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國朝,人命和強谘都是重案,凡接到報案,知具一般須得親臨勘驗。


    眼下聽到前任知縣自盡,這比一般命案更重,李估又怎敢輕忽推托,肯定要去現場。他一麵使人上報府衙,一麵立刻召集官轎儀仗以及衙役仵作,急匆匆的上了轎子。


    在轎子裏李大人忽然想到,關於銀庫正印官不可能事必躬親,一般是由庫吏直接管理,一進一出都逃不過庫吏的眼睛。前任江知縣似乎有難言之隱又不肯說的樣子,庫吏可能知道一些端倪。


    於是李估又從轎中出來,低聲吩咐張三道:“稱領幾個家人和後衙皂隸,去將銀庫小吏捉拿住看管,並封禁銀庫,以備審問。”


    張三應命而去,李大人重新上轎,向離縣衙不遠的縣公館而去。


    江知縣作為前任知縣,暫住在縣公館時待遇自然不差,有個單獨院落。他的屍體是在右廂書房被發現的。


    李估到了後,麻利的安排出兵分三路。一路仵作去驗屍,一路去勘察死亡現場,另一路去尋訪周邊各色人等。他自己嫌屋內晦氣,立在院中邊等待結果邊與崔師爺閑談。


    天色偏向正午時,幾路人馬紛紛來匯報查驗結果。屍體沒什麽可疑的,死亡現場沒什麽可疑的,周圍閑雜人等也沒什麽可疑的。總而言之,是一起地道的不能再地道的自縊身亡案件。


    李大人反複盤問了幾遍,也沒有發現任何不妥之處,看來的確是自殺,他殺的可能性可以排除。


    他這心理素質也太不經事了,李估歎道。


    突然從月門中閃出幾個人影,當先是三員披頭散發的中年女將。


    “此乃江夫人。”有衙役對李縣尊介紹道。


    原來是遺孀,李估正要出言安撫。卻見江夫人從三丈外幾個箭步衝到身前,對著他連抓帶撓、連踢帶打,口中嚎叫道:“都是你這小賊逼的!還我夫君!”


    李大人固然身手敏捷,猝不及防之下也能將將躲開,避免了被潑婦廝打而大失官體。但也被鬧得狼狽不堪,感到此地不可久留,在衙役護送下趕緊上轎走了。


    回到縣衙後堂,李估連灌了幾口茶解渴,便見張三急急進來道:“銀庫小吏汪某已經被拿住,自庫〖房〗中搜出的賬冊票條依照老爺吩咐,都已送到了周先生那裏。”


    又傳周師爺,聽得稟報道:“再次勘過,銀庫賬冊仍無異常,隻是有七百兩虧空而已。”


    現在出了人命,隻聽大概匯總是不行了李估便細問道:“江大人如何虧空的七百兩?”


    “去年秋季,江知縣從銀庫支銀五千兩,沒有說明用處,因而無法勾銷。其實堂官支取用度也是常事,隻要及時補上即可。但截止到交接之時,江知縣或衝抵、或還款隻填上四千三百兩,所以實際是欠有七百兩虧空。”


    聽起來事情很簡單,李估暗想。還原一下事情原委,就是江知縣不知什麽原因挪用了五千兩公帑,最後差七百兩虧空實在沒錢補上,


    自己這個後任又不肯吃虧承擔。他愁悶之下心裏想不開,便一時氣急自殺。


    隻是事情有點大,一個離任知縣還沒有離境便自殺身亡,傳出去也是個轟動消息了。


    這時候老師爺莊成賢進來提醒道:“東主!此事萬萬不可輕視,要仔細應對!據在下所知,大人你的名聲本就有點那啥,一麵是仗義敢言,另一麵卻是偏狹好鬥。此事若就這樣傳揚出去,於官聲十分不美!”


    莊師爺所言沒錯,有點麻煩了,李縣尊微微歎道。


    前知縣自殺看似不要緊,從法理上李大人沒有任何責任,也可以說任何人都不必承擔責任。但是官場規矩和法理不完全是劃等號的。


    七百兩銀子不算小數目,江大人當初支取銀子又是不太合法的操作,所以交接時李估不肯相讓本來是理所應當的。大部分官員都該如此,別人不會有什麽看法。


    可江知縣窩囊的一死,李縣尊即使有十分理也變得沒理了。外人看來隻會覺得是李大人太苛酷,居然將前任逼死了。官場上還是很忌諱這種惡劣名聲的,對前程是大大不利。


    真夠倒黴的,怎麽才上任便遇到這種飛來橫禍般的惡心事情,難道自己氣運已盡?李大人不由得疑神疑鬼想道。


    三個師爺紮堆商量,提出了大手筆撫恤江氏遺孀孤兒、購置上好棺木安置江大人屍體、自掏腰包替江家補上虧空等主意。


    亡羊補牢,真有點晚,能管多大用處難說得很,被視為假惺惺也不是沒可能,但似乎沒有別的好法子了。


    想想江夫人的彪悍,李估就頭疼。他沉默半晌,突然問道:“那管銀庫的汪小吏在縣衙中口碑如何?


    莊師爺答道:“很貪心,無論是鑄銀入庫還是支取銀子,索要陋規十分厲害,名聲不是很好。”


    真是何苦來哉,李大人起身道:“升堂!”


    管刑名的師爺崔真非連忙問道:“不知東主升堂作甚?”


    “問案!審一審汪小吏是如同欺上瞞下、弄虛作假、虛報虧空的。”李縣尊答道。


    汪某或許不幹淨,但虛構虧空應該是沒有的,東主這是說什麽胡話?周師爺一時沒聽明白。


    但莊成賢略一思索便恍然大悟了,東主這是要施展移huā接木大神通啊。


    與其坐等李大人逼死前任的傳言泛濫,還不如造出另一個事實。


    比如說,庫房小吏偽造虧空,忠厚君子江大人一時不查難以自辯憤而自盡,或許還得加上李大人神目如電,辨明真相還了江大人清白的說辭。


    既符合大家對胥吏人品的印象認知,又將東主從江知縣自殺案中摘了出來。反正汪某這種胥吏之徒沒什麽好名聲,要名聲也無用,還不如拿來替李大人背這個不算黑鍋的黑鍋。


    東主大老爺英明!師爺們都徹底服氣了。終於明白為何李佑能從胥吏做到了深受朝廷大臣看重的正六品實職,而他們隻能跟著李大人當幕席。


    李估邊走邊吩咐道:“隻屈打成招有些困難,眼下先打汪某一頓威嚇一番。夜間你們再去好言勸他,隻要他肯認下欺瞞知縣、偽造虧空的罪名,本官日後必定不會虧待他!若有兒子立刻全部補入縣衙為吏員!”


    “叫他如何招供?請東主示下。”崔真非請示道。


    “可以誘使汪某如此招供:就說江大人挪用的五千兩銀子中,實際隻有四千兩是江大人支取的,其餘一千兩是他借著江大人支用銀子之際,私自盜用並偽造兩本賬冊,將這筆銀子也冒認在了江大人名下。


    而我們可以認為,江大人無故挪用公帑本身就是違法犯例,所以即便察覺了也不願聲張,導致江大人受製於人認下了虧空,結果不知為何又還不起。”


    莊成賢和崔真非還好,周傑希聽得目瞪口呆,李大人這段供詞編的太栩栩如生,堪稱能夠以假亂真了。


    而且操作性很強任何一個管庫房的聽到李大人這段話,都可以有樣學樣,專盯那有縫的蛋,要挾對銀庫不謹的長官。想必沒有長官會拚著前程不要,和一個小吏同歸於盡罷?


    李估所編供詞中,唯一難以解釋之處是,為何江知縣即使想到自殺了也不將汪小吏捅出來?不過不是什麽大問題,江知縣也犯糊塗的時候嘛。


    閑話不提,卻說李縣尊升了堂,發令將縣衙銀庫庫吏汪某提上來。


    砰!李縣尊先狠拍了醒木,才開口道:“汪煥!你可知罪!”


    汪小吏聞言便大呼冤屈“不知小的犯了什麽過錯以致加罪,還請大老爺明察!”


    李估斥道:“你偽造虧空、冒領庫銀,江知縣因你自戕,還敢狡辯乎?左右給本官打!”


    他就是為的打殺威棒來了,所以懶得走“招不招”的過場,直接就要動手。隻有將他打的害怕了,夜間去勸他頂罪才更容易。


    汪小吏聽到縣尊列出他的“罪名”便呆住了。等左右衙役將他按在地上時突然叫道:“慢看慢著!小的招了!”


    李估也愣住了“你招什麽?”


    汪小吏沒聽出大老爺話裏異樣,跪在地上頭如搗蒜道:“1小的全招了!去年小的確實借江知縣挪用銀子之際,私自取了一千兩庫銀自用!當時偽造了兩本賬冊,將這一千兩掛在江知縣名下並瞞住了江知縣。前兩日交接時,江大人曾找過小的說起此事並叫小的補上七百兩虧空,不過小的拒絕了。小的也沒想到江大人會自盡啊,這不能怪小


    的!小的願將虧空都補上以求脫罪!”


    這…李縣尊和崔師爺麵麵相覷,一時無語。


    方才李大人編了一個故事,可是沒想到現實居然與故事如此雷同。


    汪小,吏的真供詞與李大人編的假供詞幾乎一模一樣李估越想越哭笑不得,衙門裏的人心真崩壞啊。他還打算費力栽別人一個罪名,沒想到人家本來就是那麽幹的,不用你去誣陷,很自覺的就將壞事做了。


    但那個疑點重新在李縣尊心裏泛起,為何江知縣即使想到自殺了也不將汪小吏捅出來?他打白條挪用幾千兩做什麽去了?若在故事裏不是大問題,但成了現實就是個大問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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