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田鎮大捷||一周國虞橫架六根鐵鎖,將田家鎮江麵牢牢鎖住——當武昌城被湘軍攻破時,太平天國國宗石祥禎、韋俊和春官又副丞相林紹璋、殿左一指揮羅大綱、殿左七指揮周國虞等率領所部連夜向長江下遊方向奔去。


    第二天下午,在樊口一帶遇到檢點陳玉成率領的救援先頭部隊。


    陳玉成告訴石祥禎等人,翼王在九江,燕王秦日綱率領援軍目前正在蘄州。


    大家商議了一下,都認為此時不宜反攻武昌,不如全部撤退到蘄州和援軍會合,再定對策。


    經過兩天行軍,武昌撤退的二萬人馬,和秦日綱統率的三萬人馬在蘄州會師。


    當天夜晚,便在秦日綱主持下,計議下一步的軍事行動。


    石祥禎在會上沉痛地檢討自己的失誤,請求燕王轉呈天王給予處分。


    秦日綱寬慰了一番。


    接著韋俊、林紹璋、羅大綱等人都對武昌失守,各自承擔了責任。


    陳玉成說:“各位都不必再檢討了,從來就沒有不打敗仗的將軍,武昌此時丟掉,不久後還可再奪回來。


    曾妖頭必然會乘攻陷武昌之機,率妖東下,犯我天京。


    我軍目前有五萬之眾,足可以在長江兩岸占據關隘,阻其東犯。”


    陳玉成今年才二十歲。


    他十四歲投軍,英勇機智,屢立戰功,天王親自提拔他為檢點,是太平軍中最年輕的高級將領。


    他身材不高,卻聲如洪鍾。


    小時患眼疾,家貧無錢醫治,爛了好幾年,至今兩眼眼皮上各留一條深深的疤痕,軍中戲稱他為四眼將軍。


    周國虞很讚同陳玉成的意見,說:“陳將軍分析得對。


    曾妖頭必定很快會浮江東下,他的全部人馬加起來不會超過三萬,我們隻要重振軍威,足可製服。


    從蘄州到武穴一帶,關隘頗多,此乃天助我軍以地利,我軍應充分利用。”


    他走到掛在牆上的地圖邊,指著地圖說:“諸位將軍請看,蘄州城五十裏以下,有一處地方,名喚田家鎮。


    田家鎮在江北,隔江相對的是半壁山。


    此地向來扼控由湖北到江西、安徽的水陸兩路,江流湍急,地勢險要,隻要在此地駐紮一支人馬,曾妖頭就是飛也飛不過去。”


    羅大綱說:“周將軍所說極是,去年清妖悍將江忠源便在此地被我軍擊敗,這田家鎮最是個險要之地。”


    大家都認為將大軍駐紮在田家鎮兩岸,阻止曾國藩東下是最好之策。


    最後,秦日綱決定,由陳玉成統領一萬人馬駐紮蘄州,作為第一道防線,其餘四萬人全部進駐田家鎮,在那裏將湘勇一鼓聚殲。


    田家鎮是一個有五千人口的大集鎮,由於水陸交通便利,自古以來便是長江北岸上的一個繁華市井。


    與之隔江相對的半壁山,孤峰挺拔,雄峙在大江南岸。


    山底下是一條通往江西瑞昌的大道。


    發源於幕阜山,流經通山、興國州的富水從半壁山南麓注入長江。


    入口處也有一個市鎮,名叫富池鎮,人口雖不多,卻也熱鬧。


    往下走三十裏,便是武穴。


    去年正月,東王楊秀清在這裏大敗陸建瀛的防軍,威鎮千裏長江。


    秦日綱和石祥禎來到這裏,查看了兩岸地勢,甚為滿意,秦日綱、石祥禎率二萬人馬駐田家鎮,韋俊、羅大綱、周國虞等帶二萬人守半壁山。


    北王韋昌輝之弟韋俊也不過二十六七歲,但因家境富裕,小時飽讀詩書,因而處事顯得老練穩重,識見也比別的年輕將領高明。


    這一年來在湖南、湖北與湘勇打過幾次交道,他已經知道曾國藩不同於清朝的其他官吏,由湖南農民所組建的湘勇,也決不是清朝的綠營可比。


    對付曾國藩和湘勇,決不能掉以輕心。


    韋俊對南岸駐防作了精心安排。


    他吩咐羅大綱帶八千人,在半壁山腳安營下寨,林紹璋帶五千人駐富池鎮,周國虞帶六千人搜集船隻,扼守江麵,自己帶一千親兵將營設在半壁山半腰上,以便各方兼顧。


    韋俊命令營寨要紮得嚴實,江麵要掐死。


    太平軍在與官軍的作戰中,積累了一套建營寨的成功經驗。


    半壁山下,共紮六座營盤:大營一座,小營五座。


    營盤四周挖一條深一丈多、寬三四丈的溝,將離半壁山五裏遠的網湖水引來灌滿。


    溝內豎立炮台十座,再用木柵圍住。


    溝外密釘五丈寬的一排排竹簽、木樁。


    林紹璋在富池鎮紮了四座營盤,其布置大致和半壁山營寨相仿。


    半壁山頂,架起一座望台,一天到晚有兵士在上麵瞭重,對岸田家鎮和下遊富池鎮,都可以清楚地看到山上打出的信號旗。


    江麵上,周國虞指揮的戰船聚集了三百多號,天天在南北兩岸穿梭巡邏,嚴陣以待。


    北岸也是營寨相連,炮台相接。


    田家鎮擺開了一個大戰場,殺氣騰騰地準備一場惡戰。


    這天,周國虞從江邊檢查戰船回來,對弟弟國材、國賢說:“我看這江麵上的防守還很薄弱,曾國藩水師力量強大,還得想法子控製住江麵。”


    國材說:“我這兩天也常想這事,要是能把江麵封鎖起來就好了。”


    國賢說:“有辦法。


    當年東吳阻擋晉軍,後晉阻擋後漢,都曾用過鐵鎖攔江的辦法。


    我們何不學前人的樣,也打根鐵鎖將長江鎖住。”


    國材說:“這個辦法也並不有效,豈不聞‘王濬樓船下益州,金陵王氣黯然收。


    千尋鐵鎖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頭’的詩嗎?”國材的幾句詩一背,國賢垂頭喪氣了。


    國虞想了想,說:“國賢的主意也可以考慮,當年東吳和後晉的鐵鎖,中間沒有船承受,又隻一根。


    我們改進一下。


    你們看,可以這樣來攔江。”


    國虞拿出兩根木棍,又拿出五六隻碗來,將木棍並排擺在碗口上,說:“我們用兩根鐵鎖,每隔十丈安置一條船,將鐵鎖架在船上,這樣就牢固了。


    為防止船被水衝走,船的頭尾都用大錨固定。


    鐵鎖用鐵碼鈐在船上。”


    國賢高興地說:“此法最好,為保險起見,每隔三隻船再加一個大木排,那就更穩當了。”


    國材也同意了,說:“還加兩根吧,一共四根。”


    “再加兩根!”國賢叫道。


    “對!用六根,牢牢將長江鎖住,叫曾國藩的水師全部葬在這裏。”


    國虞重重地拍了下木板,五六隻碗一齊跳了起來。


    周氏三兄弟的想法,秦日綱等人都讚成。


    隨軍的鐵匠們不分晝夜打造。


    十天後,六根鐵鎖南係半壁山,北拴田家鎮,橫截長江。


    鐵鎖下共擺二十多隻戰船,八個木排,滔滔長江,猶如係上六根腰帶,單等曾國藩水師到來,好將他們葬身江底。


    二三國周郎赤壁畔,美人名士結良緣——楊載福指揮五營水師作前鋒先天已出發,李孟群指揮五營水師作後衛暫時未動,曾國藩帶著一班幕僚親兵,坐著特製的拖罟,夾在居中的十營水師中,這天起航了。


    為了議事的方便,彭玉麟也坐在曾國藩的座船上。


    時已深秋,長江水顯得比春夏兩季清亮。


    天空萬裏無雲,燦爛的秋陽,照射著勇丁們劃起的水波,發出白花花的耀眼的亮光。


    因為是乘勝東下,全軍鬥誌旺盛,又在流水的幫助下,船行得很快。


    曾國藩時而在艙內,時而在甲板上,與彭玉麟、郭嵩燾、劉蓉等人談古論今,意氣風發。


    目送著兩岸青山向後退去,大家甚是歡快。


    黃昏時,近三百艘戰船停泊在葛店。


    勞累一天,吃過夜飯後勇丁們都早早安歇。


    彭玉麟看著艙外被夜色籠罩的江水,心裏很不平靜。


    白天站在船頭,指揮戰船航行之暇,他想起,十四年前,也是在這段江麵上,他陪著小姑,度過了一生中最幸福的一段日子。


    白天不允許他多想,現在,萬籟俱寂,塵囂已息,兒時與小姑青梅竹馬的情景,一幕一幕地浮現腦海。


    小姑畫眉般動聽的越語,一句一句在耳畔響起。


    他拿出麒麟梅花圖,輕輕地撫摸,仿佛已墜入愛河,沐浴在小姑的萬種柔情之中。


    自喬裝進武昌城後,就一直沒有再畫梅花了,彭玉麟覺得很對不起小姑的在天之靈,於是增添蠟燭,鋪開宣紙,一邊磨墨一邊凝思,腦子裏出現林逋的詠梅名句:“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


    是的,今夜我在船上為小姑畫梅,就畫她站在岸上,伸開雙臂迎接我。


    不一會,宣紙上出現一幅極美的畫麵:水邊,一株枝幹秀逸的梅樹斜倚在草坪上,兩支長長的枝條向水麵伸去,水麵上漂浮著一隻小小的烏篷船。


    為慶賀武昌的克複,也為祝願田家鎮的勝利,彭玉麟破例調了一點丹砂,給那幾朵綻開的梅花點了紅。


    彭玉麟拿起畫自我欣賞,對畫的構思頗為滿意。


    “雪琴,你又在畫梅花了。”


    彭玉麟回頭一看,曾國藩笑容可掬地站在身後。


    “哦,是滌丈,快請坐。”


    曾國藩在彭玉麟的對麵坐下,說:“我和你一起欣賞了很久,你竟然一點不知,真有祖暅不聞雷響的功夫。”


    彭玉麟給曾國藩泡了一杯龍井茶,雙手遞過來,說:“玉麟畫技粗疏,不堪入滌丈法眼。”


    “雪琴,我常聽人說你最喜畫梅,素日無暇求睹,今日見這幅水畔梅花圖,真使我耳目一新。”


    “滌丈誇獎了。


    玉麟從未拜過師,無事畫畫,以娛自己眼目而已,實在登不了大雅之堂。”


    曾國藩說:“丹青之藝,原是慧心靈性的表露,不在乎從師不從師。


    唐人張璪說得好,‘外師造化,中得心源’,這造化所生的千姿百態的梅花,便是最好的老師。”


    彭玉麟平日隻知曾國藩經史詩文最好,聽了這兩句話後,方知他對繪畫亦有研究,心中甚為折服,忙說:“滌丈所論,最為精辟。


    玉麟這些年也著實觀賞過成千上萬朵梅花,隻是心性不靈,到底所畫的都隻是俗品,今後還求滌丈多加指點。”


    曾國藩搖搖頭說:“我平生最是拙於畫,簡直不能開筆。


    那年在翰苑,曾有幸一睹大內所藏王冕畫的墨梅圖,真是大飽眼福。”


    “王冕的墨梅圖果然還存在世上,日後若有機會看一眼,死都瞑目了。”


    “那墨梅圖上還題著王冕自書的一首絕句:道是:‘我家洗硯池邊樹,個個花開淡墨痕。


    不要人誇顏色好,隻留清氣滿乾坤。


    ’從來說畫品出自人品,王冕蔑視軒冕、高蹈遠俗的雅潔品格,使得所畫梅花進入神品,這固然不錯。


    但世人都沒有注意到,王冕的那種雅潔品格,也是長年受梅花薰陶的結果。”


    彭玉麟說:“滌丈所言甚是。


    人愛梅花,梅花也薰染人,人和花就漸漸地合一了。”


    “雪琴常畫梅,定然胸襟高潔,非我輩所能比。”


    “非是胸襟高潔,畫梅乃另有所托。”


    彭玉麟話一出口,便有點後悔。


    曾國藩一進船艙,便看見擺在木箱上的麒麟梅花圖,聽了彭玉麟的這句話後,心裏明白了幾分。


    他指著麒麟梅花圖說:“雪琴,不想你還藏著一件精致的繡品。


    麒麟梅花,真有意思。


    你剛才說畫梅另有所托,是不是玉麒麟在想紅梅花呢?”彭玉麟不好意思地臉紅了。


    曾國藩以一個兄長的口吻對彭玉麟說:“雪琴,你不要怪我唐突,你今年已過三十八歲了,尚不成家,莫非心中一直在戀著一個不可得到的人,畫梅就如同當年李義山寫無題詩?”彭玉麟很佩服曾國藩對世事人情觀察得這樣細微精到,真可謂一眼看穿。


    與曾國藩相處近一年了,無論是人品,還是才學,彭玉麟對曾國藩佩服得五體投地。


    既然已被看出,彭玉麟也不想再隱瞞,便把壓在胸中一二十年來的那樁既有歡悅,但更多哀怨的往事,第一次一五一十地告訴眼前這位一向視為師長、引為知己的湘勇統帥。


    曾國藩聽完彭玉麟這段肺腑之語,心中十分激動。


    他本是一個於情感上極為豐富細膩的人,在這個江水拍打戰船的秋夜,彭玉麟的往事重重撩撥了他的心。


    去年在衡州一見玉麟,便如同見到故交。


    幾個月來,他對彭玉麟治理水師的才能、勇敢果決的性格和不居功不自誇的品德十分欣賞,多次在心裏稱讚玉麟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


    今夜,聽玉麟深情的敘述,他對玉麟更加愛慕。


    如此深情的男子,今世能有幾人!這樣心性專一的人,一定是忠心耿耿的賢臣良友。


    曾國藩說:“梅小姑在天之靈,會永遠感激你的。


    但小姑既已仙逝,你也不必再癡情為她一世鰥居。


    還是我去年跟你說的那句話:‘不孝有三,無後為大。


    ’為一個女子而使自己絕後,也畢竟不是大丈夫之所為。


    夜已深了,你這就安歇吧。


    明天早點開船,午後可以到黃州,我和你去悄悄地遊一番東坡赤壁如何?”第二天天未亮,十營水師便啟碇開船,申正時分到了黃州。


    一個月前,黃州還是陳玉成駐紮的地方,武昌失守後,陳玉成退到蘄州。


    黃州知府許賡藻今天一上午就率領一班文武,在江邊恭候。


    曾國藩站在船頭,向江岸拱拱手,算是領情了。


    船一刻未停,直向下遊駛去。


    船過黃州十裏外,彭玉麟就下令停船。


    郭嵩燾、劉蓉等人都遊過黃州赤壁,懶得再上岸。


    曾國藩吩咐郭、劉不要告訴任何人,說罷和彭玉麟換上便服,帶著王荊七一道離船登岸。


    這黃州赤壁,本不是當年周瑜火燒曹操之處,隻因蘇東坡那年謫居黃州任團練副使,夜泛赤壁,寫下前後《赤壁賦》和那首“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的詞後,遂使得這個黃州赤壁,比嘉魚那個真正的“三國周郎赤壁”還要出名得多。


    曆代文人遷客路過黃州時,莫不到這裏盤桓流連。


    前年曾國藩奔喪時路過此地,當然無心遊赤壁。


    這次即使是大戰在即,也不能不去遊一下。


    三人登岸,沿江邊走了兩裏多路,便看到前麵一座石山矗立,靠江的那邊,如同被一把大斧劈過一樣,現出一塊高十餘丈、寬七八丈的大石壁。


    曾國藩和彭玉麟估計這就是黃州赤壁了,興衝衝地向前走去。


    快到石壁邊,果然見岩石赭紅,竟是名符其實的赤壁。


    赤壁邊有一條人工開鑿的石磴。


    三人拾級而上,來到赤壁頂上。


    曾國藩站在山頂,看眼底下正是“亂石穿空,驚濤裂岸,卷起千堆雪”的壯觀,江風吹來,頗有點飄飄欲仙的味道。


    山上有一座蘇仙觀,觀裏有一尊東坡泥塑像。


    那像塑得呆板臃腫,全無一點蘇仙的風骨,倒是四壁青石上刻的《前赤壁賦》,筆跡飄逸瀟灑,值得一看。


    觀裏的道士極言這是按蘇東坡的手跡刻的,曾國藩和彭玉麟看後微微一笑。


    曾國藩對玉麟說:“今日遊赤壁,我倒想起東坡謫居黃州時所寫的一首豬肉詩,道是:‘黃州好豬肉,價賤如糞土,富者不肯吃,貧者不解煮。


    慢著火,少著水,火候足時他自美。


    每日起來打一碗,飽得自家君莫管。


    ’”玉麟笑著說:“看來燒東坡肉的訣竅在火候了。


    素日吃別人家做的東坡肉,名雖美,味都不佳,原來是沒有讀過這首詩,不懂得‘慢著火,少著水’的奧妙。”


    曾國藩也笑著說:“除火候掌握不好外,還有肉不好。


    東坡肉硬要用黃州的豬肉才燒得好,如同杏花村的酒,隻有用當地的水才行。


    可惜我們這次沒有口福了。”


    玉麟說:“東坡是天才,詩文字畫,自是當時之冠。


    不過天才也有小失,他的那篇《石鍾山記》,說石鍾山是因水擊石竅,涵澹澎湃,類似鍾聲,其實不然。”


    “足下何以知其不然?”“我幼讀東坡此文,便覺可疑。


    水擊石竅,豈獨彭蠡之石鍾山?吾家鄉多見之。


    那年我路過湖口,特地去看了一下,才解開這個疑點。


    原來此山之名,井非擬聲而得,實乃以形而得。


    那座山,遠遠地看去,恰如一座石刻的大鍾。”


    “雪琴,你可以寫一篇辨石鍾山的文章,跟東坡唱一唱對台戲。”


    曾國藩笑道。


    “平定發逆後,我是要把這件事記下來,那時再求滌丈給我修改。”


    二人都一齊笑起來。


    正說得高興,前麵走來一人,對著曾國藩深深一鞠躬,說:“侍郎大人別來無慈。”


    曾國藩被弄得莫名其妙,那人抬起頭來,荊七驚奇地叫道:“你不就是楊相公嗎?怎麽到這裏來了?”曾國藩也感到奇怪,說:“真的是楊國棟!你這幾年可好?”楊國棟答:“說來話長,寒舍離此不遠。


    今日天賜能與侍郎大人在此幸會,真令國棟做夢都沒有想到。


    就請侍郎大人和這位大人——”“這位是彭統領彭玉麟。”


    曾國藩介紹。


    “啊,久仰久仰!就請侍郎大人和彭統領及七哥一起到舍下一敘。”


    荊七說:“楊相公,你那年不辭而別,後來又偽造大人家的古玩去賣,害得大人白白丟了八百兩銀子。”


    楊國棟大驚:“有這樣的事?如此,則罪孽深重,容國棟今夜慢慢向大人說清。”


    楊國棟是什麽人,王荊七為何說他害得曾國藩白白丟了八百兩銀子?事情發生在五年前。


    一天上午,曾國藩正在求缺齋用功,王荊七領來一個衣著寒傖的窮書生,說:“大人,這位楊國棟先生一定要拜見您,我說了好多話都不能攔住。”


    曾國藩放下手中的《韓文公集》,用他目光深邃的三角眼將來人打量一下,隻見此人三十餘歲,長條臉,兩眼烏亮有神,從臉色和衣衫來看,是個處於困厄中的潦倒者。


    曾國藩對來訪的讀書人,一律予以謙恭熱情的接待,不管是富有的,還是貧寒的。


    讀書人隻要有真才實學,還怕沒有出頭之日?今日魚蝦,明日蛟龍,是常見的事。


    何況眼前這位楊國棟那雙黑亮的眼睛,分明表示他是個聰明靈秀的人。


    曾國藩一點不擺侍郎的架子,站起身來,客氣地招呼楊國棟坐下,並要荊七泡一碗好茶來。


    曾國藩微笑問:“足下是哪裏人?找鄙人有何事?”楊國棟說:“晚生乃湖南桃源人。”


    “足下是桃源人,為何無一點桃源口音?”曾國藩感到奇怪。


    “大人,晚生生在桃源,七歲時跟隨父母到了浙江金華,一直到二十歲上下才出來遊學求師,故現在沒有一點桃源口音了。”


    楊國棟在曾國藩的麵前,神態自若,全無一點尋常士子忸怩膽怯的模樣,使曾國藩對他頗有好感。


    “足下是到京師來遊學的嗎?”“晚生此番到京師,是特來謁見大人的。


    聞得大人乃當今理學名臣,天下士人都願一識荊州。


    國棟此來,不求富貴,隻求大人收留我做個學生,早晚得聽大人咳唾。”


    曾國藩摸著胡須,微微一笑:“足下讀先賢之書,想來一定有高見。”


    “晚生讀聖賢書,談不上高見,卻也有點心得。”


    楊國棟並不謙讓,放膽而談,“某以為程朱之學,以‘不欺’二字可以盡之。


    不欺人,尤貴不欺己。


    今人不欺人者,千不得一,不欺己者,萬不得一。


    某知之二十年,試行二十年,而終不能做到,故千裏來京,求教於大人。”


    曾國藩聽了很高興,說:“足下功夫猶未到家,知而不行,非真知也;若一旦真知,自然能行。


    朱子講先知後行,陽明講知行合一,二位先賢講的都有道理。


    朱子說:‘義理不明,如何踐履?’又說:‘知行常相須,如目無足不行,足無目不見。


    ’陽明說:‘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


    ’又說:‘知之真切篤實處即是行,行之明覺精察處即是知。


    ’先賢這些至理名言都說得深刻,足下好好領會,身體力行,必然大有長進。”


    楊國棟聞之大為折服,伏拜於地,說:“大人指教之言,真藥石也。”


    曾國藩扶起楊國棟,二人縱談朱陸異同及陽明學派之利與害,大為暢快。


    曾國藩破例收下楊國棟,並在朋友之間稱讚楊國棟學問根基深厚,悟性甚好。


    遇到曾國藩稱讚時,楊國棟也並不怎麽感謝。


    別人問他,他說自己是來求學的,並不是來求名的。


    有人前來拜訪,楊國棟總拒而不見,國藩漸漸地對楊國棟敬重起來。


    楊國棟在曾府住了三個月。


    一日,忽然不辭而別。


    四處找尋,都不見他的蹤跡。


    曾國藩很覺奇怪。


    一連幾天尋不到,也就算了。


    後來,楊國棟這個人也被曾府逐漸淡忘。


    這一天,曾國藩與朋友遊琉璃廠,在一個古玩攤上見到幾軸字畫。


    曾國藩拿起一看,大吃一驚,原來都是自己平日收藏的舊物。


    正在疑惑不解時,又瞥見一個荷葉硯台。


    國藩拿起荷葉硯台,心中暗暗叫苦。


    這個硯台,不琢不雕,其形天然作一片荷葉狀,硯麵青翠發亮。


    更稀奇的是,硯麵能隨四時天氣變化而變化,晴則燥,雨則潤,夏則榮,冬則枯,就像一片真荷葉。


    天雨時,硯上自有水滴如淚珠,用來磨墨,無須另外加水,寫出來的字,格外光亮。


    此硯本是湯鵬家的祖傳之寶。


    湯鵬與曾國藩原是很要好的朋友。


    湯鵬自負才高,目中無人。


    一次與曾國藩為一小事爭論起來,竟勃然大怒,罵曾國藩不學無術。


    曾國藩惱火,與他絕了往來。


    後來,倭仁知道此事,指責曾國藩不對,說一個研習程朱之學的人,不能有這樣大的火氣。


    曾國藩心悅誠服地接受。


    第二天便主動登門向湯鵬道歉,又設宴邀請湯鵬來家敘談。


    湯鵬大為感動,二人和好如初。


    湯鵬病危時,向曾國藩托付後事,並將這個祖傳古硯送給他。


    曾國藩十分喜愛這個硯台,通常不用,珍藏於箱底。


    “這硯台和字畫怎麽會到這裏來呢?”曾國藩心中甚是詫異。


    問攤主這些東西是哪裏來的。


    攤主說是從一個名叫楊國棟的那兒買來的。


    曾國藩駭然,忙問楊現住何處,答住在西河沿連升店。


    曾國藩立即命家人到連升店找楊國揀。


    店主說楊早已離開,不知去向。


    曾國藩無奈,隻得將家中所有現銀拿出,湊足八百兩,將硯台和字畫贖回來。


    為此事,曾國藩足足有半個月心裏不快,自己埋怨道:真是瞎了眼,將一個竊賊留在家裏,不但看不出,還視之為奇才而加以敬重。


    為顧全麵子,他命令家中人誰都不要向外人談起此事。


    偶爾一天下雨了,曾國藩命荊七取出古硯來,磨墨寫字。


    又怪了,古硯並不像過去那樣,遇雨溢水。


    曾國藩歎息著,把硯台拿在手中細細把玩,卻發現似乎沒有過去那種沉甸甸之感。


    他起了疑心,遂命家人全部出動,翻箱倒櫃尋找。


    結果湯家祖傳古硯找出來了,字畫也找出來了。


    原來,贖回的竟全是贗品,真的並沒有丟!他驚呆了,馬上要荊七到琉璃廠去找那個古玩攤主,但早已不見了。


    曾國藩大惑不解:究竟誰是騙子呢?說古玩攤主是騙子,他怎麽會知道我家珍藏的東西?說楊國棟是騙子,他為什麽不將真物竊走?此時曾國藩在這裏邂逅楊國棟,真個是他鄉遇故知,又能解開多年的疑團,豈有不去之理?曾國藩叫荊七先回去告訴郭嵩燾、劉蓉,說今夜不回船了,明日一早再來接。


    楊國棟帶著二人走了一裏多路,來到一個山坳口,指著前麵一片竹籬茅舍說:“這就是寒舍。”


    曾國藩見茅屋前一灣溪水,幾株垂柳,環境清幽安靜,說:“足下居此福地,強過京師百倍。”


    說著進了屋。


    誰知這茅舍外麵看似簡陋,裏麵卻大不一般。


    廳堂四壁刷著石灰,顯得明亮雅潔。


    牆上懸掛著名人字畫,屋裏擺的盡是精致的上等家具。


    坐在這裏,並未感到是荒山野嶺,仿佛來到繁華市井中的官紳家。


    剛坐下,楊國棟對裏屋喊:“阿秀,端茶來敬獻二位大人。”


    話音剛落,從裏屋出來一個二十二三歲的女子,托著一個黑漆螺鈿茶盤,步履輕盈地走進客廳。


    那女子大大方方地把兩碗茶放在幾上說:“請二位大人用茶。”


    說罷莞爾一笑,轉身進屋了。


    彭玉麟看著這女子極像梅小姑,尤其是那莞爾一笑的神態和清脆的越音,簡直如同小姑複生。


    他不由地多看了阿秀兩眼。


    彭玉麟的瞬間表情,楊國棟沒發覺,曾國藩卻注意了。


    楊國棟說:“這是小妹國秀,老母癱瘓在床已經幾年了,恕不能起身招待。”


    曾國藩說:“足下那年突然離去,使我掛牽不已。”


    楊國棟說:“學生那年貿然拜訪大人,蒙大人錯愛,留在府中。


    三個月來,跟隨大人,所學竟比我寒窗十年還多。


    大人恩德,學生沒齒不忘。


    那年突然離去,原是出於一樁意外的1/5|跳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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