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老師,塗老師,熊老師,馬老師,朱化龍,季文明,魏萌,郎倩,侯胖子,楊結巴,等等等等,這些麵孔在小武看來,有些湊得太近了。小武可以輕易發現他們臉上細微的變化,一半是因為歲月留痕,一半,是因為肌肉在扭曲。


    驚訝?憐憫?獵奇?還是等好戲?小武不知道是因為自己已經無法回到平常心,還是這些人真的把他定義成傻子太久,他隻知道他們不會站在自己這一邊,他們都會支持王亦能。


    也許還有胡浩,不過小武明白不可能也不應該強迫他必須做出選擇。在王亦能和古曉靜這件事情上,隻應該靠自己。


    梁小武對老師和同學過來的寒暄充耳不聞,他隻想看看那兩人啥樣了。


    幸福的笑臉,浮光掠影在海報上、屏幕上。而當真人走過來的時候,這兩張臉笑得更生動。戲有些過了,小武評價。他想起那天下午布置場地的時候王亦能有過同樣過頭的笑容。心虛,不是嗎?


    古曉靜是真的美。


    長發挽起,潔白無瑕。小武想起了阿拉,他確認阿拉和她並不是同一個人,那隻是高中時她的樣子。那時她身上有幾分英氣,可是現在完全看不出了,溫婉可人,金盆洗手。


    王亦能發油塗得鋥亮,他不再帶眼鏡,可依舊反著光。


    隻聽王亦能先開口道:“浩子!你不是說爺爺生病不來了麽?他好點了麽?”


    胡浩在小武背後說:“好點了。這不,我把梁子接來了。他媽媽說,這種場合也許有助於他恢複。”


    “哦。你當他是阿扁呐?來,給我來看看,手抖不抖?”王亦能說了個沒人聽得懂的冷笑話。


    “別鬧!”古曉靜聲音沒變,“你要不帶浩子先入座,我要和梁同學單獨說幾句話。”


    “他懂什麽人話?”王亦能看到古曉靜白了他一眼,馬上賠笑道:“好啦,知道你憋很久啦。來吧,浩子,我帶你去見幾個領導,你們正好認識認識,對你工作有幫助!”


    化妝室,沒有其他人。


    古曉靜關了多餘的燈,把小武推到梳妝台前,那裏有一麵鏡子,四周是一圈晶瑩的燈泡。她站在小武身後,怔怔地看了許久。她微微附身,伸出雙手,把小武的頭顱仰在自己的胸腹之間,撫摸他的臉頰。小武從燦爛的光暈裏,看到古曉靜的鏡像,穿著婚紗的青春和初戀。


    古曉靜對著鏡子說:“傻子……有一句話我該跟你講。不管你是不是會回來,我已經等了十年。十年,我對你的包袱應該卸下了。很多人都說,是我讓你變成了這個樣子,我不信,你沒有那麽脆弱是麽?我的生活要繼續,我不能再被過去絆住了。我已經等了十年。如果……如果我是真的那樣無情,我早嫁了。我已經等了十年,沒有理由再等了,對嗎?”


    “對的。”小武忽然不想再裝了。他覺得再裝下去很不道德,又或許,他發現自己還眷戀著這個女孩。


    “你?!”古小亭驚呼,手指從他臉頰上抽走,“你怎麽?”


    “靜,我的病好了,今天才好的,大概是天意。”小武轉過身站了起來,梳妝台的燈光被他擋住,留給古小亭正麵的陰影。


    古曉靜退了一步:“你真的好了?剛才……你都聽見了?”


    小武道:“我真的好了。我不該在你麵前裝的。”


    古曉靜沒有理會他的道歉,隻是睜大眼睛:“那我問你,你怎麽會變成這樣的?是因為我……我的錯嗎?”


    小武聽了,心疼地說:“不是你的錯啊,這事兒說來話長,但你要知道,肯定不是你的錯!”


    古曉靜終於順了一口氣,可緊接著又焦躁起來:“可是……你……你要我怎麽辦?我們不可能回去了。”


    “你不是說等了我十年嗎?我來了,你不高興麽?”


    古曉靜拚命地搖頭:“不是的。梁子,我們不可能回去了。我已經答應做別人的妻子,怎麽可能反悔……求求你,不要讓我這麽為難。”


    小武伸手抱住了她的肩膀,古曉靜擺脫了幾下小武硬是不放,癡纏之間,她忽然停止搖動,強起頭看著小武,眼淚流了下來。


    不是幸福的眼淚。


    這個眼神無數次出現在小武的迷亂裏,那一天晚上最後留給他的眼神。小武明白了,那不是他的幻想。


    他歎了口氣,放下雙手,讓出了背後的燈光。他不願意再裝傻子,他把輪椅調了個頭,推著扶手往前擠擠,想叫古曉靜讓出道路。他要離開。


    “梁子!”古曉靜抹抹眼淚,看來要補妝了,“我求你一件事好麽?”


    小武站直身,看著她漂亮的眼睛,終於還是點點頭。紫色的美瞳。


    “你能不能……繼續裝一會兒?”古曉靜扶住輪椅,一手捧住胸口,“我不想……你就這麽離開。”


    你真狠心,小武深吸了一口氣。


    你要我親眼見證你們的美好,還是僅僅因為你不想節外生枝?無論哪一樣,你都太狠心了。


    “好吧。”小武答應,他看到古曉靜頸部的皺紋,之前在燈火通明下難以發現的衰老,他忽然傻子一樣地笑了起來。


    回到禮堂,古小亭因為妝化了的事還被王亦能調侃,胡浩一臉八卦賊忒兮兮,隻有小武一眼出離。


    夜幕落下,音樂升起。


    紅的、黃的、金的、粉的,黑色的禮服,白色的婚紗,主持人煽情,父母親哭泣。一二三!舉杯、歡笑、親吻、閃光!


    熊熊烈火,過眼雲煙。


    小武之前為了裝成傻子,刻意把自己的靈魂想象成遠遠站著的幽靈,那坐著的,是自己,也不是自己。如今他發現完全沒有必要刻意,他自己早不是自己,過去可能是,以後,就不再是了。所以當王亦能站在台上喊出梁小武名字的時候,他真的像傻子一樣沒有反應。


    “我這裏要特別提到我們的一位朋友、同學,也是我們這段感情當中十分重要的一個人,梁小武!”王亦能此刻獨自站在舞台中央,帶頭鼓掌。台下的老師、同學一個個都沒什麽準備,瞬間竟然有些冷場。好在更多的,是不明所以的正在吃著西瓜的群眾,啪啪啪啪,氣氛一下子熱烈起來。


    “我和這位梁小武同學還有一段不為人知的故事……”王亦能特意攤攤手賣個關子,台下便有人叫道:“怎麽?難道你們之間有那個?”接著就是一通哄笑。


    “來吧,我來請他上台,大家鼓掌!”王亦能放下話筒,聚光燈一路跟隨他來到小武麵前。他向胡浩比了個手勢意思讓我來,然後畢恭畢敬地走到輪椅背後,把小武推上了台。


    看客聳動。


    “是殘疾人呐?”“聽說是傻子。”“傻子?你們確定?”“我也看不出來,可是你看他沒什麽反應,正常人總會有點反應吧?”“我聽說這人不是先天性的,是突然變腦殘的。”“真的假的?”“我還聽說,他之所以變腦殘,跟新郎新娘還有點關係。”“啊?那新郎還來這一出?”“誰知道呢?”“喂喂喂,依我看呐,這恰好說明你們聽到的都是謠言,根本沒那回事兒。”“我看就是有事兒,你們不覺得新郎太刻意了點兒吧?”“那你是不了解他,他就這麽個人。”“反正我是覺得有好戲看了,你們說呢?”


    “我說各位,請安靜一下。”王亦能扶著輪椅在台上站定,伸手籠蓋四野。此時古小亭已經換了一套禮服坐在燈光不能照到的暗影裏,跟現場幾百位賓客一樣,雙目如星。


    王亦能說:“各位知不知道,今天這個場地,對於我和新娘來說,也有特別的意義。整整十年之前,我們就是在這裏吃了一頓謝師宴。在座的劉老師、塗老師還有很多的老師同學當時都在,也包括我身邊的這位,後來遭遇不幸的梁小武,梁同學。不瞞大家講,其實很多人也知道,當時新娘和這位梁同學,是情侶。而我,也在這一天,向新娘表白。”


    此言一出,台下暗流湧動。


    王亦能笑笑,隨意地走了兩步,繼續說道:“我當時做了一件年少輕狂,但後來一直為此而驕傲的事情,我從來沒有向你們提起。但是今天晚上,對我來說特別有紀念意義的人物、地點和時間,都匯聚在一起,就需要這一件東西來助興。”他說著,打了個手勢讓音樂起。伴郎從台下捧上了一盤黑色的東西,王亦能讓他接過話筒,自己用雙手拎起盤中的物事,撐開,一行白字在燈光的加成下熠熠生輝:“三好中學06屆3班光榮時刻”。


    “這是我們高中的畢業班服,人人都有一件。正麵是劉老師的墨寶,三好中學06屆3班光榮時刻。”王亦能向劉老師的座位方向點點頭,頓了頓說道:“反麵呢,是我們每個人自己的簽名。當時大家都有些不知道天高地厚,喜歡給自己的名字上加個頭銜。我記得……朱化龍寫的是‘天才朱化龍’,魏萌寫的是‘女人也魏萌’,女人也威猛,哈哈,特別地有趣。而我呢,大概比較懂得低調,所以就僅僅寫了自己的名字而已。那麽我們的主角梁同學,他寫得是什麽大家知道嗎?”王亦能麵帶微笑,輕輕翻轉手中的t恤,高聲道:“大俠梁小武!”


    “也許你們會問了,這件衣服怎麽會在我手裏?這就是我前麵說的年少輕狂了。”他放下t恤,接過話筒,風度翩翩地踱起步來,“那一天晚上,大家都喝多了,我走到還是新娘男朋友的梁同學麵前,告訴他我要去美國的事。我也告訴他我已經向新娘表白了。我跟他講,是男人我們就換一下班服。因為換了班服,冥冥之中,你要代我照顧她,而我,也在無時無刻監督你。我們的梁同學非常地男人,沒有一拳打上來,而是昂起頭接受了挑戰。很遺憾他後來出了事,才陰差陽錯地成全了我和新娘。可是後來有人竟然傳說梁同學是因為我和新娘的事才變成的這樣,這讓我非常困擾。我的新娘也因為這種流言蜚語遭受了一些完全沒有必要的心理壓力。所以,不得不要在今天向大家澄清,那是沒有的事。而且,我能給到大家最好的證據!”


    王亦能不知不覺間已經走回小武背後,他用手捏著小武的肩頸,低頭露齒笑道:“那就是讓梁同學自己說說,他為什麽要裝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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