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輪殘陽在牆頭躑躅不下,天空被夕陽的血紅鋪排渲染得格外詭異。趙錦繡斜倚在窗前,渾身無力,心卻還撲撲地亂跳。


    方才在正廳,就那麽一瞬間,如果不是靈光閃現,沒有吃那紅葵菜,那麽自己就要再次與許華晨天人永隔。


    趙錦繡想到這點,不覺咬緊嘴唇,一下子坐直身子,心裏一陣憤恨,暗暗下決心:一定要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對外鬥爭不放鬆,對內提防不忽視。


    正想著,一名侍衛站在窗外的水門汀上,畢恭畢敬地對著趙錦繡躬身行禮,道:“回稟姑娘,正廳已經打掃幹淨。那名婢女確係北方人士。”


    趙錦繡掃了他一眼,冷冷地說:“北方哪裏人士?難不成要讓主子親自去查探?你們今日可全都是待罪之身。”


    那侍衛一下站得更恭敬,還是弓著身子,道:“屬下從她肩頭的圖騰紋身來看,應該是連國,或者車容的人。”


    趙錦繡隻是瞧了一眼這侍衛,一言不發。因為她早就從青羽拿筷子的手勢,瞧出她不是南方人,應該是北方草原或者靠近邊塞一代的雲霓族女子。因為雲霓族女子們用餐極少使用筷子,一般是使用一種草汁混在水中淨手,爾後用手抓。隻有在外族來客人或者女子出嫁的那天,才被允許使用筷子。所以,她們一旦來到南邊,使用筷子上總是會保留著一些習慣。


    趙錦繡是鳳樓三公子,雖沒有走北邊的那條商路,但北邊有人負責,每年鳳樓尾牙宴聚會,每個負責人都會說掌故。趙錦繡也聽聞北邊不少民風民俗,甚至見過鳳樓某負責人帶在身邊的雲霓族女子,雖然麵目與其餘種族無異,但拿筷子的手倒是很別扭,很特別。


    不過,雲霓族的分布,在連國以西,以及接壤的車容國以東的草原上。那麽,青羽可能來自連國,也可能來自車容。隻是當時,她覺得這寧園一心想要自己命的人,屈指可數,加上青羽來自於雲霓族,所以便認為她是西門瑾的人。


    可方才在一旁,趙錦繡左思右想都覺得方才自己那般不管不顧確實有些魯莽,畢竟自己,沒有百分百的證據。


    “姑娘,請問,還有吩咐嗎?”那侍衛弓著身子良久,終於按捺不住低聲詢問。


    趙錦繡瞟他一眼,語氣漫不經心,卻是極度的冷,問道:“蘭苑的侍衛,都是九少的親信吧?不知跟著九少多少年了?”


    那人一怔,立馬回答:“回稟姑娘,屬下跟著九少十年,這蘭苑的侍衛營是四年前,九少親自組建的,人都是九少親自挑選的。”


    趙錦繡眉頭略蹙,伸手摁住抽痛的胃,冷笑道:“那麽,你就應該知道九少不喜歡在匯報的時,加上‘應該’‘可能’‘大概’‘大約’這些模棱兩可的詞吧?”


    許華晨如何治軍,趙錦繡沒親自見過,他也不曾對她說起,畢竟軍隊裏的事,有時打個哈欠都是秘密。但是他帶的隊伍是尖刀、精銳,加上他後來在外麵做事時的習慣與舉動,趙錦繡也便窺得許華晨殺伐決斷之一斑。


    “謝姑娘提點。”那人還是弓著身子。


    趙錦繡輕飄飄一句:“行了,起身吧,今日值守檢查的人給我帶過來。你們派給人去告訴韋管家,讓他立馬來見我。”


    侍衛顯得有些為難,站在那裏猶豫著,並沒有立馬應答。


    趙錦繡瞟他一眼,笑道:“想必你在桂城也值守蘭苑,不知蘭苑可有住過別的姑娘?”


    侍衛立馬瞧了趙錦繡一眼,道:“回稟姑娘,從未有過。”


    趙錦繡狠狠地捂著胸口,將聲音放緩,道:“既然如何,你覺得他們是讓我處理好,還是親自麻煩九少,或者韋管家?”


    侍衛臉色一變,露出一抹詫異,繼而再次躬身行禮,不卑不亢地說:“多謝姑娘體恤,屬下立刻去辦。”


    這侍衛走後,趙錦繡這才一手抓著窗欞,一手捂著胸口,彎腰匍匐在窗欞上,搖著牙,抽抽地吸著涼氣。


    不一會兒,聽得整齊的腳步聲從門那邊的回廊漸漸過來。趙錦繡強行打起精神,借著夕陽殘留的柔光,看見兩名侍衛走了過來,也在窗外的水門汀上畢恭畢敬地站定,然後幾乎是整齊劃一的動作,向著趙錦繡單膝跪下,口中齊聲稱呼:“今日屬下檢查不嚴,致使姑娘處於危難之中,屬下願意領受責罰,甚至死罪。”


    趙錦繡慢慢吸了一口氣,慢慢站直身子,左手抓著窗欞,近乎嵌進窗橫木裏去,指甲生生地疼。她這才輕描淡寫地說:“二位身為九少衛戍,難道認為這舉動合時宜?倒是忘記九少當日選拔你們的事了。”


    兩名侍衛都是一驚,立馬齊聲道:“是屬下糊塗,多謝姑娘提點。”


    “嗯。起來吧。”趙錦繡用了很大的力氣說出這話,然後慢慢側著身子,將臉埋在暮色陰影裏,不讓兩人瞧出絲毫的端倪。


    二人又是客套的感謝,這才齊齊站在水門汀上,等著趙錦繡訓誡。


    趙錦繡隻覺得胸口疼,胃部又是那種掏空的絞痛,兩種痛互相糾纏著,整個身子都不由得顫抖,她怕自己支撐不了多久,右手指甲幾乎掐進自己的掌心裏,以這種疼痛來對抗著,強行忍住,用平靜的聲音一字一頓地說:“今日之事,雖不是你二人情願,但檢查不力,卻是你二人責任。如今,未曾釀成大禍,實乃萬幸,但九少向來治軍嚴明,你們身為蘭苑侍衛。九少對你們的器重可見一斑,當然,出了錯,也應該是罪加一等。”


    趙錦繡用了十二萬分的力,才將“罪加一等”四個字一強調,那二人低垂著頭,弓著身子,立馬齊聲回答:“是。”


    趙錦繡呼吸有些急促,身子發冷,額頭冒著密密的汗珠,身子凝在原地,暗自調息了好一會兒,才緩緩地說:“如今,這蘭苑出的事要絕對保密,不可傳到蘭苑之外。否則,九少就是想保你們也不能。其次,出了這事,得給九少一個交代,所以,須將刺客的身份盡快摸清,還有她的主使者是誰,當然,這些切記打草驚蛇,須得暗中進行。第三,九少絕對信任你們,才讓你們在蘭苑護衛,那麽,今日之事,我便相信是你們一時大意。二位,可聽明白了?”


    二人沒有立刻回答,而是深深鞠了一躬,身子幾乎是到達九十度,這才非常堅定地說:“屬下多謝姑娘提點、護衛,定當竭盡全力做好一切,以報九少之恩。”


    “嗯,退下吧。”趙錦繡氣若遊絲地說。


    那兩人應聲,爾後頗擔憂地瞧了趙錦繡一眼,這才退走。


    趙錦繡一下子虛脫一般,將窗戶猛然一掩,抱著胸口蹲身下去,蜷縮在牆壁之下。這一刻,她才覺得這種清晰的疼痛比當初在山崖上被齊眉刺入的那種痛更難受。


    夜幕已經降臨,屋內沒有掌燈,光線頗為暗淡。趙錦繡蹙著眉頭,大口大口喘息著,仿若又瞧見青羽那猙獰的麵目與怨恨的眼,她的心不由得一悸,渾身打個寒顫。繼而,她咬著牙,恨恨地說:你活著我沒有怕過你,你死了,也隻能懼怕我。


    趙錦繡一邊說,一邊強行站起身來,一步步裏屋走,腳步不太勻稱,卻是踏得重重的,異常的穩。


    趙錦繡咬著牙,摸著火折子,點了一盞燈,本來想摸上床睡覺,卻是有些事還沒有處理,便不能睡。於是,在桌邊坐下,趴在桌子上靜靜等待著來人。


    果然,不一會兒,便有急促的腳步聲近了,繼而在門外敲門。趙錦繡並不想說話,於是就那麽趴在桌上,並不動。


    門外的人又敲了敲門,爾後喊:“趙姑娘,屬下送飯菜來了。”


    趙錦繡聽這聲音正是要等的韋管家,便慢騰騰地支撐起身子,有氣無力地說:“進來。”


    門“吱呀”打開,爾後,韋管家從屏風後轉進來,一同進來的還有負責梳妝的紫蘭,她手上提著籃子。


    “趙姑娘,今日是屬下疏忽,這會兒親自監督做了這頓便飯,請趙姑娘擔待。”韋管家深深一鞠躬。


    趙錦繡早就饑腸轆轆,加上胸口的舊傷不知為何疼痛劇烈,也顧不得說話,隻是坐在那裏。


    韋管家讓紫蘭將飯菜布上,簡單的菜葉粥,噴香的冬瓜盅,一盤白斬雞,一看就是許華晨寫的菜譜,因為在這個時空,有些調料並沒有,比如花椒之類的,所以有些菜是沒辦法做的。可是江慕白不知在何處,竟是尋得了花椒樹,這幾日的菜都是這個時空吃不到的,所以這幾日她竟是異常盼望吃飯。


    “姑娘,婢子親自下的廚。這些菜都是九少生病時想吃的。那時婢子被太後派過來伺候九少,所以九少就教給婢子這些菜式,您放心,韋管家和婢子都已經先行嚐過。”紫蘭將菜一一擺上桌子。


    “多謝紫蘭。”趙錦繡輕輕一笑,拿起筷子根本不顧韋管家在場,也不去裝什麽淑女,一陣風卷殘雲。


    食物的溫熱在胃部蔓延開來,那種抽空的疼痛得到緩解,連同胸口的痛似乎也減少一些。趙錦繡這會兒才覺得有了幾絲的力氣,隻是身子還有些發冷,額頭上粘著幾縷頭發。


    她抬起頭,映入眼簾的是紫蘭明淨的眼,帶著童真的笑。


    “紫蘭的廚藝很不錯,改天有空,希望紫蘭賜教。”趙錦繡對著紫蘭微微一笑。


    紫蘭驚訝地“啊”了一聲,立馬低頭,小聲說:“姑娘說什麽‘賜教’,您這麽看得起婢子,婢子一定協助姑娘做好吃的飯菜給九少吃。”


    這紫蘭還是少女心性,方才梳頭時熟識了一些,這會兒說話也有些大膽。


    趙錦繡嗬嗬一笑,道:“你這丫頭竟開始打趣我了。”


    “姑娘自然是念著九少,聽得九少愛吃吧。”紫蘭不由得抬頭,掩麵笑著,眼睛裏全是狡黠。


    韋管家在一旁咳嗽,紫蘭立馬低著頭,識趣地將桌上的碗筷收入籃子裏,向趙錦繡和韋管家行了禮,退了出去。


    門被掩上,韋管家這才對趙錦繡深深鞠躬,行禮,道:“今日,是屬下疏忽。”


    趙錦繡卻是不依不饒,冷冷一笑,道:“疏忽二字,就可將今日之事輕描淡寫嗎?若不是如月命大,怕此刻已經屍體橫陳蘭苑了。這青羽到底是誰的人,這府邸內到底有多少外麵的人,作為寧園的管家,韋先生,您難道心中都沒有一個譜嗎?”


    韋管家慢慢直起身,道:“屬下沒想到會有這麽大膽。”


    “韋管家明知樓險,還將嬰兒置於樓下,樓垮人亡。難道這叫疏忽?你明知青羽是危險人物,卻放任其在膳房——”趙錦繡語氣越發冷,心裏堵著一股怨,暗想:倘若這青羽真是西門瑾的人,那麽今日之前說的種種,韋管家卻是沒有相信的,那麽今日就讓你韋管家知曉我趙錦繡死不得,也死不起。


    韋管家臉色一變,有些頹然地說:“姑娘,今日屬下說什麽都於事無補,此事乃屬下罪責,定會親自去領受責罰。”


    趙錦繡慢慢站起身,抬手道:“責罰倒不必,如今寧園正是用人之際,難道還要讓你韋管家趁機休息不成?今日之事,就此擱著,我不希望在我一心為九少之時,竟還得擔著這樣的險。”


    “是,屬下替九少謝過趙姑娘。”韋管家頗為激動。


    趙錦繡瞄他一眼,捂著微微發疼的胸口,淡淡地說:“九少是我的夫,我自然為他。韋管家這般,倒是讓我覺得我是外人了。”


    “屬下——”韋管家還要解釋。趙錦繡一揮手,阻止道:“不用說,今日,如月倒有雅興,想請韋管家與我對弈一局,掌燈,書房去吧。”


    韋管家一愣,隨即一欠身,應答。爾後,掌燈前往書房。


    趙錦繡慢慢踱步到書房,那書房裏是前日裏鋪開的一張清江白,鎮紙鎮著,當時趙錦繡心情煩亂,並沒有寫什麽。


    這白色的紙麵在燈下,泛出歲月的微黃光澤。韋管家要去拿棋盤,趙錦繡伸手阻止道:“拿棋子就好,今日,不用那棋盤,咱們下一局大的,用特別的棋盤。”


    韋管家的手一凝,十分疑惑地問:“特別的棋盤?”


    趙錦繡氣定神閑地磨墨,也暗自調息,想要平複胸口的疼痛,這會兒輕笑著說:“是的,這棋盤,叫天下。”(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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