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花迷眼,千樹滴翠,一路飛馳而來的胡不歸被滿眼的景致所吸引,一個自早晨便有的疑問又在心中升起:此間名為天妖穀,是妖怪集居地巢穴,怎麽卻不見妖氣森然,反而是一片生機盎然,活脫脫一個世外桃源。


    此為何故呢?還來不及容他多想,那大蜘蛛已經嘎然停住了腳步,卻見麵前是一片樣式簡樸的院落。


    沒有高大雄偉的宮殿,也沒有莊嚴神聖的祭壇,就像是一處平常的村落一般,似乎很隨意的在幾棵參天大樹周圍鋪展開來。


    在一個入口處立著一塊石碑,上書:天妖村。


    遠遠的胡不歸就看見一個人影躲在一棵巨大的榕樹後麵,探出小半張臉來,偷偷的窺視著他們,卻是早晨在廚房裏見過的那個梅四。


    胡不歸對這個廚藝非凡的家夥深有好感,大老遠的就朝著梅四招手,口中喊著:“嗨,我們又見麵啦!”梅四隻感覺自己一張臉頓時如同火燒一般,這個人又跟自己打招呼了,怎麽辦呢?怎麽辦!來不及用腦子想,頭閃電般的縮回榕樹後麵,隨後一頭將腦袋紮進泥土裏,世界果然變成一片黑暗了,一顆妖心卻緊張的怦怦直跳。


    胡不歸繞道樹後一看,隻見梅四蹶著屁股,腦袋卻沒入地下不見了,樣子甚是怪異,正要上前將他拉起來,卻聽屈長老道:“你由他去吧,你若動他,他非昏過去不可。”


    胡不歸嘟嘟囔囔不明所以,隻道是這妖怪果然與人不同,古怪的緊。


    卻也怕這人當真暈了過去,不敢用手去拉,隻得搖搖頭走開了。


    他卻不知道這梅四生性極為靦腆,又絕少見人,若是遇上個謙謙君子倒也罷了,卻不想幾百年不見人,猛然間到一個又是如胡不歸這般熱情奔放的家夥,怎麽叫他吃得消?屈長老對胡不歸於白如鴻道:“你們且先在這裏等一下,我與老白先進去,不要走遠了。”


    白如鴻應了,便拉胡不歸站在大樹之下,看著老祖和屈長老走進院內。


    胡不歸望著梅四蹶起的屁股,小聲道:“白大哥,你說這人會不會被憋死?”白如鴻道:“天妖又不是尋常人,即使是埋起來也不會被憋死的,你隻要不去動他,他就沒事兒。”


    胡不歸奇道:“怎麽我不動他,他便沒事兒呢?”白如鴻道:“這梅四生性極為靦腆,便是遇上我們妖類同族也隻是點點頭而已,哪裏像你這個人來熟的家夥,見麵就跟人家分外親近。


    說白了,他是害羞過度,你是熱情過度,明白了嗎?”胡不歸更覺驚奇,這梅四又不是女妖,怎的如此害羞啊?果然是妖怪一族,古怪之極,卻不知道這人要在泥土裏鑽多久?胡不歸雖不好意思動手,腦子裏卻亂七八糟的胡思亂想著。


    而小胡則就沒有胡不歸這般文明了,它微微一躬身,嗖得竄上了那個蹶向天空的屁股,手爪微微用力,頓時陷入肉中,那梅四隻覺屁股一陣吃痛,嗷的一聲從土中竄了出來,帶著屁股上的小虎一陣風似的跑了。


    胡不歸不由得一陣暴笑,也不理會旁邊梅七一直衝他翻著小白眼兒,白如鴻則是欲笑不能,隱忍又極為艱難,臉上神情頗為古怪,旁邊那少女卻也偷偷得將臉測到一邊,掩嘴輕笑起來。


    幾人表情各有不同。


    卻聽小院內喚著胡不歸和白如鴻的名字,胡不歸這才止住笑聲,跟在白如鴻的後麵走進了小園。


    梅四狂奔之際,感覺後臀有物牽贅,探手一抓,卻是個毛茸茸的事物,待拿到眼前,正是早晨那隻白貓。


    四目相對之際,梅四腦中不由嗡的一聲,這小貓雖然依舊是一臉頑皮,一雙眼睛卻與那古怪小子一般清澈如水,不由的呆了。


    麵對這小家夥,他又不能跟它生氣,不知道拿它如何是好,呆了片刻,將小虎放在地上,道:“去找你主人去吧,”說罷轉身走進一個掩映在藤蔓之中的屋舍中去了。


    小虎也呆了半晌,隨後胡亂走著,也不知道到了哪裏,卻突然聞到一股頗為熟悉的氣味,不由得沿著那股氣味的牽引一路而去了。


    沿著卵石小徑,穿過薔薇花叢,又在迷宮般的回廊裏繞來繞去,終於一個寧靜的小院子出現在麵前。


    院子當中,一株玉蘭悄然開放,周遭一片沉寂,那氣味越來越近了。


    終於,小虎來到小院裏,一扇門上掛著竹簾,那氣息就在竹簾之後。


    小虎略一遲疑,探頭鑽入了竹簾。


    白如鴻在前,胡不歸在後,走進了那看似平常人家一般的庭院。


    院中載滿各種花草,胡不歸見一朵蘭花開得極美,湊過去觀賞,白如鴻連忙拉住了他道:“先進去了,回來時再看吧。”


    胡不歸道了一聲“哦”,跟著白如鴻向屋內走去,蘭花之上,一條極細的花穗突然扭動了一下,突出了鮮紅的蛇信,卻是一條極細的小蛇。


    白如鴻帶著胡不歸步入門廳,穿過一道又一道的小門,來到一間寬闊的大廳之中。


    大廳之上一幅中堂高掛其間,圖畫中所描繪的卻似乎是一個頗為激烈的場麵。


    畫麵中央,一個身姿婀娜的女子飛身而起,一個曲線玲瓏的身姿向後彎成了一道月牙,右手拇指按住自己的眉心,小拇指卻優雅的微微翹起。


    萬丈光芒從她眉心處綻放出來,射向四周。


    而她四周圍滿了手持兵刃的。


    圍攻那女子的人在畫麵上分為了兩部分,一部分身穿白衣,麵目大多清秀俊麗、莊嚴端正。


    而另外一半人身穿玄衣,麵目古樸凶悍。


    畫中人物眾多,卻無不傳神,極為生動地描繪了一個女子被眾圍攻的激烈場麵。


    這圖畫說的正是妖之母的傳說。


    胡不歸一進大廳眼睛便被這幅圖畫所吸引,雖然先前已經聽千妖老祖講過這妖之母的故事,但老祖講的本就極其簡單,不及此時所見圖畫上這般傳神,眼見著那圖畫中的女子便要被四周的刀劍斬為肉泥,胡不歸直看得心驚膽戰,卻不由得生出兩個字來:“卑鄙!”他雖不知這場戰事的由來,卻總是覺得如此多人圍攻一個女子,實在是丟臉之至,而那女子麵上寧死不屈的神情卻正符合他的性格,因而對這女子更是大為同情。


    看得久了,卻又突然發現整幅圖畫構圖竟似一個太極圖案,那妖之母彎曲的身體和身下飄飛的絲帶恰恰構成了一黑一白之間的分野,在這講述妖怪起源的圖畫裏竟然出現了道家的太極,卻不知道是何由來。


    突然那畫麵活了過來,千萬柄刀劍一起砍向那女子,那女子傲然一笑,身子曼妙的飛起,風神綽約,眼神悲苦卻又含著一絲倔強,右手拇指在眉心輕輕一按,頓時一道極耀眼的光芒從她眉心綻放出來,她的身子頓時化為億萬顆粒,向宇宙的四麵八方散去。


    胡不歸隻覺得眼前一黑,似乎天地為之一暗,隨後又似乎見到那億萬顆妖之母的身體碎片散落在蒼茫宇宙之中,越飄越遠。


    胡不歸正看得出神,突然身子一陣劇烈搖晃,卻是白如鴻在旁邊將他推醒過來。


    廳上眾人十餘雙眼睛都在看著他,原來他這一進來便傻呆呆的盯著這圖畫,進來良久,眾人說些什麽他一概沒有聽見,恍如魂魄出竅一般。


    此時醒轉過來,卻見那圖畫下左手邊端坐著千妖老祖,而右手邊則坐著一個頭發雪白的老婦人。


    那老婦人正含笑望著胡不歸,神態慈祥卻又不失威儀,便隻是在這尋常廳堂、尋常坐椅上隨便坐著,卻給人一種端莊高貴之感。


    千妖老祖在一旁說道:“胡小弟,這位是天妖穀第七任妖後梅奶奶,過來拜見一下吧。”


    胡不歸依言上前見禮,梅奶奶笑道:“胡公子不必多禮,快快起來吧。”


    胡不歸本就是個不拘小節之人,行了禮後便大咧咧的坐在左手邊的空椅上,一雙眼睛在大廳裏轉個不停。


    千妖老祖對梅奶奶道:“你覺得這小子如何?”那梅奶奶道:“老白,你可曾見過這世上有凡人能看到妖母解體的?”老祖也笑道:“別說是凡人了,便是咱們妖族現如今也是少之又少了,你瞧鴻兒來你這裏也不下幾十次了,卻連一次也不曾見過呢。”


    廳上隻有寥寥幾人知道這兩人在說些什麽,而胡不歸曉得他們所言的是剛才自己見到的那活過來的圖畫,便出言問道:“小子剛才所見是真是幻?”梅奶奶正色道:“你剛才所見到的是天妖穀第一代妖後臨終前留下的印記,那是來自她生命原初的烙印,你說是真是幻?”胡不歸道:“婆婆,那您知道那些人為什麽要圍攻妖之母嗎?”梅奶奶與千妖老祖聽他這麽一問,麵上都顯出了深深的迷惑,老婦人道:“這也是我們想要知道的啊,究竟為什麽老天也不容我妖族存活,既然天地生化了我族類,卻為何要趕盡殺絕?”廳上眾人也都露出了憂憤之色,想來這數千年間,人類與妖類之間積怨是越來越深,逐漸式微的妖類慢慢退縮到山林之中。


    胡不歸又問道:“梅奶奶,你們天妖卻怎麽生的與我們人類一樣?你們當真是妖嗎?”此前他見白如鴻現出原形來,確實是一頭巨狼,但不知這天妖的原形又是怎生模樣,故有此問。


    胡不歸這話自然唐突,但他就是這般想問就問做不來虛假的人。


    梅奶奶尚未答話,屈長老卻呸道:“你道我們妖怪都應該是凶惡醜陋的嗎?你小子也未必有多漂亮啊!”屈長老身後一幹小女妖大點其頭,其中幾個正是早晨被胡不歸撞見在溪水中洗澡的少女,心中本就對胡不歸不滿,此刻屈長老這番話簡直就是說到她們心裏去了。


    甚至有的還暗道:什麽漂亮啊,這小子簡直就是相貌平平,黑小子一個!更有的道:哪裏是相貌平平啊,簡直就是醜不可擋,奇醜無比!她們這番心思胡不歸卻絲毫也不在乎,雖感覺到數雙眼睛在他臉上狠狠地剜了幾下,卻已然坦然自若的坐在椅子上,那臉上分明就是:老子醜不醜跟你們的欣賞水平有莫大關係,你們自己不行不要怨老子長得不夠瀟灑,老子不好看嗎?那你們還須努力啊!梅奶奶笑道:“我們天妖在外形上與你們人類確實是沒甚分別,但實質上卻是截然不同。


    你們人類是母親十月懷胎所生,而我們天妖則是自天繭破繭而出。


    你們人類的壽數少則數十年,多則百年,修真之人可有數百年壽命。


    而我們天妖如非死於非命,壽數大多都有三千多歲。


    此之謂生死不同。


    另外,你們人有先天元氣,而我們妖類則有九天妖氣。


    天妖一族,妖氣最為純正。


    此妖氣特質與你人類的先天真元相近,卻可互相感應,你若施放些真元出來便既知道了。”


    梅奶奶這一句還沒說完,卻見胡不歸已經呼的一口朝著最近的一個小妖女噴了一口先天真元,卻見那少女臉色驟然一綠,向後猛然滑開,一道淡綠色的影子隨之向後退開。


    胡不歸頗感有趣,道:“當真是有些不同呢!”說著一張嘴巴又轉向坐在他旁邊的屈長老,卻感到眼前一花,一個碩大的桃子塞住了他的嘴巴,這小子支支吾吾地說不出話來。


    屈長老一張嚴肅的臉上也顯出些許古怪神色,心道:若不是自己動作快,也得叫這小子沒大沒小的噴上一口,真是令人頭疼的家夥啊。


    梅奶奶莞爾道:“好啦,別胡鬧了,你過來給奶奶看看。”


    胡不歸乖乖走到梅奶奶身邊,梅奶奶輕輕握住他的手腕,身上頓時透出一層綠光。


    一種古怪的力量瞬間侵入了胡不歸的體內,那力量卻不似真元一般路走經脈,而是沿著血管肌肉自體內擴散開來,瞬間占據了胡不歸全身上下。


    胡不歸體內的真元感應到那古怪力量的存在,立即便衝了出來,但那古怪力量卻輕盈一閃,便避開了真元的衝擊,就像是捉迷藏一般,兩股力道在胡不歸體內追逐奔流。


    那妖元力隻在身體血脈中遊走,卻不進胡不歸的經脈,而胡不歸自身的真元見那妖元力並無惡意,便停了下來,卻依然戒備著跟在妖元力近左。


    那妖元力終於遊走到心脈附近,一番徘徊過後,驟然撤出了胡不歸的體內。


    梅奶奶頗為奇怪的望著胡不歸,隨後又與千妖老祖對視一眼,道:“這孩子的心脈將斷而未斷,怕是再也不能與人動手了,除非-”千妖老祖點了點頭,道:“事到如今,隻有為他築繭了,卻不知道奶奶意下如何?”梅奶奶搖了搖頭道:“此事隻有問他了。”


    說這轉過臉來望著胡不歸說道:“以你目前的傷勢來說,唯一的辦法就隻有用我妖族密法將你封入天繭,再以九天無上妖元熔煉七七四十九天,以修補你受損的心脈。


    但是這般做法卻有一個問題,那就是在熔煉階段將會把你一身青城派真元完全轉化為我妖族的妖元,這樣一來,你雖是人類,從此以後卻要遵循我天妖族的修習方法,你以前的道法今生就不能再練了。


    並且這種做法我們從前都沒有做過,能不能成功卻也是未知,你要仔細想清楚了。”


    大廳之上,一雙雙眼睛都注視著胡不歸。


    胡不歸默然立在大廳上良久,突然問道:“奶奶,從天繭出來之後我依然是人,卻有了妖氣,那豈不是成了人妖了?這未免也太有些古怪了吧,那到時候你們是天妖,老爺子他們是獸妖,就我一個是人妖啊!”眾人都以為這家夥在想什麽重大關節,卻沒想到竟然是這等古怪想法。


    千妖老祖立即劇烈的咳嗽起來,而梅奶奶則是扭過頭去,屈長老一張冷冰冰的臉上浮現出一層波動,而白如鴻則是欲笑不能,欲罷也不能,難受之極。


    大廳上人人表情古怪,卻又聽胡不歸正色道:“奶奶、老爺子,你們的好意小子心領了。


    小子一身真元雖然不濟,卻是蒙我師傅所授,不歸一個小小棄兒原不為世人看重,卻蒙我師傅他老人家收留,賜名授藝,如此大恩卻難為報,隻有勤奮修行不叫他老人家失望。


    如今我若是舍棄我一身青城根基,日後如何與我師傅他老人家交待?小子死便死了,卻不願意做個忘恩負義之徒。


    更何況小子暫時還死不了,隻不跟人動手也不會有什麽危險,遇上仇人大不了老胡我腳下抹油,趕緊開溜就是了。”


    梅奶奶點點頭道:“難得你這般重情重義,或許你師傅天癡真人會有更高明的方法醫治你也未可知。”


    胡不歸道:“我師傅他老人家一定會有辦法的,就是醫治不好,有他老人家作陪,日子過得也很快活。”


    此番心思一起,便生出了返山的情緒,於是對老祖和奶奶道:“我師傅他老人家或許快出關了,我想回青城山迎候他老人家出關。


    若是他出關看不到不歸心下一定不很歡喜。”


    說罷起身便要離去。


    卻聽老祖道:“莫著急走。


    胡小弟啊,你來這天妖穀一趟也不容易,就多住幾日,一則養養傷,這樣就算你出穀不與人爭鬥,卻也有逃命自保的本錢。


    再則築繭療傷之事你還是再想想吧。”


    胡不歸聞言停住了腳步,梅奶奶也道:“孩子,你可知你是這天妖穀千萬年來,唯一一個進入此間的凡人。


    我們天妖穀好玩的事物甚多,你卻都還沒有見識過吧?再過三天就是我們的騎鹿大賽,你不想看不再走嗎?”白如鴻也道:“胡兄弟,你多住幾日再走吧,你這一去,我們卻不知道何時才能相見了。


    你回山也不在這短短幾天。”


    胡不歸略一思忖,道:“那好吧,小子就在這裏多呆幾天,隻怕是倒時候是你們要趕小子走呢。”


    他這話一出,屈長老身後的一幹小妖女不由得一陣緊張,心道:以後再去洗澡,一定要派個姐妹望風了。


    胡不歸大咧咧的坐回到椅子上,一邊啃著鮮美多汁的桃子,一邊跟奶奶詢問有關“騎鹿大賽”的事兒,卻總感覺身邊少了點什麽。


    就在這時,他看到小虎笑眯眯的從外麵走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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