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你討厭彼得或者喜歡彼得,他都是這個小鎮無法繞過的人。幼年時,跟著父母認識他,他和我一般無二;少年時,在村子裏跟著朋友認識他,他時而憤怒,時而思考,處處顯得離經叛道;青年時,他不屑談個人經營,為人得理不饒人,經常弄得別人下不來台;中年時,在小鎮上他開始變得成熟,懂得將鋒利刀刃藏起來,不會輕易傷到同伴了,他團結大多數,爭取大多數,依靠大多數,他總是說從來沒有高貴與低賤之分,在命運之前我們俱是平等的。他妄圖挑戰世俗,妄圖淡化了神的影響,把黑森林看成實現自己理想的地方。


    我自己一直試著認識他,少年時產生了誤解,青年時產生了另一種誤解,中年後以為真的認識了他……再後來,才發現自己從來沒有認識過他,之所以造成種種誤解,最初也許是認識上的差距,後來才明白,這是慈悲上的差距。


    我們都如同柳絮一般,脆弱、漂浮不定、總是依附於某種東西,某個領主、某位神祗、甚至某種製度,並為此主動或被動做出某種程度的犧牲,或者要求別人做出犧牲。這種犧牲是否值得呢?坦白地說,我不能不動這種念頭。倘若我們仍舊由夏布利丘的領主統治,我不可能說他也許會更好,但也許不比現在處境更壞。


    彼得是一個具有鋼鐵意誌的人,他一手建立了小鎮,並愛著小鎮的每一個人,可是他的愛我們習以為常並開始厭倦了,我們向往更自由的生活,想走更容易的路,我們已經筋疲力盡了。我們對世界妥協了,一次又一次的妥協,我們沒有太多的期望,隻希望生活變的好點而已。我看人很差,總是看不準確,每件事過去很久才醒悟過來,我後知後覺的性子卻養成了我唉思考的習慣,我總是反複的想故去的人,過去的事情。所以我對彼得的認知是通過不斷對比讀和生活閱曆增長後不斷改變和修正的--他確實是一個孤獨的人。”米考伯難得對一個陌生人說出了壓抑在心裏的話,他感到奇怪,為什麽會說出這些話,而且是一個不相幹的人。他發覺他有著某種奇異的特質,能讓人放下戒備,向他傾訴深藏的秘密。


    “好壞都是比出來的。”維克多頷首應和。


    “以前我們總是不明白彼得對外麵對狄克那類事那麽在意和緊張,一步不肯退讓,覺得他愛小題大做。現在總算是明白了,你以退讓會讓對麵得寸進尺,一開始的妥協將換來無止境的妥協,你根本沒辦法選擇了。小鎮現在到處都能聽到責怪、甚至是咒罵彼得的聲音,現在不需要他們引導,居民們就自發的罵,好像我們的一切苦難全是因為他。可是不罵他我們能罵誰,難道是自己?”


    “時間會證明一切,謊言和偽裝經不起長久的考驗,都會原形畢露的。”維克多說道。


    “是的,”米考伯點頭表示同意,“但等到什麽時候,等待能讓一個人絕望。我們都變了,我根本不知道能不能回到當初,就算能回到以前,我們還能不能像從前那樣相處。”


    “世事時移,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


    “先生果真是睿智的人。”


    “這是我在旅途中一個路人說的。”


    “說這些話的一定都是哲學家。”他恭維道。


    “他住在破廟外,隻靠野菜和水維持生命,不和任何人往來,看起來像個乞丐。”


    “難以置信。”


    “用常理來衡量的一定是凡人,”維克多說,“這個小鎮真也是有很多麵孔的。牧師眼中的小鎮,你眼中的小鎮,和我眼中的小鎮都不一樣,像完全不相關的三個事物。”


    “因為小鎮被詛咒了,我確定一定是遭了詛咒,黑森林開始和我們爭奪土地,許多開發好的耕地重新被幽幽樹林圍困,開辟的道路也雜草橫生,遍地淒涼。”他繼續跟維克多說起小鎮發生的事,“我們私下猜測可能是神官在臨終前對小鎮下了可怕的詛咒。”


    “可能是你們疏於管理了。”維克多提出異議。


    “你不懂,你不了解具體情況。”米考伯早已經陷入了自己的一套邏輯的怪圈中,不可自拔,他根本聽不進維克多的猜測,“不但土地退化,我們飼養的牲畜也變了。雞鴨已經半野,肉雖然筋道但卻柴的很;家豬的頭和腹部變小,背上開始長有長而硬的鬃毛,嘴也變得尖而長;狗也不像往常那樣叫了,眼睛眼睛閃爍著凶光,尾巴常常下垂於後肢之間,時常對著人齜出獠牙,遇到瘦弱的人還會不緊不慢綴著。還有孩子,小鎮已經好幾年沒有聽到嬰兒的啼哭聲了,大家怎麽努力都沒有用,沒有用。”


    “真是糟糕透頂了,你們怎麽辦?”維克多問。


    “怎麽辦?”他苦笑道,“還能怎麽辦,當然是趕快離開這裏了。以前是有更好的選擇,可以考慮,現在是非搬遷不可了。”


    “昨晚我和瑪麗在屋外旁聽了會他們的對話,恕我直言,你們不是全部都能離開的。”維克多記起了拉卡托斯和‘瘦子’的對話及先讓一小部分出去的決定。


    “唔,你們真大膽,他們發現你們就糟了。”他轉頭問道瑪麗:“是這樣嗎?瑪麗。”


    “是的,維克多先生說的一點都沒錯。”瑪麗點了點頭,然後把昨晚他們聽到的對話向米考伯說個大概。


    “其實我們也清楚了,這些年也清楚了,可是總不願意相信。”他隻是搖頭,臉上現出淒涼的神情。“那一年,約翰他們的事後,拉卡托斯就成了這裏唯一的頭人了。從那時起便開始收錢,為了打點老家的老爺和往回搬時路上不會短了吃的用的。每個人都交,上到老人,下到孩子,隻要是活的喘氣的都交,沒想到這一交就是三年多。每次他都會說:快了,快了,我們在商討具體措施,安排詳細行程了。可是總不見動身,一天天拖到現在。現在又說不能全部離開了,難道隻有他們離開嗎,這三年我們交的錢算什麽。”他大約隻是覺得苦,卻又形容不出,屋子裏沉默了下去。


    “第一年的大雪,”他又繼續回憶了,“我們的糧食不夠了,外麵的糧又沒有買到。胡巴克說都是因為我們懶,因為彼得不懂得生產,因為神官和約翰燒壞一個糧倉。不然存糧是能支持到明年的。而且因為我們的身份,外麵的人不肯賣糧食給我們。胡巴克是變化最大最明顯的,他是主張回歸的最積極的,也是最厭惡彼得的人,但我感覺他已經不僅僅是厭惡了,甚至是痛恨了。那一年怎麽熬過來的,我們至今都不敢想。那是我們每個人心上的一塊疤,不敢碰,不敢看,因為一動就讓人心痛。”


    “所以特蕾莎他們這群老人為了給小鎮節約糧食選擇了離開?”維克多猜測道。


    “是的。”他點頭道,“糧食養不活全鎮的人,必須做出取舍。孩子是小鎮的希望;壯年是主要勞動力,來年的收成還主要靠壯年的人幹活;老人活的夠長了,且在黑森林的日夜折磨裏快接近油盡燈枯了,恐怕他們堅持不到回故鄉的時候了。胡巴克提出的這個辦法,他建議老人為小鎮做最後的奉獻,拉卡托斯同意了這個方案。那時不知誰說老人們也加了錢的,是不是把錢退給他們?拉卡托斯斥責了那人,說一碼事歸一碼事,不忘妄圖胡攪蠻纏。公民大會上胡巴克宣布了這個決定,有的老人激動的叫罵著,有的老人坐在地上無助的哭泣,也有的老人平靜的接受了命運的安排。我們都沉默著,沒表示反對,也沒表示讚成。少數反對的都被狄克他們趕出了會場,他說就連他們這些外來者都不能容忍鎮民的自私。天呐!他們自從來到這裏,每天除了吃和睡就是聚在一起賭博,唯一的愛好就是打架,唯一做過的事就是挨家挨戶收拉卡托斯定下的捐助。我們每天喝著照見影子稀粥,而他們每天吃的飽飽的,養的身強力壯。如果沒有他們,老人們需要離開小鎮嗎?他們帶來了災禍,反而卻斥責我們。”


    “他們家裏沒有老人嗎?”


    “胡巴克隻有一個哥哥,拉卡托斯的父母在很早以前就死了。”


    “另外的人也沒有?”


    “另外的人有的有,但那時鎮上議事和從前不同了,不聽話的都被趕走了。”


    “當時你們為什麽不這樣說?你們那麽多人,趕走他們輕而易舉。”維克多問。


    “開始我們被他們的許諾欺騙了,當初以為隻要忍一忍就能得到我們想要的。當他們越來月過分,已經不能容忍的時候,卻突然發現我們已經反抗不了啦。他們已經和拉卡托斯一體了,反抗他們就是對付所有的鎮民們,我們能自己反抗自己嗎?我們不知什麽時候我們的選擇的權利就被偷走了。”米考伯一臉迷惘和不可思議的表情,他和他們可能已經想了很久很久了,卻依舊沒有得出結果,或許以後也照樣迷惘下去。“後來特蕾莎找到了拉卡托斯,特蕾莎是威望很高的老人,她的話沒有任何人敢忽視。她說她會遵守這決定,並說服不肯遵守的老人,但她必須得到拉卡托斯的一個保證,發誓絕不能做任何傷害小瑪麗的事。”說到這裏他看了一眼瑪麗,瑪麗眼內噙滿淚水。


    “拉卡托斯保證不會發生這種事,除非瑪麗自己得病死掉。特蕾莎顯然不很相信他的誓言,但她已經竭盡全力了。第三天,他們穿著嶄新的壽衣結伴走進了白雪茫茫的黑森林,我們躲在窗戶後麵目送他們的背影一點一點消失,聽著他們唱著故鄉的民謠,直到微茫不聞。因為這個決定太過悲傷,拉卡托斯廢除了代表公決的大會,我們徹底被隔絕在外麵了。”


    “這裏很少來人嗎?”維克多突然問。


    “是的,我們搬出去後就再也沒回來過,對我們來說這裏是過去之地,不堪回首。但這裏也是拉卡托斯他們的遺忘之地,不堪回顧。”米考伯看了一眼瑪麗繼續說,“除了瑪麗,沒有人願意留在這裏。”


    “怪哉,為何今天鎮上的人都來這裏了,難道是冥冥中的注定嗎!”維克多忽然笑了。


    “你說什麽?!”米考伯霍然變了臉色,他的臉突然難看至極。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螺旋的世界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果陀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果陀並收藏螺旋的世界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