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野焚  第一章進軍皖中||曾國藩第二部——野焚一醜道人給曾國藩談醫道:岐黃可醫身病,黃老可醫心病——入夏以來,天氣一天比一天炎熱,近半個月,湘中一帶又刮起了火南風。


    這風像是從一座巨大的火爐中噴出似的,吹在人的身上,直如火燎炭烤般地難受。


    山溪溝渠中的水,全被它卷走了,連常年行船的涓水河,也因水淺而斷了航。


    禾田開了坼。


    幾寸寬的坼縫裏,四腳蛇在爬進爬出。


    已揚花的禾苗,因缺水而顯得格外的枯黃幹癟。


    什麽都是蔫蔫搭搭、半死不活的,連狗都懶得多叫一聲,成天將肚皮貼在地上,吐出血紅的舌頭喘粗氣。


    人們在搖頭歎息。


    上了年紀的人都說,三十年沒有見過這樣惡毒的火南風了,這是連年戰亂不休,互相殘殺,引起了天心震怒。


    火南風是上天對世人的懲罰啊!午後,天氣更加燥熱,一向最能吃苦的荷葉塘農夫,這時也忍受不了烈日的無情炙烤,都躲在茅屋裏不敢出來。


    四野靜悄悄的,隻有一聲遞一聲尖厲單調的蟬鳴,從粉牆外的柳樹葉上,傳進黃金堂兩邊廂房裏,合著屋子裏混濁不清的老年男子的哼哼聲,使這一帶的空氣益發顯得滯悶難耐。


    黃金堂東西兩邊共有十多間廂房,它是曾府中最好的住屋,東邊住著曾國藩一家人,西邊住著曾國荃一家人。


    去年秋天,曾國華應李續賓之邀去了湖北,緊接著曾國荃也重返吉安戰場。


    這幾天裏,曾國荃的妻子熊氏就要臨產了。


    兩個月前,紀澤的妻子賀氏在黃金堂難產死去。


    賀家坳的張師公說黃金堂有鬼,賀氏是被那鬼捉去當了替身,賀氏也要在此找替身。


    熊氏很害怕,一心想請張師公進來捉鬼,但又怕大伯罵。


    因為曾國藩素來恪遵祖父星岡公家教,不準巫師進門。


    妯娌們商量後,決定請張師公在曾國藩午睡時進府來做道場。


    吃過午飯後,看著曾國藩睡下了,張師公帶了一個小徒弟,偷偷地進了黃金堂,將熊氏臥房關好,在裏麵點起蠟燭線香,穿上法衣,仗著一把桃木劍,作起法來。


    一切都是輕輕地:輕輕地跳躍,輕輕地念咒,輕輕地敲鑼。


    看看道場快要完了,誰知小徒弟一不慎,將擱放在櫃頂上的一麵鑼碰了下來。


    在這安靜的午後,這一麵鑼掉在鋪著青磚的地上,猶如放炮打雷,發出驚天動地的響聲。


    “什麽鬼名堂!”正在東邊廂房裏睡覺的曾國藩被驚醒了,他憤怒地坐起來,大聲喊叫。


    西邊廂房裏,歐陽夫人、熊氏、伍氏幾妯娌嚇得不敢做聲。


    歐陽夫人忙跑過來,氣喘噓噓地說:“沒什麽,一麵破鑼摔下來了。”


    “鑼為何摔下來?”曾國藩望著夫人臉色發白,神色驚慌,覺得奇怪。


    “是老黃貓弄下來的。”


    歐陽夫人急中生智。


    曾國藩走出東廂房,來到正廳。


    隻見西邊房門緊閉,門縫裏隱隱約約透出一絲煙氣來。


    曾國藩怒氣衝衝地走過去,一腳將門踢開,身穿法衣的張師公和他精心布置的道場,立刻毫無遮攔地展現在曾國藩的麵前。


    曾國藩這一氣非同小可。


    他衝上前去,一把抓住張師公,破口大罵:“你是哪個?狗膽包天,敢在我家胡作非為!”幹瘦的張師公早嚇得魂不附體,雙膝跪在曾國藩麵前,哀求道:“曾大人,小人不是私自闖進來的,是九太太要我來的呀!曾大人,你老饒命,饒命!”張師公連連磕頭,小徒弟看著這個凶神惡煞般的曾大人,早嚇得哇哇大哭起來。


    熊氏也嚶嚶哭著,挺著大肚子,走到曾國藩身邊:“大伯,都是我的不好,是我叫他來的。


    大伯,你就罵我打我吧!”“你們這批蠢豬!”曾國藩瞟了一眼熊氏,又環視著站在一旁的歐陽夫人、伍氏,“祖父在生時,是怎麽教訓的?這兩年,我們兄弟在江西不順利,都是讓你們這批賤人把師公巫婆引進黃金堂來弄壞的。


    厚二!”曾國藩高叫滿弟曾國葆的乳名,曾國葆慌慌張張地跑來。


    “把這個鳥師公給我趕出去!什麽烏七八糟的道場!”說罷,鐵青著臉回到了東廂房。


    坐在竹**,出了半天粗氣後,曾國藩的情緒慢慢平息下來。


    回家守父喪以來,他不斷地回憶這些年帶兵打仗的往事,每一次回憶,都給他增加了一分痛苦。


    一年多裏,他便一直在痛苦中度過。


    比起六年前初回荷葉塘時,曾國藩已判若兩人。


    頭發、胡須都開始花白了,精力銳減,氣勢不足,使他成天憂心忡忡。


    尤其令他不可理解的是,兩眼昏花到看方寸大小的字都要戴老花眼鏡的地步。


    他哀歎,尚不滿五十歲,怎麽會如此衰老頹廢!他甚至恐懼地想到了死。


    但他絕對不甘心。


    假若這時真的死去,他曾國藩千年萬載都不會瞑目,他那縷屈抑不伸的怨魂,日日夜夜都會繞著高嵋山岫,飄在涓水河上,永遠不會化開。


    是的,曾國藩怎麽想得通呢?這些年來,為了皇上的江山,他真可謂赴湯蹈火、出生入死,到頭來,江西的局麵一籌莫展,不僅糧餉難籌,連他本人和整個湘勇都受到猜忌。


    天下不公不平的事,還有過於此嗎?去年回家不久,他收到了湖南巡撫衙門轉來的上諭:賞假三個月,假滿後仍回江西督辦軍務。


    他深知江西軍務的難辦,估計無人可以代替自己,遂援大學士賈楨的先例,請皇上同意他在籍終製。


    皇上不允。


    曾國藩心中暗自高興,對付長毛,皇上到底還是知道缺他不可,於是趁機向皇上要督撫實權。


    說非如此,則勇不能帶,仗不能打。


    誰知此時,何桂清正任兩江總督,他利用兩江的富庶,傾盡全力支持江南大營,雄心勃勃地要奪得攻下江寧的首功。


    江南大營在源源不斷的銀子的鼓勵下,打了幾場勝仗,形勢對清廷有利。


    鹹豐帝便順水推舟,開了他的兵部侍郎缺,命他在籍守製。


    曾國藩見到這道上諭後,冷得心裏直打顫,隱隱覺得自己好比一個棄婦似的,孤零零,冷冰冰。


    後來,湘勇捷報頻傳。


    先是收複薪水、廣濟、黃梅、小池口,接著水師外江內湖會合,奪取了湖口,打下了梅家洲。


    四月,又一舉攻克九江城,林啟容的一萬七千名太平軍全軍覆沒。


    為此,官文、胡林翼賞加太子少保銜,李續賓賞加巡撫銜,楊載福實授水師提督,彭玉麟授按察使銜,均賞穿黃馬褂。


    消息傳來,曾國藩又喜又愧。


    喜的是自己親手創建的湘勇,建立了如此輝煌的戰功;慚愧的是自己過去自視太高了。


    這一年多來不在前線,湘勇水陸兩支人馬在胡林翼、李續賓、楊載福、彭玉麟的指揮下,反而打得更好。


    看來,對付長毛的能人多得很。


    於是,曾國藩又添三分痛苦:照這樣下去,湘勇很有可能在一年半載中便打下江寧;自己建的軍隊,卻讓別人驅使著,摘下那顆蓋世碩果。


    這個滋味,曾國藩無論如何不願意去品嚐。


    他幾次想向皇上請纓,但終究不敢下筆。


    這樣出爾反爾,豈不貽笑天下?思前想後,左右為難,曾國藩的病情愈來愈嚴重,心情愈來愈煩躁。


    這一向,他看什麽都不順眼,常常無端發脾氣,弄得曾府上下,人人提心吊膽。


    但他畢竟還是有節製的,像剛才這樣粗暴的行動、粗鄙的話,過去還沒有出現過。


    今天發作,事出有因。


    銅鑼掉在地上之前,他正在作一個惡夢:江寧攻下了,最先衝進城裏的,竟是僧格林沁的蒙古馬隊,接下來的是耀武揚威的旗兵、綠營,多隆阿、官文、桂明等人騎在高頭大馬上,神氣十足地走在前列;江麵上,何桂清指揮著胡林翼、李續賓、彭玉麟、楊載福等人在搖旗呐喊,城門外、大江裏,四處是湘勇血肉模糊的屍首。


    一會兒,鹹豐帝來到了江寧,接受了僧格林沁的獻俘。


    皇上給每位立功者都賞了一件黃馬褂。


    江寧城裏,一片金燦燦的。


    忽然,曾國藩驚訝地發現,德音杭布也披著一件黃馬褂,在向皇上哭訴著什麽。


    皇上聽著聽著,大喝一聲:“帶曾國藩!”曾國藩心驚肉跳。


    正在這時,哐啷一聲,他驚醒過來了……歐陽夫人端來一碗冰糖蓮羹。


    他吃了兩口,心裏略覺舒坦一點:“九弟妹還在哭嗎?”“還在哭,勸都勸不住,她說她一個人在這裏害怕。”


    歐陽夫人拿起竹**一把大蒲扇,輕輕地給丈夫扇著,“你們男人哪裏曉得,女人生孩子,和男人上戰場一個樣,肚子一旦發作,是生是死,難以預料,況且賀妹子死去不久,你叫弟妹怎麽不怕?她說大伯不讓捉鬼,她就打發人去叫老九回來壯膽。”


    “真是婦道人家!老九為女人生孩子回來,他的臉往哪裏放?”想起兄弟在前線打仗賣命,自己為這點事對弟妹大發脾氣,太對兄弟不住了。


    曾國藩懷著歉意對夫人說,“你再過去對她說,剛才是大伯不對。


    大伯這一向心煩,容易發脾氣。


    再說,她違背祖訓,偷偷請師公到家裏來作道場也不對。


    若是真害怕,明天派一頂轎,送她回娘家去生孩子,滿月後再回來,大伯為她母子接風。”


    “好,有你這句話就行了。”


    歐陽夫人感激地望了丈夫一眼,順手接過空碗,說,“我這就去告訴九弟妹。”


    “哥,那個騙人的張師公走了。”


    過了一會,國潢進來稟告,“我狠狠地罵了他一頓,警告他,今後若再進曾府大門,我就打斷他的狗腿。


    張師公說他再不敢來了。”


    這些年,曾府四爺經營家政,比以往更神氣、派頭更大了。


    這不僅因為老六、老九每攻下一座城池時,便大量往家裏搬運金銀財寶,還因為曾家手握重兵;亂世年頭,誰個不畏懼,不巴結?湘勇在外麵打仗,湘鄉縣四十三都的反應,比上報給皇上的奏章還要來得快而準確。


    隻要看到永豐河、涓水河上行駛著裝滿貨物的船隊,便可知湘勇最近打了勝仗。


    祖祖輩輩窮怕了的作田人,看著這些財物,眼熱得不得了,都要把兒子、丈夫往湘勇裏送。


    自己找上門的,輾轉托人說情的,天天不斷,把個曾四爺捧得暈暈乎乎。


    這一年多來,國潢見哥哥心情不好,時常生病,心裏很著急,四處延醫求藥,打聽偏方,一心巴望哥哥早日恢複健康,好重上戰場,為曾家攫取更多的財富更高的地位。


    昨天,他又有了新發現。


    “哥,蔣市街碧雲觀裏來了個遊方道士,有起死回生的絕技,什麽疑難怪病,他都可以治得好。


    明天我陪哥去見見他如何?”“一個遊方道士能有這樣高的醫術?”曾國藩懷疑地問,“你聽誰說的?”“雁門師親口對我說的。”


    國潢坐到竹床另一頭,神秘地說,“雁門師前幾天到碧雲觀去尋訪老友九還道長,見觀裏有一位麵孔醜得出奇的新道長。


    九還道長介紹說,這是他的道友,新近從廣西遊曆到此。


    雁門師見他臉雖難看,卻仙風道骨,因而喜歡。


    醜道長也欽佩雁門師的學問。


    兩人談得十分投機。


    當夜,雁門師留宿碧雲觀,又談到深夜。


    誰知興奮過頭,雁門師的老氣痛病發作了,急得九還道長手足無措。


    醜道長不慌不忙地拿出一根銀針來,在雁門師的耳根上紮了一針。


    真是怪事!雁門師馬上就不痛了。


    他於是知醜道人醫術精湛,向道長求斷根之方。


    醜道長開了一個藥方。


    雁門師服了兩三劑後,覺得精神大振,手腳輕便,仿佛年輕了十歲。


    雁門師昨天到碧雲觀去道謝,醜道人要他切莫外傳,說從不替凡夫俗子看病。


    我昨天到蔣市街,恰遇雁門師出觀。


    他悄悄地告訴我這件事,要哥親到碧雲觀去拜訪這位道人。”


    曾國藩素來尊敬這位給他啟蒙的忠厚塾師,既然是雁門師的親身經曆,還有什麽可懷疑的!蔣市街離荷葉塘有十七裏路。


    第二天,兄弟倆起個大早,乘兩頂竹涼轎,趁著上午涼快的時候,趕到了碧雲觀前。


    建在蔣市街的碧雲觀已有兩百年的曆史了。


    觀不大,幾間草房,一圈竹籬,向來不大引人注目。


    三十年前,曾國藩還未考取秀才。


    一次,他挑了幾十個自家編織的菜籃子趕蔣市街的集,想換幾個紙筆錢。


    畢竟是讀書人,總覺得做買賣是丟臉的事,曾國藩急著要脫手,把價錢壓低,買主都圍在他的攤子前麵。


    這下惹怒了另外兩個賣菜籃子的漢子。


    曾國藩和他們爭辯。


    那兩個漢子講不過他,便來蠻的。


    正在這時,從碧雲觀裏走出一位道長,喝退了那兩個大漢,把曾國藩帶進觀裏,請他喝茶,並勸他不要出來賣東西,這不是讀書人做的事。


    曾國藩十分感激。


    後來,曾國藩進了翰林院,想寄點銀子給道長修觀,一打聽,道長早已仙逝,便也作罷了。


    今日來到這裏,見碧雲觀與三十年前並無多大差別,而自己卻由昔日的英俊少年變得衰老不堪了。


    曾國藩心裏感歎不已。


    兄弟二人推開虛掩的竹門。


    院子裏靜悄悄的,沿籬笆種了一溜葫蘆藤,青藤翠葉間,時而垂幾個油綠發亮的小葫蘆。


    這些小葫蘆,兩個圓球配合,上小下大,造型天然成趣,給碧雲觀增添盎盎生氣。


    一個身材頎長的道人正在給葫蘆藤澆水。


    道人背對著竹門,前麵是高聳壁立的黛色山崖。


    “好一幅令人羨慕的仙居圖!”曾國藩在心裏讚歎。


    “道長,打擾了!”曾國潢走前一步,客氣地叫了一聲。


    那道人轉過身來,和藹地說:“是找九還道長嗎?他昨天出觀訪友去了。”


    曾國藩看那道人,果然醜得出奇:臉上滿是發亮的疤痕,一邊眉毛稀稀拉拉,另一邊則幹脆脫落盡淨,代之以粗糙的皺皮,嘴唇略向右邊歪斜,下巴上橫著一道裂痕,將胡須明顯地劃成兩半。


    麵孔雖醜,兩隻眼睛卻分外明亮寧靜,充滿著睿智的光芒。


    遂忙拱手施禮,笑道:“我們兄弟不會九還道長,特來拜謁您。”


    “找我何事?”醜道人放下手中的水壺,微笑著問。


    那笑容裏滿是和善、親切。


    就憑這一臉純真的笑容,曾國藩斷定這是一個內涵深厚、宅心光明的人。


    “昨聞雁門先生盛讚道長醫道精深,有妙手回春絕技,家兄久患重病,特來拜謁,求道長法眼看一看。”


    曾國潢努力做出一副謙謙君子的樣子,幾句簡簡單單的話,害得他字斟句酌地說了很久。


    “哈哈哈!”醜道人爽朗地笑起來,“雁門先生謬獎了,那天不過偶爾碰中而已,哪有什麽醫道精深、妙手回春。”


    “仙師請了。”


    曾國藩略微彎了彎腰,說,“雁門師忠厚長者,從不謬許人,是他特為叫弟子前來懇請仙師,以悲天憫人之心,布春滿杏林之德,好叫弟子早脫病患苦海,略舒平生鄙懷。”


    醜道人收起笑容,正色看了曾國藩良久,輕輕地搖搖頭,說:“我今日能與二位在此相會,也算是緣分吧,請隨貧道進屋。”


    說罷,自己先邁步進門,曾國藩兄弟跟著他進了草房。


    道房裏無甚擺設,幾件簡樸陳舊的日用家具收拾得幹幹淨淨,一塵不染,正麵粉壁上懸掛一幅古色古香的老君煉丹圖。


    曾國藩心裏歎道:“真個是仙家風味,清淨無為!紙醉金迷、勾心鬥角的世俗生活,在這裏簡直就是汙穢不堪的癰疽。”


    醜道人讓座斟茶完畢,拿出一方薄薄的棉墊來,平放在茶幾上,讓曾國藩伸出一隻手擱在其上,自己在對麵坐下來,微閉雙眼,默默切脈,不再說話。


    許久,道人示意換一隻手,又切起來,仍不說話。


    曾國藩見道人切脈的手上也布滿疤痕。


    他心中好生奇怪:望聞問切,乃醫家治病必不可少的程序,為何這個道人不望不聞不問,隻顧切脈,而又切得如此之久呢?他注意觀察道人的表情:從容安詳,凝神端坐,似已忘卻人世,遨遊仙鄉。


    曾國藩越看越覺得道人的臉型神態,尤其是那雙眼睛,仿佛在哪裏見過。


    他想了很久想不出。


    的確,在他的所有故舊友人中,沒有這樣一張醜陋難看的臉。


    時光已近正午,往日此刻,正是熱得難受的時候,但今日坐在道房裏的曾國藩,卻感到身邊總有一股習習涼風在吹,遍體清爽。


    四周異常的安靜、清馨。


    窗外,可隱隱約約聽見花叢中蜜蜂振翅飛翔的嗡嗡聲;房裏,小火爐上的百年瓦罐冒出吱吱的聲響,傳出沁人心脾的茶香。


    曆盡戰火硝煙的前湘勇統帥,此刻如同置身於太虛仙境、蓬萊瀛洲,心裏偷偷地說:“早知碧雲觀這樣好,真該來此養病才是!”道人足足切了半個時辰的脈,這才睜開眼睛,望著曾國藩說:“貧道偶過此地,於珂鄉人地兩生,亦不知大爺的身分。


    不過,從大爺雙目來看,定非等閑之輩,但可惜兩眼失神,脈亦緩弱無力。


    實不相瞞,大爺的病其來已久,其狀不輕呀!”曾國藩心裏一怔,國潢正要搶著說話,他用眼色製止了,說:“弟子眼光雖有點凶,但實在隻是荷葉塘一個普通的耕讀之徒。


    請問仙師,弟子患的是什麽病?”醜道人微微一笑,收起棉墊,慢慢地說:“大爺得的是怔忡之症,乃長期心中有大鬱結不解,積壓日久而成。”


    曾國藩點頭稱是,甚為佩服道人的一針見血。


    “大爺。”


    醜道人輕輕地叫了一聲,使得曾國藩不自覺地挺起腰板,端坐聆聽,“《靈樞經》說,五髒已成,神氣舍心,魂魄畢具,乃成為人,可見神乃人之君。


    《素問經》說,得神者昌,失神者亡。


    貧道看大爺堂堂一表,肩可擔萬民之重任,腹能藏安邦之良策,隻可惜精神不振,目光黯淡,朦朧恍惚,語氣低微,此乃失神之狀也。


    貧道為大爺惋惜。”


    曾國藩見醜道人談吐高深,眼力非凡,想此人真非比一般,與之交談,必定有所收益,遂問:“請問仙師,適才言在下之病,乃鬱結不解所致,人為何會有鬱結?”“大爺問得好。”


    道人莞爾一笑,“凡病之起,多由於鬱。


    鬱者,滯而不通之意也。


    人稟七情,皆足以致鬱,喜則氣緩,怒則氣上,憂則氣凝,悲則氣消,恐則氣下,驚則氣亂,思則氣結,行氣紊亂,皆致壅滯,足以鬱結。”


    曾國藩又問:“在下近來常患不寐症,一旦睡著,又怪夢連翩,請問這是何故?”“此亦七情所傷之故。”


    醜道人緩緩答道,“情誌傷於心則血氣暗耗,神不守舍;傷於脾則食納減少,化源不足,營血虧虛,不能上奉滋養於心,心失所養,以致心神不安而成不寐。


    各種情誌又多耗精血,血不養心,亦多致不寐之症。


    故《景嶽全書》上說:‘凡思慮勞倦,驚恐憂疑,及別無所累而常多不寐者,總屬真陽精血之不足,陰陽不變,而神有不安其室耳。


    ’大爺睡中夢多,總因思慮過多之故;思慮過多則心血虧耗,而神遊於外,是以多夢。”


    這番話,說得曾國藩連連點頭,說:“仙師說得甚是深刻。


    在下之病,的確乃憂思而致氣不活,血不足,心神搖動,精力虧欠。


    不過,在下年不到五十,尚思做點事情,盼望早日根治此病,略展胸中一點薄願。


    請問仙師,有何藥物可治療?”醜道人聽後,開口笑了起來:“大爺胸襟,貧道亦知。


    然大爺之病,乃情誌不正常而引起,無情之草木,豈能治有情之疾病?”“難道就不能治嗎?”曾國潢憂鬱地問。


    “可治,可治。”


    道人嚴肅地說,“大爺之病,乃情誌所致之心病也。


    岐黃醫世人之身病,黃老醫世人之心病,願大爺棄以往處世之道,改行黃老之術,則心可清,氣可靜,神可守舍,精自內斂,百病消除,萬愁盡釋。”


    醜道人這幾句話,真使曾國藩有振聾發聵之感,不覺悚然端坐,病已去了三分。


    他恭敬道:“願聽仙師言其詳。”


    “《素問經》上說,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知人事,可以長久。


    這既是立身之本,亦是處世之方。”


    醜道人兩目灼灼有神地說,“天文地理,自有專著論及,貧道不能詳說。


    這人事之學說,依貧道看來,僅隻黃老一家道中要害。


    故太史公論六家之要旨,曆數其他五家之長短,獨對道家褒而不貶。


    此非太史公一人之私好,實為天下之公論也。


    《道德經》雖隻五千言,卻揭出人事中極奧極秘之要點,一句‘江海之所以能為百穀王者,以其善下之’,便揭櫫世上競爭者取勝的訣竅。


    可惜世人讀《道德經》者多,懂《道德經》者少,以《道德經》處世立身者更少。


    大爺想必從小便讀過此書,諒那時年輕不更世事,不甚了了。


    請大爺回去後,結合這些年來的人事糾紛,再認真細讀十遍,自然世事豁達,病亦隨之消除。”


    道人不徐不急、從容平淡的一番話,對於滿腹委屈、百思不解的曾國藩來說,猶如一滴清油流進了鏽壞多年的鎖孔,頓時靈泛起來。


    他起身打躬道:“謝仙師指點。”


    “大爺請坐,如此客氣,貧道怎受得了。”


    道人和藹地招呼曾國藩坐下,解開床頭上的小市包,取出一部藍布封麵的書來,雙手遞過,“大爺,貧道平生一無所有,隻有這本宋刻《道德經》乃先師所珍傳。


    當年先師曾有言,日後遇到有根底之人,可以將此書贈送。


    今日得遇大爺,亦是貧道三生有幸,願大爺精讀善用,一生成就榮耀、平安泰裕,都在此書之中。”


    曾國藩起身接住,醜道人的眼角邊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譎笑。


    “道長,你還給家兄開個單方吧!”曾國潢見道人說的都是不著邊際的空話,送的是一本《道德經》,而不是醫書,心中著急:若這樣回去,豈不白來了一趟!“二爺不必著急。”


    道人瞟了一眼曾國潢,“我想令兄心中已明白,這部《道德經》便是最好的單方了。


    雖然如此,貧道還得為大爺開一處方。”


    道人磨墨運筆,很快寫出一張處方來,交與曾國藩。


    曾國藩接過處方,問:“弟子還想冒昧請教仙師,眼下天氣炎熱,萬物焦燥,弟子更是五內沸騰,如坐蒸籠,為何今日在仙師處,總覺有涼風吹拂而不熱呢?”“大爺所問,一字可回答。”


    道人套上筆筒,說,“乃靜耳。


    老子說:‘清靜天下正。


    ’南華真人發揮得更詳盡:‘水靜則明燭須眉,平中準,大匠取法焉。


    水靜猶明,而況精神?聖人之心靜乎,天地之鑒也,萬物之鏡也。


    夫虛靜恬淡、寂寞無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也。


    ’世間凡夫俗子,為名,為利,為妻室,為子孫,心如何靜得下來?外感熱浪,內遭心煩,故燥熱難耐。


    大爺或許憂國憂民,畏讒懼譏,或許心有不解之結,肩有未卸之任,也不能靜下來,故有如坐蒸籠之感。


    切脈時,貧道以己心之靜感染了大爺,故大爺覺得有涼風吹拂而不熱。”


    “多謝仙師指點,弟子受益非淺。”


    曾國藩說。


    心裏歎道:真是慚愧!過去跟鏡海師研習靜字之妙,自認已得閫奧,其實連門檻都沒入。


    到底方外人,排除了俗念,功夫才能到家。


    道人微笑著說:“還是我方才說的兩句話,岐黃可醫身病,黃老可醫心病。


    有的身病起源於心病,故還得治本才能奏效。


    大爺回去後,多讀幾遍《道德經》和《南華真經》,深思反省,再益以所開的處方,自然身病心病都可去掉。”


    曾國藩又鞠一躬,發自內心地說:“多謝了!”醜道人說:“時候不早了,大爺兄弟也請回家,貧道今日和大爺兄弟一起離開碧雲觀,回廬山黃葉觀去,從此采藥煉丹,不複與世人交往矣。”


    說罷,和曾國藩兄弟走出碧雲觀,稽首告別,飄然北去。


    曾國藩望著遠去的道人,又一次覺得那灑脫的步伐也似曾見過。


    曾國藩第二部——野焚二曾國藩細細地品味《道德經》《南華經》,終於大徹大悟——曾國藩回到荷葉塘,關起門來,一遍又一遍,反反複複地讀著醜道人所送的《道德經》。


    果然如道人所言,此時重讀它,似覺字字在心,句句入理,與過去所讀時竟大不相同。


    曾國藩早在雁門師手裏就讀過《道德經》。


    這部僅隻五千言的道家經典,他從小便能夠倒背如流。


    進翰林院後,在鏡海師的指點下,他再次下功夫鑽研過它。


    這是一部處處充滿著哲理智慧的著作,它曾給予曾國藩以極大的教益。


    類似於“合抱之木生於毫末,九成之台起於1/6|跳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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