍拔□□。舒姝喜歡看書,抱著書坐在花園的涼亭裏,一坐就是半天。她看書,他站在落地窗前看她,起風時,他拿著披肩搭她肩上,她說謝謝,他說不客氣。偶爾她也和他聊兩句,他講笑話給她聽,她總是心不在焉,可是過一會兒,還是忍不住微微扯動嘴角。


    他給她將他這幾年去過的地方,從俄羅斯的冰天雪地到埃及的沙漠再到地中海風情,他說話時她從不看他,但他知道她其實在聽,講到關鍵時刻他會故意停一下,作為聆聽者的她總是下意識的抬起頭看他一眼,雖然隻有一眼,可顧亦城覺得夠了,六年多了,他終於能夠感覺到她的氣息,在這寒冷的初冬,冷卻的心正一點點死灰複燃。


    晚上,她喜歡看守著電視看一些連續劇,什麽美人心計,回家的誘惑,流星蝴蝶劍。他看得斷斷續續劇情接不上,便問她,“這女的上集不是死了嗎?”


    她很鄙夷的看他一眼道,“那是另外一部電視劇,你古裝劇和現代劇不分的嗎?”


    他笑道,“女人化了妝就一個樣。”


    他陪她看唐山大地震,當徐帆飾演的母親說救弟弟時,她便哭了。他伸出手,試圖去摸她的臉上的濕潤。她別過頭,避開他的碰觸,轉過身去背對著他道,“姐姐很可憐……”


    “不就是電影嗎?別想了。”說著便去搶她手裏的遙控器道,“不看了,不看了,換一個。”


    “電影是由真實故事改編的。”她不依,“你說是不是所有的人在那種情況下,都會選擇要弟弟不要姐姐?”


    他不明白她為什麽會糾結這個,要知道中國人重男輕女的情結可謂根深蒂固,難道她又想起了孩子?可今天沒下雨啊!想著她犯糊塗的樣子,他心裏就寒磣得慌,試著哄她道,“別想電影了。對了,我有個朋友,學心理學的……挺有意思的,你不是說待在這裏無聊嗎?你要是感興趣,我帶你去他那裏玩玩。”


    “不感興趣……”她淡淡的語調,是不帶感情的抗拒。顧亦城知道,她說“不感興趣”其實就是拒絕和他有任何的交流,那後麵的話該怎麽說,總不能硬綁著她去看心理醫生吧?這話題隻好就差止住。


    電影看完了,她情緒一直很低落,他不知道怎麽安慰她,剝了一盤她喜歡吃的新鮮核桃端她麵前道,“美麗的小姐,賞個臉吧。”


    她低垂著眼,從盤裏拾起一顆,細細嚼嚼。


    他笑道,“你別說,這東西果還真難剝,以前吃現成時怎麽就不覺得呢!”


    她頓了下,吃完一顆後便不再吃第二顆,低著頭,一副逐客的樣子。


    顧亦城這才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什麽叫吃現成的,他總不能解釋說是江蓉給他一顆顆剝的核桃吧。


    接下來的幾天,舒姝又回冷冰冰的模樣,他說十句她也不見得回他一句,最愛問他的一句話就是,“我什麽時候可以回去?”


    他總是回答,“等傷口痊愈。”


    一個月了,其實她的傷口早好了。他堅持讓醫生每天給她例行堅持,無無非是想以這種看似還算正想的理由留她在身邊久一點,盡管他心裏比誰都清楚,這個“久一點”快快要期了。


    舒姝的生活一直很規律,生物鍾也很準,習慣早睡早起。


    她每天七點起床,吃了早飯,半個小時後護士便會過來提醒她吃藥,偶爾她也披著外套去外麵的花園裏走走,別墅區依山傍水,環境極好,都是獨門獨院,前後花園麵積大,所以她經常會產生一種這裏除了她沒有其他人的錯覺。


    每天她去花園散步,都能看見一位五六十歲的老人推著輪椅圍著花園遛彎,挺精神的一個人,想來年輕時很帥,身後總是跟著兩名護士,偶爾遇見爬坡上坎護士上來扶他,他就發脾氣,很凶的將人罵走。


    這天,老人推著輪椅從她身邊路過時,忽然停了下來,啪的一聲將報紙扔給舒姝道,“丫頭,我眼睛不好,幫我讀讀這則新聞。”


    舒姝愣了一下,指著報紙上的一條新聞問道,“是這條嗎?”


    “隨便啦。”


    秉著中華民族尊老愛幼的優良傳統,舒姝耐心讀完一條,老人誇了她一句聲音不錯,然後讓她接著讀下一條,這樣一讀便讀了一個多鍾頭,直到顧亦城找來,她才得以解脫。


    老人見了顧亦城劈頭蓋臉就是一番教訓,反正就是他回來這麽久也不來看看他之類的話。然後叫護士拿來圍棋。顧亦城陪著老人下了兩盤。


    不會兒,棋盤上已是密密麻麻,舒姝不是下棋能手,初中那會兒倒經常陪小娜下棋,不過是五子棋,還總是輸。以前,她和顧亦城偶爾也玩幾盤,她耍賴悔棋,他也由著她。


    時間一晃而過,不知不覺就到了中午,護士過來說老人吃藥的時間到了,老人發脾氣的將圍棋子一扔,很不情願推著輪椅轉身走開,不要人推也不要人扶。


    老人走後,舒姝將棋子一枚一枚揀回,手忽然被顧亦城握住手,掙了兩下,反而握得更緊了。舒姝抬起頭,迎上顧亦城深邃的目光,裏麵的暗藏的情緒太過複雜,她看不懂,隻覺那雙眼是一個無底的巨大黑洞。


    舒姝別開眼道,“你放開。”


    顧亦城問道,“為什麽不敢看我?”


    她不加思索道,“你有什麽好看的?”


    “哦。”他低低的笑,目光落在她撿棋子的手指上,他道,“剛剛那人是舒涵的舅舅。年輕時是a大的教授,後來調去教育部,一路高升又去了北京,去年動了兩次大手術,身體虛弱再也離不開輪椅,提前退休,現在在a大掛職。”


    “哦……”她有點愣住,“叫什麽名字?”


    “你說剛剛那人?”


    舒姝點了點頭。


    “姓葉,叫葉墨。舒姝,你沒事吧?手心怎麽一直冒冷汗?”


    “沒,沒事啊……”舒姝問,“他是什麽病?”


    “胃癌晚期。”


    “晚期啊……那晚期一般能活多久?”


    “一般情況三個月到一年,如果一直接受治療的話,也有活好幾年的。”


    “他不願意接受治療?”


    “其實治療也受罪,他動過兩次切除手術,現在隻剩下三分之一不到的胃,而且老人家有點脾氣,罵走好幾個看護了。”


    舒姝想起每次見到老人的情景,每次都是老人對著看護發脾氣,看來這人的脾氣還不是一二般的不好,她問顧亦城,“會不會是看護沒照顧好他,所以他才經常發脾氣?”


    “這當官的,誰沒點官威呢?以前叱吒風雲,現在連生活自理都不行,心裏有落差吧。我說你這手怎麽捂不熱啊?”


    “……”她站起來,瞪著他,使勁抽自己的手,他微微一鬆,力的反作用讓她踉蹌著往後退了兩步,隻覺一陣天旋地轉。他順勢扶著她的腰,這麽一帶就把她攔住了懷裏,打橫抱起回了別墅。


    兩人回了別墅,顧亦城找來醫生,又是量體溫又是檢查傷口,折騰了半天,最後得出結論,手術後身體虛,有點輕微的貧血,需要多休息,另外就是注意保暖,少吹風。


    舒姝恨死了醫生最後這句話:注意保暖,少吹風。因為她聽見顧亦城轉頭對護士說,“以後沒事別開窗戶,地暖溫度不夠的話,再弄個火爐過來烤。”


    舒姝暗暗翻了個白眼,不讓開窗戶透氣,外加個火爐,他以為烤豬嗎?


    吃了午飯,顧亦城便出去了,一直到晚上才回來。


    他回來時,舒姝正無聊的望著窗外發呆。


    他找來圍棋,笑道,“我們也下一局?”


    舒姝想,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勉強和他下了幾局五子棋吧。誰知她盤盤皆輸,咬著牙又下了幾局,結果還是輸。


    看著她鼓著腮幫子的樣子,顧亦城就想笑。其實讓著她未嚐不可,可是這一讓,依她的性格下不了兩局就不會下來,這樣輸著,她心裏雖然直咬牙,但表麵仍舊風平浪靜,這棋才下得有意思。z


    連下十五局後,顧亦城終於良心發現讓了舒姝一局,瞧見她眼睛展開的一點笑意,顧亦城隻覺那笑容撩人心弦,情不自禁走過去,抱住她。


    顧亦城想,地暖加上火爐溫度果然太高了。他將臉埋在她長長的發絲之中,鼻息間是淡淡的花香味,執起一縷問道,“你換洗發水了?”


    她將臉別到一邊,去推他。他不依不饒的瞅著她,又問了次,“什麽牌子的?”


    “不知道,你浴室裏放著的。”她的意思在明顯不過,顧亦城知道,其實她想說,你難道不會自己去看?


    “哦,挺好聞的。”說著他捧起她的臉,唇便貼了上去,試探性的一吻,見她雖然掙紮卻並未抵死反抗,身子往前一傾,順勢便將她放倒在沙發上,急切的去解她睡衣的帶子,觸碰到她指尖,十指皆涼。隻聽見劈劈啪啪一陣聲響,一顆顆棋子溜溜滾落在地。隨著棋子落地的聲音,他的動作慢慢緩了下來,撐起半個身子,低頭去看她。


    她每眨一下眼睛,長長的睫影就動一下,他摸著她的發,“我們不去想那些不開心的事好不好?”他握住她的手,將她拉近了些,感覺到她的掙紮,反而握得更緊。他附在她耳邊道,“我現在才知道,原來夢是會傳染的,我最近也經常夢魘,夢見你站在江邊作勢要往下跳,我想去抓你,卻怎麽也抓不住,然後就醒了……我知道你睡覺老實,不踢被子,可我不放心,我怕你又做惡夢,醒來身邊也沒個人。”他的手探到她小腹處,問道,“這裏還痛嗎?”


    她搖搖頭,傷口早已結巴。


    他的手順著小腹往上走,覆在她心髒處問,“這裏呢,這裏還痛嗎?”


    她不說話,他又問,“痛嗎?”


    她還是不說話,他咬著她的耳垂問道,“那這裏,還有我嗎?”


    然後,舒姝便哭了。顧亦城摟著她的肩道,伸手蓋在她的眼睛上,濕濕的液體落入他的掌心。


    “別哭,舒姝,別哭。”他將她抱在懷裏站起來,輕輕的拍著她的背。她卷成一團縮在他懷裏,安靜得像兔子。這是重逢以來,兩人第一次靠這麽近。他拭去她腮邊的淚,握著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的位置道,“可是,這裏一直裝著你。”


    他的手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解開了她睡衣的帶著,一點一點的親吻,一點一點留下他的印記,他的呼吸變得急促,她似夢似醒躺在他懷裏微微顫抖著,當指尖觸摸到她小腹的傷疤,腦子突然清醒,他伏在她身上良久,最終還算慢慢放開了她,替她將衣服拉上,吻著她的眼角淚道,“別動,就讓我這樣抱著你吧……就這樣吧……”


    有人說,男人在喜歡的女人麵前永遠是沒長大的孩子,喜歡撒嬌,喜歡被關注,被表揚,被崇拜。而女人總是充滿了母性,麵對這樣的顧亦城,舒姝慢慢閉上眼角,不再掙紮。


    顧亦城幾乎不敢相信,舒姝就在自己身邊。他伸手去撫摸她的臉頰,她臉上仍有淚,她的呼吸沉靜,安靜得讓他覺得有點不真實。


    “舒姝,問你個問題行嗎?”


    “什麽?”


    “後來,你為什麽會從唐家搬出來?我知道羅阿姨……對你不太好,但那怎麽說也是你家……”


    “那裏不是我的家……” 舒姝打斷他道,“我的家是機械廠那間老房子,外婆會回那裏看我……唐家的那些年我從來沒夢見過外婆,至從回了機械廠,我經常都能夢見她。這麽多年,她還是那樣子……知道嗎,人的靈魂也是認路的……”


    外麵又下起的小雨,淅淅瀝瀝,仿佛沒有盡頭。她慢慢睜開眼,翻過身去背對著他,整個縮著一團,忽然哭了起來。他這才想起她怕下雨,下雨天就會想起那個早逝的孩子,從後麵抱緊她,輕輕拍著她的背,哄道,“別怕,別怕,有我在……舒姝,我會一直陪著你……”


    雨一直下了,下了一夜,他哄著她,不敢入睡,直到淩晨四五點,外麵沒了雨聲,他才閉了會兒眼。


    天蒙蒙亮的時候舒姝就醒了,身旁的人替她撚了撚被子,她閉著眼睛一動不動。感覺到他的靠近,舒姝以為他會吻她,然而他的唇覆下來時,隻是小心翼翼的落在她的眉心。再次想來已是中午,柔軟的大床隻有她一個人,睜開眼睛,陽光透過窗紗縫射入室內,看來今天天氣不錯。


    過了會兒,顧亦城推開門走了進來,手裏端著餐盤,他已經穿戴整齊,見她醒了,坐在床沿輕聲道,“頭會不會疼?”


    她搖搖頭,他扶她起來,順勢在她腰下放了個枕頭,“吃點東西,我們出去走走吧。”


    “你白天


    不用應酬?”


    顧亦城笑笑說,“我昨天夢見江邊那顆銀杏樹了,忽然想回去看看。還有你養的那隻狗,我也想看看。”


    舒姝不說話,顧亦城覺得心裏很沒底,雖然昨天她卷在他懷裏睡了一晚,雖然她就在眼前,雖然他覺得自己離她近了些,近到什麽程度你?仿佛回到以前,她安安靜靜陪在他身邊。


    他咳了兩聲笑道,“其實,我很喜歡小狗……”


    她掀開被子,穿上拖鞋,朝洗手間走去。他不安的看著她,她在洗手間門口停了下來,扭過頭來道,“那是條大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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