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10411050在這一年,“庚戍之變”爆發了,張居正眼看著蒙古兵來了又走,走了又來,放火又搶劫。


    嚴大人吃了又睡,睡了又吃,就是不辦事。


    人不能無恥到這個地步,張居正憤怒了,對嚴嵩的幻想也隨著城外的大火化為灰燼,他終於轉向了徐階。


    此時徐階的職務是禮部尚書兼內閣大學士,已經成為了朝廷的高級官員,在張居正看來,他是可以和嚴嵩幹一仗的,可幾次進言,這位徐大人卻隻是笑而不言,對嚴嵩也百般依從,毫無反抗的行動。


    難道你竟如此怯弱嗎?張居正沒有想到,自己寄以重望的老師,竟然是個和稀泥的貨色,隻顧權勢地位,不敢挺身而出。


    當然了,憤怒歸憤怒,張居正自己也沒有站出來,畢竟他此時隻是一個七品翰林院編修,況且他也沒有楊繼盛那樣的膽子。


    嚴嵩日複一日地亂來,徐階日複一日地退讓,張居正日複一日地鬱悶,終於有一天,他無法忍受了,便作出了一個改變他一生的決定——請病假。


    在臨走的時候,他給徐老師留下了一封信,痛斥了對方的和稀泥行徑,其中有這樣一段極為醒目的話:古之匹夫尚有高論於天子之前者,今之宰相,競不敢出一言,何則?!從字麵上理解,大致意思是:徐階老師,你還不如匹夫!看到信的徐階卻仍隻是笑了笑:小子,你還太嫩了。


    天下,己任嘉靖三十三年(1554),帶著一腔憤懣,三十歲張憤青回到了家,說句實話,他選擇這個時候回家,實在是再合適不過了,因為此時朝廷正鬥得你死我活,楊繼盛拚死上書,嚴嵩大施**威,徐階左右逢源,一片腥風血雨,按照張居正的那個性格,想不卷進去都難。


    不搞政治,又沒有其他娛樂方式,隻好遊山玩水了,於是在那三年之中,張居正遊覽了許多名勝古跡,從西子湖畔到武當之巔,處處都留下了他的足跡,然而這一輪全國三年遊不但沒有舒緩他的心情,卻使他發現了另一個問題。


    原來人生可以如同地獄一般。


    在看過了無數百姓沿街乞討,賣兒賣女,隻求能夠多吃一頓,多活一天的慘象後,張居正發出了這樣的長歎。


    從神通到秀才,再到舉人、進士、翰林,縱使有著這樣那樣的不快,但張居正的一生還是比較順利的,他不缺衣食,有學上,有官當。


    而直到他遊曆各地,親眼目睹之後,才明白了這樣幾個真理,比如:一個人如果沒有土地,就沒有收入,沒有收入就沒有食物,沒有食物,就會開始變賣家產,從家具、房子到老婆,孩子,到了賣無可賣,就會去扒樹皮,樹皮扒完了,就去吃觀音土,而觀音土無法消化,吃到最後,人就會死,死的時候肚子會脹得很高。


    同時他還發現,原來這個世界上還有很多人不喜歡詩詞書畫,也沒有那麽多的憂傷哀愁,他們想要的隻是一碗摻著沙子的米飯,對那些骨瘦如柴、眼凹深陷的饑民而言,一幅字畫是王羲之的還是懷素的,一點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張字畫紙夠不夠厚,方不方便消化。


    在看到那些倒斃在街頭,無人理會也無人收拾的屍體時,他有時也會想,這些人生前是不是也有過妻子、丈夫、孩子,是不是也曾有過一個歡笑的生活,一個幸福的家。


    就在張居正為此痛心疾首之時,一個冤家卻再次找上了門來。


    這個人就是遼王,說起來,這實在是個缺心眼的家夥,聽說張居正回來了,竟然主動找來,隻為了一個目的——玩。


    作為一個藩王,呆在荊州這麽個小地方,平時又不能走遠,隻能搞點吃喝嫖賭,真是大大的沒趣,所以在他看來,張居正可謂是供消遣的最好人選。


    這位仁兄還很健忘,他似乎不記得眼前這個玩伴的祖父曾被自己活活害死,而張居正則成為了玩具,被叫到王府,陪這位公子哥每天飲酒做詩,強顏歡笑。


    在那些屈辱的日子裏,張居正默默忍受著這一切,與此同時,他又發現了這個世界的另一麵:原來人生也可以如同天堂一般。


    比如這位遼王,含著金鑰匙出生,豐衣足食卻依然不知足,魚肉著屬地的百姓,想用就用,想拿就拿,他要做人,百姓就得做牲口,他要瀟灑地去活,百姓就要痛苦地去死。


    每當張居正結束應酬,離開豐盛的酒席,走出金碧輝煌的王府門口時,總能看到餓得奄奄一息的饑民和無家可歸隻能睡大街的流浪者。


    原來天堂和地獄隻有一牆之隔。


    這就是大明天下的真相,當無數的貧民受到壓榨,失去土地四處流浪的時候,高貴的大人們卻正思考著明天去何處遊玩,該作一首什麽樣的詩。


    這些在官員們看來並不稀奇的場景卻深深地打動了張居正,因為他和大多數官員不同,他還有良心。


    麵對著那些乞求和無助的眼神,麵對著路旁凍餓而死的屍骨,張居正再次確立了他的誌向,一個最終堅持到底的誌向——以天下為已任。


    所謂以天下為已任,通俗點說就是把別人的事情當作自己的事情來辦。


    地球人都知道,卻似乎隻有外星人辦得到。


    幾百年前,一位叫亞當斯密的人在自己的家中寫下了一本書,名叫《國富論》,在這本被譽為經濟學史上最為偉大的著作中,亞當同誌為我們指出了這樣一個真理——人天生,並將永遠,是自私的動物。


    隻要回家照照鏡子,你就會發現這個法則十分靠譜,試問有誰願意為了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去拚搏、奮鬥,付出自己的一切努力、心血乃至生命?順便說一句,沒準人家還不領你的情。


    不是個傻子,也是精神病。


    相信這就是大多數人的回答,但問題在於,這樣的人確實是存在的,他們甘願犧牲自己的一切,隻是為了別人的利益。


    而這個特殊的群體,我們通常稱之為偉人,所以說偉人不是那麽容易幹的。


    孔子應該算是眾多偉人中的一位,他的一生都致力於尋求真理,普及教育,當然,他並不是一個所謂“不可救藥的樂觀主義者”,他的言行自然也不是“心靈雞湯”或“勵誌經典”,在我看來,他倒像是個“不可救藥的悲觀主義者”。


    他流浪數十年,周遊四方,目睹了最為殘酷的屠殺與破壞,但他依然選擇了傳道,把希望與知識傳遞給更多的人,這無疑是一個偉大的行為,而他這樣做的真正原因決不是樂觀,而是——悲憫。


    了解世界的黑暗與絕望,卻從不放棄,並以悲天憫人之心去關懷所有不幸的人。


    這才是偉人之所以成為偉人的真正原因,這才是人類最為崇高的道德與情感。


    張居正就是這樣一個偉人,他錦衣玉食,前途遠大,不會受凍,更不會挨餓,他可以選擇作一個安分守己的官僚,熬資曆混前途,最終名利雙收。


    然而和那位騎著摩托車橫跨南美洲的格瓦拉醫生一樣,在見識了世上的不公與醜陋後,他選擇了另一條道路,一條無比艱苦,卻無比光輝的道路。


    在黑暗之中,張居正接過了前人的火把,成為了又一個以天下為己任的人。


    所以我相信,即使這個世界十分陰晦,十分邪惡,即使它讓你痛不欲生,生不如死,但依然應該鼓起勇氣,勇敢地活下去。


    所以我相信,希望是不會死去的。


    天賦,無與倫比嘉靖三十六年(1557),張居正回到了北京,此時的他已經脫胎換骨,他知道自己要做什麽,也知道該如何去做。


    如果單以智商而論,嘉靖年間的第一聰明人應該還輪不上徐階,因為從實際表現上看,張居正比他還要厲害得多。


    在那年頭,想在朝廷混碗飯吃實在不易,為了生存,徐階裝了二十多年孫子,還要多方討好妥協,而張居正的表現卻讓所有的人大吃一驚。


    這位年輕人雖然剛剛三十出頭,且在不久之前還是個標準憤青,但在短短幾年之間,他已經變成了一個喜怒不形於色,城府深不可測的政壇高手。


    當時徐階已與嚴嵩公開對立,除了個把膽子大的,沒人敢與徐階公開接觸,唯恐被嚴黨當作敵人幹掉。


    即使像吳時來、鄒應龍這樣的死黨,每次找徐階都是趁著夜裏,悄悄地進府,打槍的不要。


    唯一的例外就是張居正,他總是白天來,還喜歡坐官轎,高聲通報,似乎唯恐人家不知道他和徐階的關係,甚至在朝堂上,他也敢公開和徐階交頭接耳。


    而更為奇怪的是,對於這一幕幕景象,嚴嵩及其黨羽卻不感到絲毫奇怪,也不把他當作對手,因為張居正和他們這邊的關係也不錯,雖然沒有深交,卻也經常走動。


    即使在我們普通人看來,張居正的行為也無疑是典型的兩麵派,但在當時,連精得腦袋冒煙的嚴嵩都認為,這位張翰林是一個光明磊落的人,從不結黨,坦坦蕩蕩。


    明明是徐黨,明明是耍手段,那麽多人都看著,就是看不穿。


    在長達四十餘年的嘉靖朝中,這是最讓人莫名其妙的一幕。


    而對此怪象,唯一合理的解釋是:張居正是個超級能人。


    在他的身上,有著一種可怕的政治天賦。


    即使在最為險惡的政治環境中,他也能夠進退自如,在交戰雙方的槍林彈雨中遊刃有餘,如此絕技,估計連國際紅十字會也望塵莫及。


    所以在那幾年裏,雖然外麵你死我活,血流成河,張居正卻穩如泰山,安然無恙。


    可你要是由此認為他安分守己,那就錯了.在徐黨中,張居正大概是最為激進的一個,經常在徐階麵前喊打喊殺,大有與嚴嵩不共戴天的氣勢。


    然而徐階隻是微笑,他安排吳時來、董傳策、張翀試探嚴嵩,命令鄒應龍彈劾嚴世藩,但張居正這顆棋子,他卻從未動過。


    因為他很清楚,這是一個非同尋常的人,而現在,還不是讓他上場的時候。


    事實上,張居正不但沒有出場的機會,連官都升得慢,嘉靖二十六年的進士,一轉眼都十多年了,還是個正七品編修,連楊繼盛都不如。


    對此張居正也想不通,怎麽說自己跟的也是朝廷的第二號人物,進步得如此之慢,實在有點說不過去。


    但當兩年之後,他聽到那道任職命令之時,所有的抱怨頓時煙消雲散,他終於知道了徐階的良苦用心。


    嘉靖三十九年(150),翰林院編修張居正因工作勤奮努力,考核優異,升任右春坊右中允,兼管國子監司業。


    右春坊右中允和國子監司業都是六品官,看上去無足輕重,也不起眼,但事實絕非如此:右春坊右中允的主要職責是管理太子的來往公文,以及為太子提供文書幫助,而國子監司業大致相當於中央大學的副校長,僅次於校長(祭酒)。


    現在明白了吧,成了右中允,就能整理太子的文件,就能和太子拉上關係,這叫找背景。


    當上中央大學的副校長,所有的國子監學員都成了你的門生,這叫拉幫派。


    要知道,蔣介石就最喜歡別人叫他校長,那不是沒有道理滴。


    況且這兩個職務品級不高,也不惹人注意,沒有成為靶子的危險,還能鍛煉才幹,對於暫時不宜暴露的指定接班人來說,實在是再合適不過了。


    算盤精到這個份上,徐階兄,我服了你!但天衣無縫總是不可能的,順便說一句,當時的國子監校長恰好就是高拱,而這一巧合將在不久之後,給徐階帶來極大的麻煩。


    徐階對張居正實在是太好了,好得沒了譜,嘉靖三十九年,徐階與嚴嵩的鬥爭已經到了生死關頭,雙方各出奇招,隻要是個人,還能用,基本都拉出去了,但無論局勢多麽緊張,作為徐階最得意的門生,張居正卻始終沒有上陣,隻是安心整理公文,教他的學生,照這個勢頭看,即使要去炸碉堡,徐大人也會自己扛炸藥包。


    而這一切,張居正都牢牢地記在心裏,他知道徐階對自己的期望。


    嚴嵩終究還是倒了,倒在比他更聰明的徐階腳下,於是張居正的前途更加光明了,嘉靖四十三年(154),他被提升為右春坊右諭德。


    右諭德是從五品,也就是說張居正在四年之間,隻提了半級,然而當他聽到這個任命的時候,高興得差點跳起來,因為這個右諭德的唯一工作,就是擔任裕王的講官。


    裕王跟徐階從來就不是一條線,能把張居正安插進去,那實在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


    就這樣,張居正進入了裕王府,成為了裕王的四大講官之一,說來有趣,其他三位都是他的老熟人,他們分別是:當年的老同事高拱,當年的老同學殷士儋,還有當年的老師陳以勤(高考時是他批的卷)。


    這四位講官就此開始了朝夕相處的教學生活,在不久的將來,他們將成為帝國政壇的風雲人物。


    徐階本打算讓張居正再多磨礪幾年,到時再入閣接班,但現在情況發生了變化,由於自己的錯誤判斷,高拱已然占據了優勢,必須提前開始行動了。


    但當徐階準備收獲自己栽培了十幾年的莊稼時,意外發生了。


    他驚奇地發現,在張居正這塊自留地上,竟然長出了雜草。


    雜草的名字叫做高拱。


    高拱這個人人如其名,性格高傲且極其難拱,與他同朝為官的人很少能成為他的朋友,因為他不但自負才高,且常常藐視同事和上級,動不動就是一句:你們這幫蠢……或許你會奇怪,這人自己不蠢嗎,群眾基礎如此之差,怎麽還能升官?我告訴你,高先生可不蠢,你要知道,他雖然瞧不起上級同事,卻很尊重老板(皇帝)。


    經常寫青詞送給嘉靖,且文辭優美,當時的大臣們公認,他寫這種馬屁文章的水平可排第二(第一名是狀元李春芳),徐階都要靠邊站。


    更何況,他手裏還捏著一個裕王,有如此雄厚的資源,鄙視也罷,罵也罷,你能怎樣?所以他的朋友很少,郭樸算一個,張居正也算一個。


    郭樸是他的同鄉兼戰友,就不多說了,而張居正之所以能成為他的朋友,完全是靠實力。


    高拱曾經對人說過,滿朝文武,除叔大(張居正字叔大)外,盡為無能之輩。


    剛到國子監的時候,高拱對自己的這位副手十分不以為然,把張居正當下人使喚,呼來喝去,人家到底是個副校長,這要換了個人,估計早就鬧起來了。


    然而張居正一聲不吭,隻是埋頭做事,短短幾個月,就把原先無人問津的國子監搞得有聲有色。


    高拱就此對他刮目相看。


    幾年之後,當兩人以裕王講官身份重逢的時候,高拱已經徹底了解了這個人的學識和器量,於是他第一次放下了架子,每次見到張居正,居然會主動行禮,而且經常找他聊天,交流思想。


    久而久之,兩人成了要好的朋友,還經常一起相約出去遊玩。


    正是在那次郊遊之中,高拱向張居正**了自己內心的秘密。


    在那個陽光明媚的清晨,屹立在晨風之中的高拱麵對著眼前的江山秀色,感慨萬千,對站在身邊的張居正說出了這樣一句話:“以君之材,必成大器,我願與君共勉,將來入閣為相,匡扶社稷,建立千秋不朽之功業!”張居正目不轉睛地盯著眼前這個意氣風發的人,然後他走上前去,麵對這位誌同道合的戰友,堅定地點了點頭。


    是的,這也正是我的目標。


    在那一刻,五十二歲的高拱與三十九歲的張居正結成了聯盟,一個雄心萬丈,於危難中力挽狂瀾、建功立業的誌向就此立下。


    天下英雄,盡出於我輩!老謀深算的徐階很快就發覺了兩人之間的關係,他知道,要指望張居正一邊倒,幫他打擊高拱,已經不可能了。


    但高拱在內閣中氣焰日漸囂張,一時之間他也想不出更好的方法。


    就在他苦苦思索對策的時候,一個意外事件發生了,遺憾的是,對徐階而言,這實在不是一件好事。


    事情是這樣的,在當時的朝廷裏,有一個叫胡應嘉的言官,話說這位仁兄有一天閑來無事,便幹起了本職工作——彈劾,這次他選中的目標是工部副部長李登雲。


    他的本意其實隻是罵罵人而已,可問題是他的彈章寫得實在太好,沒過幾天,消息傳來,李登雲被勒令退休了。


    這下子胡應嘉懵了,雖說一篇文章搞倒了一個副部長,也算頗有成就,但問題在於,這位李登雲有個親家,名叫高拱。


    完嘍,胡應嘉同誌這下麻煩了,得罪了高拱,遲早吃不了兜著走,而且他還由路邊社得知,高拱大人對此事極為惱火,準備收拾他。


    無奈之下,胡應嘉決定鋌而走險,與其坐以待斃,不如奮力一博。


    他開始打探消息,準備先下手為強。


    很快,他就得知了這樣三個消息:首先,嘉靖最近得了重病,身體很不好。


    其次,高拱搬了家,住到了西安門。


    最後,高拱曾把自己西苑值班房的一些私人物品搬回了家,還經常回家住。


    這三個情況看上去毫無關係,也無異常,但殺人的血刀卻正隱藏其中,胡應嘉靈機一動,想出了一個極為毒辣的計策,並隨即揮毫潑墨,寫下了一封彈章。


    我曾整理過明代言官的奏疏,看過不下百封的彈章,罵法各異,精彩紛呈,但要論陰險毒辣之最,那還要算是胡應嘉的這封大作,百年後讀來仍讓人毛骨悚然,冷風刺骨。


    “臣吏科給事中胡應嘉上奏,禮部尚書,文淵閣大學士高拱身受陛下大恩,卻於皇上病重之時脫離職守,擅自回家,並將其值廬(即值班房)內的物品盡數搬回家中,臣實不知其有何用心?!”毒,實在太毒了,要知道,嘉靖這一輩子最怕的就是大臣另有所圖,當年徐階提議立太子,都差點被他給廢了,現在正值病重之時,高拱就開始收拾行李了,這不擺明了是要另起爐灶嗎?按照嘉靖的性格,如無意外,他看到這封彈章之日,即是高拱斃命之時。


    而這條毒計更為陰險的地方在於,胡應嘉已經看透了高拱與徐階的矛盾,他知道,一旦此文上傳內閣,挑起戰火,高拱必定認為是徐階所主使,到時全麵開戰,這個黑鍋就可以轉嫁給徐階,沒準還能得到他的賞識。


    順便提一下,胡應嘉是徐階的老鄉。


    這是一個幾近完美的一石三鳥之計,胡應嘉布置完畢,便得意洋洋地等待著高拱的死訊,卻沒有想到他疏忽了一個最為重要的問題——病人是容易被激怒的,但要是病到一定程度,想怒也怒不了了。


    此時的嘉靖同誌已經病入膏肓了,躺在**奄奄一息,就等著去閻王那裏報到,哪裏還有精力去看胡應嘉的彈章?於是胡言官這份飽含殺人熱情的文書就落入了高拱的手中。


    當高拱看完這份奏疏之後,頓如五雷轟頂,冷汗直冒,他大為惱火,當即認定這是徐階的陰謀,公開表示與首輔大人勢不兩立,並連夜找到郭樸,商量反擊的對策。


    內閣裏被人排擠,張居正被人插足,現在又多了個胡應嘉,徐首輔恨不得去撞南牆,就在他焦頭爛額之際,另一個驚天動地的消息傳來:嘉靖死了終於還是死了,死並不奇怪,這麽晚才死,那才是怪事。


    要知道,這位仁兄幾十年如一日,把有限的精力投入到無限的修道中去,並以大無畏的精神親身品嚐了據說吃了能長生不老的新型藥品——金丹,據分析,其主要成分包括金(au)、銀(ag)、汞(hg)以及多種重金屬,礦物質。


    嘉靖是個好同誌,就這麽些玩意,他一吃就是四十年,且毫無怨言,而他竟然還是堅強地活到了六十歲,奇跡,真是奇跡。


    說實話,對於這位仁兄,我並不感冒,但沒有辦法,他當政四十餘年,手下能人輩出,怪事頻發,不寫也實在說不過去,而回過頭來,看看這位天才皇帝的一生,實在令人感慨。


    嘉靖是個聰明人,十六歲就能控製朝政,操縱群臣,而他的下屬大都能力超強,文臣夏言、徐階、胡宗憲全都權謀老到,武將戚繼光、俞大猷、譚綸個個凶狠強悍,可謂是人才濟濟。


    然而國家卻變成了這樣一幅樣子,正如海瑞所說,百姓窮困潦倒,家家幹淨,官場腐敗橫行貪詐成性,國家入不敷出,年年鬧赤字,大明帝國逐漸滑向崩潰的邊緣。


    出現如此之怪象,隻是因為兩個字——自私。


    嘉靖很自私,他認為做皇帝就是來享福的,沒有義務,隻有權利,而為了享受,就必須分裂群臣,讓他們鬥來鬥去,自己的地位才能穩固。


    為了享受,就必須修道,這樣才能活得更長。


    至於國計民生,鬼才去管。


    總之一句話,在我死後,哪怕洪水滔天!太上大羅天仙紫極長生聖智統三元證應玉虛總掌五雷大真人玄都境萬壽帝君朱厚熜——還是死了。


    不過如此所以對他的死,也隻有一個字可形容:該不朽在嘉靖崩掉的那一夜,第一個接到死訊的人,是徐階。


    當然,你要指望他號啕大哭,痛不欲生,那是不太現實的,但聽到這個消息後,徐階確實沉默了,並非默哀,隻是因為幾十年的政治經驗告訴他,一個千載難逢的反敗為勝之機已經出現,就在這個死人的身上。


    他立刻下達了命令:“把張居正叫來!”此時的張居正隻是一個翰林院學士,還不是內閣成員,自然也沒有值班的義務,所以當他從熱被窩裏被人叫出來,頂著北京十二月的寒風跑進宮時,還是一頭霧水。


    徐階告訴他,皇帝死了。


    張居正卻極為平靜,不置可否。


    死就死了吧,又不是我爹,有啥好激動的。


    但他還是激動了,因為徐階又說了一句話:“要寫一道遺詔,我來擬,你來寫。”


    張居正的手發抖了,因為興奮而發抖。


    在明代,皇帝活著的時候可能發布過無數文件,但最重要的一份卻是他死後的遺詔,因為這是他一生的總結,而國家的大政方針也將在這封文書中被確定。


    而遺詔最關鍵的秘密在於,它根本就不是皇帝本人的遺囑,卻是由大臣代寫的,所以大多數遺詔都被寫成了檢討書,把自己罵得狗血淋頭,連街頭混混都不如的也不在少數。


    反正您已經死了,還能爬起來算賬不成?遺詔在手,天下在握。


    所以能參與這份曆史性文件的草擬,張居正極為興奮,他知道按照規定,自己這個五品翰林院學士根本沒有動筆的資格,但現在,他坐在桌前,手握著毛筆,和千千萬萬天下人的命運。


    他抬起頭,向站在身邊忙著沉思造句的徐階投去了感激的一瞥。


    但他並不知道,當他埋頭寫作之時,徐階也曾反複審視著他,眼光中充滿了得意。


    太好了,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這是徐階政治生涯中最為精彩的一招,也是他政治智慧最為輝煌的閃光。


    在這個夜裏,他露出了自己的真麵目,將積蓄了二十多年的怒火全部發泄,徹底否定了幾十年胡搞亂搞的嘉靖,痛斥他的亂政怠政,當然,從程序上看,這些話都是嘉靖同誌自己說的,怪不得別人。


    這就是明代曆史上著名的《嘉靖遺詔》,據說全文刊出後,舉國歡騰,許多文人紛紛寫詩謳歌此文,個別不地道的,竟敢在大喪期間放鞭炮慶祝,皇帝幹到這個份上,失敗,太失敗了。


    憑借著這封遺詔(作者大家心裏有數),徐階的威望達到了頂點,權勢也如日中天,高拱的氣焰被打壓了下去。


    但事實上,在那個夜晚,這封遺詔並不是徐階最為得意的成就。


    明朝的那些事兒跳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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