攬山,北圻前線及北寧戰役指揮部。


    扶朗來的通信兵在指揮部門口滾鞍下馬,腳一踩實了地麵,便不由一軟,如果不是衛兵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多半就要單膝跪地了。


    他的坐騎,嘴角泛著白沫,劇烈的喘息著,搖搖晃晃的,也是差一點兒就要跪倒在地的樣子了。


    旁邊兒趕緊有人上來,接過韁繩,將馬兒拉到一旁,喂水、喂食。


    一進指揮部的門,通信兵便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連緊盯著沙盤的薑德,都扭過頭來,看了他一眼——


    藍軍裝——上衣也好、褲子也好——都已經看不出“本色”了,兩隻眼睛布滿了血絲,臉上基本看不出長啥模樣了,泥土、血汙、硝煙混合在一起,幾乎把他變成了一個“黑人”;隻有張嘴的時候,白光一閃,那是牙齒——全身上下唯一勉強還算是“幹淨”的地方。


    他不是唯一如此形容的人,扶朗每隔半個小時,就會派一個通信兵過來——差不多都是這個模樣。


    通信兵一口氣灌下了大半壺的水,抹一抹嘴,然後,沙啞著嗓子,低聲向高級作戰參謀吳矩報告戰況。


    吳矩又問了幾個問題,然後,拍一拍對方的肩膀,通信兵敬了一個禮,出去了。


    回到沙盤邊,吳矩向薑德點了點頭,麵色凝重,“打的很苦。”


    薑德輕輕“嗯”了一聲,臉上的表情,沒有什麽變化。


    “雷壯也掛了彩……”


    “嗯?”薑德目光微微一跳,聲調倏然高了起來。


    雷壯,十四團三營營長,城頭山中央陣地指揮官。


    “不用太擔心——傷的不重,不影響指揮。”


    薑德沒說話,輕輕的透了口氣。


    吳矩取過細木棒,在沙盤上指點著,“敵軍進攻前的炮火覆蓋,給我軍造成了一定的損失,不過,問題還不算太大——畢竟,城頭山陣地,距六頭江中心,已接近艦炮的最大有效射程了。”


    頓一頓,“咱們最大的問題,是沒有、也無法在前半程——嗯,應該說‘前大半程’——給予進攻的敵人以有效殺傷;我軍開火的時候,敵軍也差不多開始跑步衝鋒了——彼時,敵軍的軍力,是完整的。”


    再一頓,“就是說,所有的壓力,都留在了最後的幾十米之內——這個壓力,實在太大了!”


    這個時代的戰爭,標準的攻、守程序是這樣子的:


    進攻方列隊前進,進入炮火射程之後,防守方的大炮就開始轟鳴;進攻方不能加速,不能閃避,對於從天而降的大鐵丸子,實心兒的也好,開花兒的也好,隻能以血肉之軀硬抗——一加速、一閃避,隊形就亂啦。


    隊伍中有人被炮火擊中,不論這些倒黴鬼是死、是活,也不管他們叫的多麽淒慘,都不能去管他——不然,隊形又亂啦。


    再走一段兒,有時候,會遭到敵軍的散兵的伏擊,如是,原則上,隻能由負責掩護側翼的部隊還擊,大部隊即便挨了槍,也不能還擊,還是得硬著頭皮,繼續走、走、走——不然的話,隊形亂啦!


    終於,進入石牆後的守軍的步槍射程之內了——到了這個時候,進攻方如果還能夠保持隊形的話,那麽勝算就比較大了;如果隊形已經散亂,那麽,十有八九,這場仗的勝利者,就是防守方了。


    留意,即便到了這個份兒上,還是沒到“跑步衝鋒”的時候。


    冒著迎麵而來的密集的步槍子彈,開始跑步衝鋒了,眼見就要接近敵人的陣地了,進攻方還會遭到防守方的炮兵的最後致命一擊:霰彈攻擊。


    吳矩說的“前大半程”,到此為止。


    在整個“前大半程”中,進攻方唯一減少傷亡的手段,是用己方的炮兵,壓製敵方的炮兵。


    就是說,防守方對進攻方的殺傷,主要是在“前大半程”完成的,所謂“排隊槍斃”,既是“排隊槍斃”敵人,也是“排隊”被敵人“槍斃”。


    當然,這是典型的前膛槍時代的戰術,可是,現在雖然部分國家的軍隊,已經開始換裝後膛槍了,但主流的、基本的技戰術,依舊停留在前膛槍時代,“排隊”,無論如何都是要排滴,區別隻在於隊形是密一些、還是疏一些?


    所謂“散兵”,不過是隊形比較“散”一些罷了。


    像二十世紀那樣,防守方在進攻方進入五、六十米甚至三、四十米之內才發力,基本是不可想象的,因為,這個時代的步槍——包括後膛槍,射速有限,幾十米的距離,如果地勢平坦而進攻方的動作又足夠的快,幾十秒甚至十幾秒的時間就通過了,這樣短的時內,不足以形成足夠的火力密度——就是說,攔不住敵人。


    對比以上,就曉得吳矩何以說,“咱們沒有、也無法在‘前大半程’給予進攻的敵人以有效殺傷”;又何以說,“所有的壓力,都留在了最後的幾十米之內”——


    因為地理和大霧的關係,城頭山的守軍未配備至關重要的炮兵——城頭山的地勢和土質,不適合設置炮兵陣地;就算勉強設置了,“前大半程”,進攻的法軍都隱在濃霧之中,炮擊的效果,也一定很差。


    至於壓製敵軍炮火——以小口徑的陸軍野戰炮“壓製”大口徑的艦炮,同時,炮兵陣地一旦設置,整個戰鬥期間,基本上就不能隨意移動,而艦炮卻是可以不斷移動的——意義也實在不大。


    還有,不止一個人有這種感覺:城頭山陣地之所以未配置炮兵,除了上述原因之外,似乎還有一個原因——似乎……“上頭”並不是很樂意在第一次正麵交叫的時候,就把所有的“家底兒”都給法國人亮了出來?


    當然,這個感覺,沒人拿到台麵上公開談論。


    另一方麵,霧氣下沉,城頭山的山巔,也即我軍陣地所在位置,是出於霧氣之上的,敵人的炮兵,是覷的清楚的。


    總之,這個仗打的,實在叫做“不對稱”了。


    “還有,”吳矩繼續說道,“法軍吸取了上一次進攻我左翼陣地失敗的教訓,由霧氣中‘現身’之後,並未如上一次那樣,立即跑步衝鋒,而是充分利用‘地利’——利用大石和樹木為掩護,一邊射擊,一邊推進。”


    頓一頓,“如此一來,法軍在有效的減少了自己的傷亡的同時,充分發揮了他的‘夏賽波’步槍的優勢,加大了我軍的傷亡——法軍的‘夏賽波’步槍,較之我軍的‘斯潘塞’連珠槍,雖然射速不及,但射程更遠、精度更高,很適合這種步步為營的打法。”


    說到這兒,透一口氣,“所以,無論如何,咱們攔不住他們!”


    “不過,”薑德淡淡的說道,“城頭山中央陣地……還在咱們手裏嘛!”


    “是!”吳矩舔了一下嘴唇,“不過,已經是……‘敵我共險’了!”


    頓一頓,“中央陣地已多次、多處被法軍突破,敵我雙方,就在幾十米的範圍內,反複拉鋸,雖然,每一次、每一處,咱們都能很快的將缺口堵上——”


    再一頓,“不過,這樣打法兒,兵力消耗很大!三營自己的兵力已經不夠用了,左翼的一營、右翼的二營,都在向中央移動——都至少給二營支援了一個連了!”


    “嗯。”


    “師長,”吳矩掩飾不住自己的擔心,“這樣下去,不曉得……還能撐多久?你看,戰役預備隊——”


    “桂陽那邊兒,情況怎麽樣?”


    “還是沒有什麽大動靜。”


    沉默片刻,薑德慢吞吞的說道,“好吧,將一半兒的戰役預備隊,派到扶朗去——”


    微微一頓,“不過,暫時呆在二線,不要立即投入一線戰鬥——用還是不用,如果用,什麽時候用,叫邱定均自己決定!”


    邱定均,第四師第十四團團長,扶朗防務及城頭山狙擊戰主官。


    吳矩應了一聲“是!”


    心裏想,師長還是不希望真的動用戰役預備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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