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14591464汪文言,安徽人,不是進士,也不是舉人,甚至不是秀才,他沒有進過考場,沒有當過官,隻是個普通的老百姓。


    對於這位老百姓,後世曾有一個評價:以布衣之身,操控天下。


    汪布衣小時候情況如何不太清楚,從目前的材料看,是個很能混的人,他雖然不考科舉,卻還是當上了公務員——縣吏。


    事實上,明代的公務員,並非都是政府官員,它分為兩種:官與吏。


    參加科舉考試,考入政府成為公務員的,是官員。


    就算層次最低、底子最差的舉人(比如海瑞),至少也能混個縣教育局長。


    可問題在於,明朝的官員編製是很少的,按規定,一個縣裏有品級,吃皇糧的,隻有知縣(縣長)、縣丞(縣政府辦公室主任)幾個人而已。


    而沒有品級,也吃皇糧的,比如教諭(教育局長)、驛丞(縣招待所所長),大都由舉人擔任,人數也不多。


    在一個縣裏,隻有以上人員算是國家公務員,換句話說,他們是領國家工資的。


    然而一個縣隻靠這些人是不行的,縣長大人日理萬機,無論如何是忙不過來的,所以手下還要有跑腿的,偷奸耍滑的,老實辦事的,端茶倒水的。


    這些被找來幹活的人,就叫吏。


    吏沒有官職、沒有編製,國家也不給他們發工資,所有收入和辦公費用都由縣裏解決,換句話說,這幫人國家是不管的。


    雖然國家不管,沒有正式身份,也不給錢,但這份職業還是相當熱門,每年都有無數熱血青年前來報考,沒關係還當不上,也著實吸引了許多傑出人才,比如陽穀縣的都頭武鬆同誌,就是其中的優秀榜樣。


    這是因為在吏的手中,掌握著一件最為重要的東西——權力。


    一般說來,縣太爺都是上級派下來的,沒有根基,也沒有班底,而吏大都是地頭蛇,熟悉業務,有權在手,熟門熟路,擅長貪汙受賄,黑吃黑,除去個把像海瑞那種軟硬不吃的極品知縣外,誰都拿這幫編外公務員沒辦法。


    汪文言,就是編外公務員中,最狡猾,最會來事,最傑出的代表人物。


    汪文言的官場生涯,是從監獄開始的,那時候,他是監獄的看守。


    作為一名優秀的看守,他忠實履行了守護監獄,訓斥犯人,收取賄賂、拿黑錢的職責。


    [140]由於業務幹得相當不錯,在上級(收過錢的)和同僚(都是同夥)的一致推薦下,他進入了縣衙,在新的崗位上繼續開展自己的光輝事業。


    值得表揚的是,此人雖然長期和流氓地痞打交道,不光彩的事情也沒少幹,但為人還是很不錯的,經常仗義疏財,接濟朋友。


    但凡認識他的,就算走投無路,隻要找上門來,他都能幫人一把,江湖朋友紛紛前來蹭飯,被譽為當代宋江。


    就這樣,汪文言名頭越來越響,關係越來越野,越來越能辦事,連知縣搞不定的事情,都要找他幫忙。


    家裏跟宋江一樣,經常賓客盈門,什麽人都有,即有晁蓋之類的江洋大盜,又有李逵之流的亡命之徒,上門的禮儀也差不多,總是“叩頭就拜”,酒足飯飽拿錢之後,就甘心做小弟,四處傳揚汪先生的優秀品格。


    在無數誌願宣傳員的幫助下,汪先生逐漸威名遠播,終於打出縣城,走向全省,波及全國。


    但無論如何,他依然隻是一個縣衙的小人物,直到有一天,他的名聲傳到了一個人的耳中。


    這個人叫於與立,時任刑部郎中。


    這位於郎中官職不算太高,但想法不低,經常四處串門拉關係,他聽說汪文言的名聲後,便主動找上門去,特聘汪先生到京城,發揮特長,為他打探消息。


    汪先生豈是縣中物,毫不猶豫就答應了,準備到京城大展拳腳。


    可幾個月下來,汪文言發現,自己縣裏那套,在京城根本混不開。


    因為汪先生一無學曆,二無來曆,檔次太低,壓根就沒人搭理他。


    無奈之下,他隻好出錢,去捐了個監生,不知找了誰的門路,還混進了太學。


    這可就真了不得了,汪先生當即拿出當年跑江湖的手段,上下打點,四麵逢源,短短幾月,上至六部官員,下到窮學生,他都混熟了,沒混熟的,也混個臉熟。


    一時之間,汪文言從縣裏的風雲人物,變成了京城的風雲人物。


    但這位風雲人物,依然還是個小人物。


    因為真正掌控這個國家權力中樞的重要人物,是不會搭理他的,無論是東林黨的君子,還是三黨的小人,都看不上這位江湖人士。


    但他終究找到了一位可靠的朋友,並在他的幫助下,成功進入了這片禁區。


    這位不計較出身的朋友,名叫王安。


    [141]要論出身,在朝廷裏比汪文言還低的,估計也隻有太監了,所以這兩人交流起來,也沒什麽心理障礙。


    當時的王安,並非什麽了不得的人物,雖說是太子朱常洛的貼身太監,可這位太子也不吃香,要什麽沒什麽,老爹萬曆又不待見,所以王安同誌混得相當不行,沒人去搭理他。


    但汪文言恰恰相反,鞍前馬後幫他辦事,要錢給錢,要東西給東西,除了女人,什麽都給了。


    王安很喜歡汪文言。


    當然,汪文言先生不是人道主義者,也不是慈善家,他之所以結交王安,隻是想賭一把。


    一年後,他賭贏了。


    在萬曆四十八年(120)七月二十一日的那個夜晚,當楊漣秘密找到王安,通報老頭子即將走人的消息時,還有第三個人在場——汪文言。


    楊漣說,皇上已經不行了,太子應立即入宮繼位,以防有變。


    王安說,目前情形不明,沒有皇上的諭令,如果擅自入宮,凶多吉少。


    楊漣說,皇上已經昏迷,不會再有諭令,時間緊急,絕不能再等!王安說,事關重大,再等等。


    僵持不下時,汪文言用自己幾十年官海沉浮的經驗,做出了一個判斷。


    他對王安說:楊禦史是對的,不能再等待,必須立即入宮。


    一直以來,王安對汪文言都極為信任,於是他同意了,並帶領朱常洛,在未經許可的情況下進入了皇宮,成功即位。


    這件事不但加深了王安對汪文言的信任,還讓東林黨人第一次認清了這個編外公務員,江湖混混的實力。


    繼楊漣之後,東林黨的幾位領導,大學士劉一璟、韓曠、尚書周嘉謨、禦史左光鬥等人,都和汪文言拉上了關係。


    就這樣,汪文言加深了與東林黨的聯係,並最終成為了東林黨的一員——瞎子都看得出,新皇帝要即位了,東林黨要發達了。


    但當他真正踏入政治中樞的時候,才發現,局勢遠不像他想象的那麽樂觀。


    當時明光宗已經去世,雖說新皇帝也是東林黨捧上去的,但三黨勢力依然很大,以首輔方從哲為首的浙黨、以山東人給事中亓詩教為首的齊黨、和以湖廣人官應震、吳亮嗣為首的楚黨,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


    三黨的核心,是浙黨,此黨的創始人前任首輔沈一貫,一貫善於拉幫結派,後來的接班人,現任首輔方從哲充分發揚了這一精神,幾十年下來,朝廷內外,浙黨遍布。


    [142]齊黨和楚黨也不簡單,這兩個黨派的創始人和成員基本都是言官,不是給事中,就是禦史,看上去級別不高,能量卻不小,類似於今天的媒體輿論,動不動就上書彈劾興風作浪。


    三黨分工配合,通力協作,極不好惹,東林黨雖有皇帝在手,明裏暗裏鬥過幾次,也沒能搞定。


    關鍵時刻,汪文言出場。


    在仔細分析了敵我形勢後,汪文言判定,以目前東林黨的實力,就算和對方死拚,也隻能死,沒得拚。


    而最關鍵的問題在於,東林黨的這幫大爺都是進士出身,個個都牛得不行,進了朝廷就人五人六,誰都瞧不上誰,看你不順眼也不客套,恨不得操板磚上去就拍。


    汪文言認為,這是不對的,為了適應新的鬥爭形勢,必須轉變觀念。


    由於汪先生之前在基層工作,從端茶倒水提包拍馬開始,一直相當低調,相當能忍,所以在他看來,這個世界上沒有永遠的敵人,也沒有永遠的朋友,隻要會來事,朋友和敵人,是可以相互轉化的。


    秉持著這一理念,他擬定了一個計劃,並開始尋找一個恰當的人選。


    很快,他就找到了這個人——梅之煥。


    梅之煥,字彬父,萬曆三十二年進士,選為庶吉士。


    後任吏科給事中。


    此人出身名門,文武雙全,十幾歲的時候,有一次朝廷閱兵,他騎匹馬,沒打招呼,稀裏糊塗就跑了進去,又稀裏糊塗地要走。


    閱兵的人不幹,告訴他你要不露一手,今天就別想走。


    梅之煥二話不說,拿起弓就射,九發九中,射完啥也不說,擺了個特別酷的動作,就走人了(長揖上馬而去)。


    除上述優點外,這人還特有正義感,東廠坑人,他就罵東廠,沈一貫結黨,他就罵沈一貫,是個相當強硬的人。


    但汪文言之所以找到這位仁兄,不是因為他會射箭,很正直,而是因為他的籍貫。


    梅之煥,是湖廣人,具體地說,是湖北麻城人。


    明代官場裏,最重要的兩大關係,就是師生、老鄉。


    一個地方出來的,都到京城來混飯吃,老鄉關係一攀,就是兄弟了。


    所以自打進入朝廷,梅之煥認識的,大都是楚黨成員。


    可這人偏偏是個東林黨。


    有著堅定的東林黨背景,又與楚黨有著密切的聯係,很好,這正是那個計劃所需要的人。


    [143]汪文言認為,遇到敵人,直接硬幹是不對的,在操起板磚之前,應該先讓他自己絆一跤。


    三黨是不好下手的,隻要找到一個突破口,把三黨變成兩黨,就好下手了。


    在仔細衡量利弊後,他選擇了楚黨。


    因為在不久之前,發生過這樣一件事情。


    雖然張居正大人已經死去多年,卻依然被人懷念,於是朝中有人提議,要把這位大人從墳裏再掘出來,修理一頓。


    這個建議的提出,充分說明朝廷裏有一大幫吃飽了沒事幹,且心理極其陰暗變態的王八蛋,按說是沒什麽人理的,可不巧的是,提議的人,是浙黨的成員。


    這下就熱鬧了,許多東林黨人聞訊後,紛紛趕來罵仗,痛斥三黨,支持張居正。


    說句實話,當年反對張居正的時候,東林黨也沒少摻合,之所以跑來伸張正義,無非是為了反對而反對,提議是什麽並不重要,隻要是三黨提出的,就是錯的,對人不對事,不必當真。


    梅之煥也進來插了句話,且相當不客氣:“如果江陵(指張居正)還在,你們這些無恥小人還敢這樣嗎?”話音剛落,就有人接連上書,表示同意,但讓所有人都出乎意料的是,支持他的人,並不是東林黨,而是官應震。


    官應震,是楚黨的首領,他之所以支持梅之煥,除了兩人是老鄉,關係不錯外,還有一個十分重要的原因:死去的張居正先生,是湖廣人。


    這件事情讓汪文言認識到,所謂三黨,並不是鐵板一塊,隻要動動手腳,就能將其徹底摧毀。


    所以,他找到了梅之煥,拉攏了官應震,開始搞小動作。


    至於他搞了什麽小動作,我確實很想講講,可惜史書沒寫,我也不知道,隻好省略,反正結論是三黨被搞垮了。


    此後的事情,我此前已經講過了,方從哲被迫退休,東林黨人全麵掌權,楊漣升任左副都禦史,趙南星任吏部尚書,高攀龍任光祿丞,鄒元標任左都禦史等等。


    之所以讓你再看一遍,是要告訴你,在這幾個成功男人的背後,是一個沉默的男人。


    這就是東林黨成功的全部奧秘,很明顯,不太符合其一貫正麵光輝的形象,所以如果有所隱晦,似乎可以理解。


    東林黨的成功之路到此結束,同學們,現在我們來講下一課:東林黨的失敗之路。


    [144]在我看來,東林黨之所以失敗,是因為自大、狂妄,以及囂張,不是一個,而是一群。


    如果要在這群人中尋找一個失敗的代表,那這個人一定不是楊漣,也不是左光鬥,而是趙南星。


    雖然前兩個人很有名,但要論東林黨內的資曆跟地位,他們和趙先生壓根就沒法比。


    關於趙南星先生的簡曆,之前已經介紹過了,從東林黨創始人顧憲成時代開始,他就是東林黨的領導,原先幹人事,回家呆了二十多年,人老心不老,又回來幹人事。


    一直以來,東林黨的最高領導人(或者叫精神領袖),是三個人,他們分別是顧憲成、鄒元標以及趙南星。


    顧憲成已經死了,天啟二年,鄒元標也退休了,現在隻剩下了趙南星。


    趙先生不但在東林黨內有著至高無上的地位,他在政府裏,也占據著最牛的職務——吏部尚書。


    一手抓東林黨,一手抓人事權,換句話說,趙南星就是朝廷的實際掌控者但失敗之根源,正是此人。


    天啟三年(123),是一個很特殊的年份,因為這一年,是京察年。


    所謂京察年,也就是折騰年。


    六年一次,上級考核各級官吏,有冤報冤,有仇報仇,萬曆年間的幾次京察,每年搞得不亦樂乎,今年也不例外。


    按照規定,主持折騰工作的,是吏部尚書,也就是說,是趙南星。


    趙南星是個很負責的人,經過仔細考察,列出了第一批名單,從朝廷滾蛋的名單,包括以下四人:亓詩教、官應震、吳亮嗣、趙興邦。


    如果你記性好,應該記得這幾位倒黴蛋的身份,亓詩教,齊黨首領,趙興邦,浙黨骨幹、官應震、吳亮嗣,楚黨首領。


    此時的朝政局勢,大致是這樣的,東林黨大權在握,三黨一盤散沙,已經成了落水狗。


    很明顯,雖然這幾位兄弟已經很慘了,但趙先生並不幹休,他一定要痛打落水狗。


    這是一個很過分的行為,不但要擠掉他們的政治地位,還要擠掉他們的飯碗,實在太不厚道。


    更不厚道的是,就在不久之前,楚黨還曾是東林黨的同盟,幫助他們掌控政權,結果官應震大人連屁股都沒坐熱,就被轟走了。


    這就意味著,汪文言先生連哄帶騙,好不容易建立的牢固同盟,就此徹底崩塌。


    明朝的那些事兒跳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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