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寧王回京了。


    他如同走的時候一般聲勢浩大地回來,忠順王親自到碼頭去接他,叔侄相見,倒也和睦如初。至於朝中上下或期待或恐懼的、對於那筆巨大虧空的處置意見,也沒有大家想象中的那般雷霆震動。


    劉遇仿佛就是個普通的欽差,而非可先斬後奏的皇子。他把那筆賬算的清清楚楚,把所有相關的人列得整整齊齊,隻是就此呈給皇上,該怎麽罰,他連個建議都沒有。


    隻看了那名單就能明白緣由——長長的滿滿的一紙奏折,俱是先皇親信。太上皇年紀漸長,便越發地重舊情,年頭才褒獎過其中的幾家,如今一巴掌下去,打的可是他老人家的臉麵。


    皇帝在最開始的震怒後,也漸漸地冷靜下來:“你倒是輕飄飄的一句‘請父皇裁決’,把燙手山芋丟朕這兒來了。”


    劉遇是他的第一個孩子,從知有這孩子存在的那一日起便心心念念,之後再有多少孩子,都不如這一個當時的期盼。看著他出生,看著他睜眼睛,親手喂他湯飯,教他讀第一本《三字經》、《千字文》,投注的心血自不必提,是以他父子二人,甚至比尋常百姓人家的還多幾分親昵。


    劉遇“嘿嘿”一笑:“我去給皇祖父、皇祖母同母後請安。”


    “你以為你躲得掉?太上皇不會問你?”


    劉遇道:“兒臣已有數月不曾見到皇祖父,料皇祖父舐犢之心,當如兒臣的孺慕之意。”


    這小子慣會裝怪討巧,太上皇也從來拿他當小孩兒看,說到底,他查出了多少,其實還是要看自個兒這裏的決定。皇帝叫他過來,那奏折輕打了兩下,才道:“快去快回。”


    “啊,還未來得及恭賀父皇。”劉遇卻像是想起了什麽似的,忽然又行了一個大禮,“宮裏又添新人,父皇福祿長壽,吉慶祥和,子嗣綿......”


    “還不快滾。”皇帝笑罵道。


    太上皇年事已高,仍閑不下來,今日召了幾個兒孫逗樂之餘,也拿朝堂上的新鮮事兒出來說說,聽到劉遇來了,倒是笑了:“才說到他,可是巧了。忠順不是說今兒個才去接?這就來了,也是他孝順。”


    底下人趕緊奉承了一番,待見了永寧王風塵仆仆、消瘦不少的姿態,不免又是一番心疼。


    “才說到你這趟差事,耽擱了這麽久,身上肉都沒幾兩了,可查出什麽名堂了?”上皇素來是疼愛這個孫兒的,板起臉來道,“南巡本不是什麽苦差,看把你累的,若是真的什麽事兒都沒有,你也別怪皇祖父不給你那聽風便是雨的父皇麵兒,實沒有他這樣為人父的。”


    劉遇心裏笑笑,知道上皇真正不想給麵兒的是誰,隻佯作不知,撇開不理,獻上沿途搜羅的珍奇玩意兒,同老聖人撒嬌賣癡了一番,也就把這事兒撇過去了。


    皇太後那兒倒是好打發,他們祖孫倆一向淡淡的,劉遇不過是請個安就能走,臨了倒是被囑托了一句:“你母後病了幾日了,你去瞧瞧她,就說皇祖母問她的身子。”


    他一走數月,皇後病了好幾日,皇太後竟要等他回來了才去問。劉遇歎了口氣,他不願意摻和進後宮女子的詭譎氣氛裏去,不過數月未歸,理當去拜見嫡母,也就隻能去強出這個頭,往皇後宮裏去了。


    坤寧宮裏頭藥味兒重得嚇人,他情知自己一會兒要被拿來出氣,正縮著脖子等著呢,就聽見皇後啞著聲音道:“來的正巧,也不必你回頭再認了,這邊是鳳藻宮的新人了。賢德妃,來見見永寧王。”


    劉遇訝然地微微抬頭,他早看到皇後塌前有人低眉順眼地煎著藥,隻他從來不敢在嫡母宮裏頭東張西望的,那人衣著首飾又頗為樸素,他還當是哪個女官,實沒料到時如今宮裏宮外傳遍了的賈氏貴妃。


    榮國公的嫡孫女兒,生在大年初一,原不過是禦書房裏一個女官,服侍了多年也沒見什麽造化,一向默默無聞的,不知怎麽的忽然行了大運被皇上看中了,無子還封妃,還一出手便是貴妃,也是聞所未聞了。


    劉遇目不斜視,照規矩給元春行了禮,又道:“前一陣子為了我母舅家的事,去了榮國府一趟,走的匆忙,行走間恐有怠慢老太君的地方,勞請娘娘歸門省親的時候,替我陪個不是。”


    元春連道不敢,皇後在一邊聽了,略略支起身子問:“你省親的日子皇上準了?”便不再多言,不過留劉遇在她宮裏用膳。元春雖為庶母,到底年輕,再留下去也不相宜,立時便請辭了。


    “來時在皇祖父那兒遇到了承恩侯,還說因著他母親近日不能進來請安,叫我來問母後一聲,怎的不回去省親呢?”


    皇後眼皮子微顫:“回去有什麽用?勞民傷財地折騰他們大半年,也不過能待個大半日。承恩侯夫人常遞牌子進來看看也就是罷了。”她不願多說,倒是對元妃母家的事兒頗感興致,“你是怎麽惹了榮國府?若是從前,那樣的人家你喊打喊殺的也無妨,如今倒有些麻煩了。”


    “麻煩不麻煩的,也不是孩兒想躲就躲得開的,若真因此弄得賢德妃惱了孩兒,也隻得求母後替孩兒做主了。”劉遇把姿態又擺低了些,他同皇後嫡母庶子的,從來不過麵上的和氣。如今竟托元妃的福能走近些,也是意外之喜。


    “老聖人格外看重她家,你日後可別任性了。”皇後又囑咐了一句,竟真似慈母一般,“她可不是咱們宮裏從前那些個人,一旦出了事,你父皇心裏自有杆秤量著。”


    “孩兒省得,隻是母後也知,我母舅家根基淺薄,若非為的是堂舅家的事,誰願意同國公府鬧不好呢。到底他們都姓林呢。”


    皇後笑道:“擱我這兒上眼藥又有什麽用?真當我這兒能管什麽事?同你父皇說去。”


    過猶不及,劉遇討了好,也就及時收了尾,陪著皇後用了膳,今兒個禦膳房的手藝不錯,連皇後都多喝了一碗湯,看見他就著一碗野菌老鴨湯把飯吃得幹幹淨淨的,也說了些心疼的話,又叫身邊的宮女去賞禦膳房。


    劉遇也是難得在這邊盡孝,又多待了些時候,皇上宣他了,才匆匆告辭。


    皇帝和幾個尚書也剛議完事,聽說他已經在皇後那兒用過飯了,倒也點了點頭,身後的太監端來幾碟子湯飯,劉遇親自起身布菜,伺候著他簡單吃了些,父子二人才有空說說閑話。


    “林海沒說瞎話,你查出來的賬也確實是壞的,”皇帝按著眉心,“壞就壞在這幾個都是老聖人的近臣。”他指著甄應嘉的名字道,“興許老聖人眼裏還覺著,甄家的錢也是拿來替他辦事的,不算別的,當年父皇南巡,他家接駕了四次,開銷也是不小了。若是要動他,父皇那一關難過啊。”


    劉遇正乖巧地替他按摩頭上的穴位,聽了這話,心裏不覺冷笑,接駕自然花銷若流水,隻是接駕了四次,誰不知道上皇寵著他家,他家子弟近年來官運亨通,還不是因為這個?借著那名聲,有什麽魚肉鄉裏、中飽私囊的事兒,別人家想到是他家的人,也就隻能睜隻眼閉隻眼糊弄過去了。不過雖心裏不忿,麵上卻不顯:“皇祖父聖壽將至,這時節,確不適宜動他的奶兄。”


    皇帝問:“你心裏在嘀咕什麽呢?”


    “兒臣不敢。”


    “你不敢也得敢,這事兒具體怎麽說,你今兒個必須給朕一個看法。”皇帝冷笑道,“不然顯得朕這十二年白教你似的,若是說不出什麽來,你也別到處耀武揚威地逞能了,回來繼續在你皇祖父膝下裝傻充愣還更有用些。”


    劉遇眼珠子轉了轉:“兒臣建議,恩賞林海。”


    也確實是個表明立場的法子,不過.......皇帝當然知道他有私心,也不點破:“其餘呢?”


    “以三年為限,命各家補全虧空。”


    “你曉得他們虧空了多少?這隻是江南一處的鹽稅,你就查了這許多日,還是底下人不敢懈怠的速度,全國那麽些地呢?還有布、糧、油......也不知吃了朕多少下去!三年,三年能補得了天去?”


    劉遇奏道:“補不了也得補得。明年皇祖父要過八十聖壽,屆時必開恩科,有新士子在,便是那幾個動不了,他手底下小兵小卒也能撕擄個幹淨,也不怕沒人填補。”他也沒說,過了上皇的生辰再動手,也省得好容易抓了過來,又得赦了——實他那位“仁義心腸”的皇祖父愛幹這事。


    皇帝笑問:“如何算補齊了虧空?”


    “以小窺大便是,隻如今看來,除非變賣田產、散盡奴仆、粗茶淡飯,有些人家,還真填補不上。”劉遇歎了口氣,“隻看他們有沒有這份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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