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付愣愣地站在生門城樓上,他目光所及之處,全是屍體。


    血濺滿了整個城市,每一寸土地,每一座房屋的牆壁上都沾滿了血。


    風徐徐吹來,帶著血腥之氣。


    翼後站在城牆上,迎著風,靜靜地站著,站在他身邊。


    風吹散了她的發,她摸著他的頭,說:“如果有一天,我也要離你而去,你會想念我嗎?”


    他全身顫了一下,低下頭,陷入了沉思。


    她問:“你怎麽了?”


    他收了收驚異的眼神,抬眉望著她道:“你要去哪裏?”


    “也許是回到扶桑,太陽升起的地方。我已記不清過往的事情,但佛祖說我遲早是要回去的。”她看著他,微笑著,有些傷感。


    “我父王呢?”他問。


    “去犬封了。玄冥蒙冤,他還要去給玄冥做個證,恢複玄冥商族侯爵的位置。三青、滅蒙和戴勝留下來聽你指揮,將任城清理幹淨後,百姓們陸陸續續就回來了。”她說這句話的時候,發現他的臉上刻著濃冬一般的寒冷。


    他腦中突然想到了獅駝城,那個曾經鸞鳥引以為榮的城市,隱約中又回憶起了那個滿是屍體,血跡的場景,與如今眼前的任城幾乎一模一樣。


    他仍然記得,在那天,他偶然路過獅駝城,發現那裏已是一片瘴氣襲人的死亡之穀,偶有幸存者,也正被翼族士兵的鞭子抽打著,血痕一條條的出現,每一條血痕都伴隨著慘絕人寰的哀呼。他落淚了,連夜奔回任城質問他的父王。


    翼王當時的表情竟然出奇的平靜,隻對他說了一句:“獅駝城的事情他知道了,會查清楚的。”


    如今,真相水落石出。


    滅了滿城同族,屠戮手無寸鐵百姓的劊子手,正是他一直敬仰的父王。


    他不禁落淚,視線也漸漸朦朧……


    三青、戴勝和滅蒙已開始整理這座城市,少康也還在城樓的寢殿裏沉沉昏睡,他的身邊如今隻剩下隨時可能離他而去的母親。


    翼後從城樓的主殿裏拿了一件印著玄鳥徽記的紫色王袍披在他身上,對他說:“這是你父王留給你的,城樓上風大,披上吧。”


    他緊了緊王袍,向主殿走去。


    她跟在身後,獨留下孤零零的城牆,以及滿城的風。


    “你恨我和你的父王嗎?”她問。


    他沒有說話,因為不知道從何說起。說恨,那畢竟是自己的生身父母;說不恨,如今翼族這樣的局麵,究竟是誰造成的?


    他看了她一眼,又迅速低下了頭。


    她頓了頓,輕聲對他說:“之前是鸞鳥奪了我一魄,指揮我的精魄來害你性命......”


    “你別說了,哥哥雖然依附在我的身體上,發生的每一件事情,你們的每一句對話我都能聽到。”他的聲音很冷,冷得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


    “你的父王也很愛你。那日在庖正的園子裏,他說如果要拿王位換你回來的話,他願意將王位禪讓給你。”她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有一絲光芒在尚付的眸子裏一閃而過,但迅速寂滅了。


    他曾經不願做太子,甚至從沒想過做翼王。他的父王隻是怪他沒有擔當,可他並不了解這是為什麽。


    他沒有辦法麵對血腥、屠戮、戰爭這一切暴力的行為。


    可是,從鸞鳥的第一次叛亂開始,他就開始見證到同族、異族之間相互蠶食、屠戮。鸞鳥被刺、姒相自刎、獅駝城和任城百姓成為無辜的冤魂。


    一旦成為太子,或者成為翼王,他不但要麵對,還要擔當。


    他覺得累。


    他曾經很崇拜他的哥哥,直到有一天他的哥哥不再溫暖,而是帶著軍隊衝進梵宮,並且將一把利刃橫在他的脖子上,他那個時候開始知道了什麽是恨。正是這種對鸞鳥的恨,讓他發現蟲渠就是鸞鳥之時,才一心想為民除害。


    可是,當鸞鳥依附在他的身體之上,他開始以一種全新的視角去審視鸞鳥的時候,忽然覺得自己的哥哥沒那麽可恨了。


    鸞鳥值得被同情。


    他開始這樣認為。


    這段時間,他清晰的感覺到鸞鳥對自己母親愛恨交織的複雜情愫,對父親的殘忍和冰冷的失望,對修佛之人缺失慈悲之心的絕望。不是鸞鳥變得殘暴無情,是這個世界,這樣的生存環境讓他不得不做出改變。


    如果他是鸞鳥,也許會有同樣的舉動。他開始有這種想法的時候,那種曾經對翼王的敬仰之情也蕩然無存了。他似乎能預見到如果他來做翼族的王,也許會變得跟他的父親一樣。


    但是,他忽然願意冒這個險,他想嚐試改變這種冰冷的局麵。


    “兒子,你在想什麽?”翼後的話將他從繁瑣的思緒拉回到現實裏。


    “你剛才在說什麽?”他淡淡一笑,問道。


    “我說,你的父親願意拿王位......”


    “他是洗完我像他一樣,做一個冷峻到沒有七情六欲和溫度的王嗎?”他打斷了翼後的話,然後冷冷地笑了兩聲。


    “你在恨你的父王?”她望著他,不可置信地望著他。


    他的眸色忽然淡了下來:“我必須是翼族未來的王。可是,我不會成為他那樣的王。”


    改變。


    當我坐在城門樓的主殿裏,再一次記起鸞鳥猙獰的麵目和百姓慘遭屠戮的畫麵,腦中便擠出了這兩個帶著埋怨和痛苦回憶的大字。


    “也許,等到你真正成了翼王,你就不會那樣想了。”翼後對他說,“作為王,總有自己的萬不得已,太多痛苦無法向旁人情愫。”


    “所以,是需要痛苦到拿無辜的平民百姓作為發泄情緒的工具嗎?”他靜靜的注視著翼後,語氣平得沒有任何波瀾。


    “不是這樣的,你父王看到任城的百姓被鸞鳥……”


    “那獅駝城的百姓呢?你們可有為他們感同身受過?”他質問著她,“母後,鸞鳥哥哥那麽愛你,當初你為什麽要任人擺布嫁給我父王?你圖的是什麽?你明明不愛他,現在竟又幫著他說話?這世界怎麽了?”


    她不說話了。


    過了許久,她的聲音才顫抖的出現,“尚付,作為你的母親,我也有我的迫不得已。我隻是希望,你不要恨你的父王,你千萬不要成為你哥哥那樣的人。”


    他歎息了一聲:“我也不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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