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福晉的心,大大一跳。


    她確實提過,能不能以“太後出巡、命婦隨侍”的名義,陪母後皇太後,一同前往天津?——那還是“王大臣會議”上,奕譞向關卓凡發難,關卓凡“自請開去一切差使,退歸藩邸”時候的事兒。


    彼時,七福晉進宮,為丈夫緩頰,言談中語及慈禧,慈安說,過些日子,她要親自到天津去,當麵向慈禧解說,穆宗升遐等一係些列重大事項,七福晉打蛇隨棍上,提出了“隨侍”的請求。


    慈安大感為難,隻好推說要和關卓凡“商量”。可是,彼時,關卓凡正在“退歸藩邸”,一再不肯奉詔“銷假入直”,彼此麵兒都見不著,“商量”神馬的,自然也就無從談起,這個事兒,就這麽擱了下來。


    “上頭”既然不置可否,七福晉也就沒有再提。郡王福晉出京,體製所無,她自知這個要求,本來也是“奢求”。


    之後,軒王遇刺、醇王造逆、神機出旗,驚濤駭浪,一個接著一個,七福晉的心思,全放在了丈夫的生死上麵,幾乎都忘了自己曾提出過“隨侍太後出巡”的要求了。


    奕譞被革去一切爵職,七福晉成為一個“光頭”福晉,是否還算“命婦”,尚在兩可之間,“隨侍太後出巡”的光鮮差使,更加沒有可能輪到自己,因此,早就絕了陪同母後皇太後去天津的念想了。


    現在,母後皇太後主動把這個事兒翻了出來,並恩準自己“隨侍”,這……是什麽意思啊?


    無論如何,先謝恩再說。


    七福晉站起身來,福了一福,做出欣喜的神情:“臣妾之求,逾格逾分,竟蒙皇太後允準,臣妾真是……喜出望外!臣妾……感激天恩!”


    “嗯,你坐吧。”


    七福晉落座之後,慈安略路沉吟了一下,說道:“天津之行,我為什麽要帶上你,你大約……有些不大明白。”


    “這……總是皇太後的恩典!”


    慈安微微一笑,“咱們兩個,既是妯娌,也是姊妹,彼此之間,不必說那麽多的客氣話,我的想頭,嗯,也不跟你藏著、掖著了。”


    “是,”七福晉說道,“臣妾……恭聆慈訓。”


    慈安斂去笑容,輕輕歎了口氣,說道:“穆宗皇帝龍馭上賓的時候,我的感覺,就好像……有一隻大手,伸進了胸膛,將……心、肝、脾、肺、腎,一件一件,往外拉扯,到了後來,整個人,都被掏空了……”


    說到這兒,神色黯然。


    七福晉一聲兒也不敢出。


    “穆宗皇帝不是我親生的,”慈安說道,“我都難過到了這個份兒上,你姐姐,那就更加不必說了……”


    七福晉的眼淚,已經湧上了眼眶,她緊緊的抿著嘴唇,努力自抑,不叫眼淚流了下來。


    她不僅僅是為姐姐難過,更加是想起了去年冬天夭折的載瀚——那是她第一個兒子,她親生的兒子。


    載瀚走的時候,她的感覺,同母後皇太後說的,幾乎如出一轍——有一隻大手,伸進了胸膛,將心、肝、脾、肺、腎,一件一件,往外拉扯,到了後來,整個人,都被掏空了……


    我,還能再有一個自己的親生的兒子嗎?


    “在這個世上,”母後皇太後的聲音,似乎十分遙遠,“你……是你姐姐最親近的人了。”


    七福晉不敢答話,生怕一張嘴,就會哭出聲來——可不敢再“失儀”了!


    她俯了俯身子,表示母後皇太後的“慈訓”,已經“恭領”了。


    “所以,”母後皇太後的聲音,變得清晰了一些,“你要幫著我,好生安慰、勸解你姐姐,叫她……不要太過傷心難受了。”


    七福晉終於說話了,聲音壓的低低的:“是。”


    “還有,”慈安說道,“穆宗皇帝見喜、大漸、駕崩,前前後後,來龍去脈,你也是清楚的……”


    七福晉一怔。


    “特別是——”


    慈安躊躇了一下,還是說了下去:“穆宗皇帝體內的‘邪毒’……”


    七福晉心中一凜。


    “這上頭,”慈安說道,“頗有一些流言蜚語……”


    流言蜚語?


    七福晉轉著念頭:哪些“流言蜚語”啊?


    “這些話頭,”慈安說道,“遲早是要傳到你姐姐耳朵裏的……”


    頓了一頓,“你要多勸著她點兒,叫她……不要太自責了。”


    自責?自責什麽?


    邪毒……流言蜚語……


    “唉,這個事兒,”慈安秀眉微蹙,“我還真是要說老七一句!開‘王大臣會議’的時候,如果不是他不管不顧的,這個事兒,也不至於弄得……唉,街知巷聞的!”


    開“王大臣會議”的時候,奕譞“不管不顧的”……


    突然間,七福晉明白母後皇太後說的“流言蜚語”是什麽了!


    她是在說穆宗皇帝體內“邪毒”的來源——


    大夥兒都說,穆宗皇帝體內的“邪毒”,最大的可能,是“過”自生身父母,且已有“公論”:若穆宗皇帝體內的“邪毒”,真的“過”自生身父母,那麽,隻能“過”自生母,不能“過”自生父。


    七福晉心頭大震。


    聽母後皇太後的口氣,竟是——第一,已經認同了這個“流言蜚語”的真實性!


    不然,“你姐姐”有什麽好“自責”的?


    第二,在播弄“流言蜚語”上頭,奕譞負有極關鍵的責任!


    她坐不住了,站起身來,顫聲說道:“母後皇太後責備的是!奕譞確實是……荒唐!荒唐!我……我……我替他跟母後皇太後請罪!”


    說罷,顫顫巍巍的跪了下來。


    “唉,你這是幹什麽?快起來!”


    說著,慈安也站起身來,親自伸手來扶。


    “事兒都過去了,我不過隨口埋怨兩句,對老七,沒什麽別的意思——你不要胡思亂想,自個兒嚇唬自個兒。”


    “是……謝母後皇太後……”


    坐下之後,七福晉尤驚魂未定,囁嚅著說道:“其實,這個事兒,在家裏頭,我說過奕譞好幾次了……”


    “不要再說老七了,”慈安擺了擺手,“我說的是……你姐姐。”


    “是,是!”


    “遭逢喪子之痛,”慈安說道,“已經不曉得多麽難過了?如果……唉,在這些流言蜚語上頭,再想不開,身子骨兒,怎麽吃得消?她就算體氣壯些,到底也隻是一個女人啊!”


    “是,是。”


    “所以,你一定要多開解、開解她。”


    “是,是……”


    可是……


    七福晉的腦子,暈乎乎的,一個念頭轉來轉去:您真的是要我去“開解”她嗎?


    “六爺遞了折子,”慈安繼續說道,“也替老七遞了折子,身上有爵位的宗室,基本上都遞了折子了……”


    七福晉怔了怔:話頭怎麽轉到這上邊兒來了?


    這個“折子”,自然是指勸進榮安公主的折子。


    “既然大夥兒都是這個意思,”慈安說道,“看來,這個嗣皇帝,隻好叫麗妞兒來做了。”


    “是!”七福晉努力堆出笑容,“榮安公主登基繼統,那真正是……眾望所歸!”


    七福晉還是“醇郡王福晉”的時候,和母後皇太後嘮嗑兒,言及榮安公主,有時也會叫“麗妞兒”的,現在——可是萬萬不敢了!


    “你說的不錯,”慈安微微一笑,“確實是‘眾望所歸’。”


    頓了一頓,“不過,這個事兒,你姐姐還不曉得,待她曉得了——”


    說到這兒,沉吟了一下,“你說,她樂不樂意……麗妞兒做這個嗣皇帝呢?”


    母後皇太後的聲音,輕柔而平和,但每一個字,都像一塊大大的石頭,在七福晉心頭,重重一壓。


    不過,此時此刻,七福晉異常清醒:這個問題,絕不容有任何猶豫遲疑的!


    “自然是樂意的!”她陪笑說道,“怎麽可能不樂意?”


    微微一頓,“榮安公主也是聖母皇太後的女兒!臣妾說一句……呃,女人說的話,這個,前邊兒的皇帝,是自己的兒子;後邊兒的皇帝,是自己的女兒,哎喲,天底下,去哪裏找這麽便宜的事情呢?”


    “你這話算說到點子上了,”慈安欣慰的點了點頭,“麗妞兒是我的女兒,也是她的女兒——是我們姐兒倆的女兒!”


    沉吟了一下,“想來,麗妞兒做嗣皇帝,你姐姐應該是樂意的,不過——”


    七福晉的心,提了起來。


    “對她來說,”慈安平靜的說道,“這個事兒,畢竟來的突兀了些,萬一,嗯,我是說萬一——萬一她有什麽地方想不通的,你這個做妹妹的,要多……勸著她點兒才好。”


    “是!”七福晉重重點頭,“臣妾謹遵母後皇太後的吩咐!”


    至此,母後皇太後何以要帶自己去天津,已是心中雪亮了。


    “唉,”慈安歎了口氣,“在那個勞什子‘簾子’後邊兒坐著,整座江山,整個天下,都壓在了肩膀上,不累麽?我也好,她也好,到底都隻不過是個女人!能夠……嗯,拿關卓凡的話說,‘一卸仔肩’——擱下這副擔子,好生的過幾天安閑日子,不好麽?”


    七福晉心中大大一跳。


    如此說來,榮安公主登基之後,便會“親政”,“垂簾聽政”的兩宮皇太後,要“撤簾”了!


    她小心翼翼的說了聲“是”,然後用一種附和的、感歎的口氣說道:“兩位皇太後操勞了這麽些年的國事,是該好好兒的享享清福了!”


    “頤和園的殿閣山水,”慈安微笑說道,“不比圓明園差到哪裏去,我覺得,在裏頭過下半輩子,就是神仙,也不過如此了!”


    “是,”七福晉說道,“聖母皇太後必定也是這麽想的!”


    “嗯。”


    過了片刻,慈安說道:“關於你姐姐,有幾句話,之前我說過,現在,我再說一遍——”


    七福晉豎起了耳朵。


    “有我就有她——”慈安的聲音,既平靜、又堅定,“不管嗣皇帝是哪個,也不管她做過什麽……聖母皇太後都是她,都是葉赫那拉.杏貞!”


    *(未完待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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