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英覺得自己真心忍不下去了。


    本來她就沒怎麽看上沈公子,定親前的七夕見過一麵,對方身上有種讓她不舒服的感覺。可沈家看中了她讀過書,幾次三番央媒婆上門說和。


    當初說親時那般積極,種種好花不要錢似地往外吐,說得天花亂墜。她也被媒婆說動了心,開始安心繡嫁妝,飛針走線間幻想著成婚後舉案齊眉的和樂日子。


    沒想到剛下聘沒多久,晴天一道雷,沈家要退親。


    當初她的預感果然沒錯,對方重利輕義,攀上高枝後便翻臉不認人。


    丟死人了!


    想到繡嫁妝時對未來種種美好的期許,她恨不得挖個地縫鑽進去。將近大半個月,她窩在房裏沒出過門。


    直到昨日傍晚她被一堆強盜似的壯漢擄過去,當時她怕極了,幾乎失去了思考能力。一整晚被堵著嘴捆在馬車上,恐懼逐漸退去,她開始擔心家中阿爹。


    阿娘過世得早,這些年她與阿爹相依為命。倘若她有個萬一,阿爹該怎麽辦?


    迷糊的心竅一瞬間貫通,她心裏湧起無比強烈的求生*。


    得救之後被送回來,再次回到熟悉的廂房,看到床頭繡到一半的嫁衣,嫁衣一頭已經被淚水染濕,鮮紅綢緞上留下一個個白色邊框的圓圈。


    看著那嫁衣,她突然感覺前麵大半個月來自己那麽傻。為別人的錯誤躲在屋裏,終日以淚洗麵,阿爹該有多擔心、多心疼。


    阿爹說得對,沈家一心攀高枝,即便真嫁過去也沒什麽好日子過。那般人家,親事沒成是她的造化。


    這嫁衣,不要也罷。


    拿起床頭簸籮裏的剪子,撩起嫁衣剛想剪下去,外麵聲音傳來。


    她頓在那,邊聽著手邊開始顫抖,牙齒咬緊唇瓣,眼中升起刻骨的仇恨。終於在聽到沈家婆子說“野男人”三個字時,壓抑了大半個月的心終於再也忍不下去了。


    不在沉默中死亡,就在沉默中變態。


    徐英就是後者,手握剪刀她殺氣騰騰衝出去。有那麽一刻,她真的想著就這麽衝到沈家,自戕在他家門口算了。


    剛想明白事,從花叢中站起來的阿桃恰好看到這一幕。從西廂走出來的姑娘,除去掌櫃家女兒外,不做第二人想。


    她先看了小姑娘麵相,雖然殺氣騰騰,但她柔和的模樣壓製住了一部分殺氣,看起來就像是個麵善的。


    徐掌櫃她接觸過,是個慈祥且知禮的人,這般人家養出來的姑娘怎麽都不會差。所以這會一個照麵,她就忍不住對這個被敗壞名聲的同齡人心生同情。


    “你就是徐家姐姐吧?”


    快速向前趕兩步,她擋在來人跟前。


    徐英一個急刹車,自幼讀書的知書達理還不允許她牽連無辜。擔憂地看眼不遠處阿爹,她強行穩住心神。


    “林家妹妹?昨日來的吧,不好意思我有些事沒能好生招待。現在我還有點事,等會處理完後,咱們姐妹倆好生敘敘話。”


    都那麽著急了還停下來耐心跟她解釋,從這點小事便能看出徐家姑娘的修養。


    為什麽魏淑寧那樣的能遇到她寬容的大哥,而這般好的徐家姑娘,卻說了那麽個人渣。


    阿桃不禁心下感慨,惋惜之餘,她更是想幫麵前這人。


    “我知道你有什麽事。”


    阿桃靠過去,伸手挽起她胳膊,看了眼角門邊,在她耳邊輕聲道:“徐姐姐若是現在這幅模樣出去,被左鄰右舍見到了,豈不是如了那些人的意。”


    “可他們……”


    難聽的話還在源源不斷的傳來,作為當事人,徐英幾乎失去了思考能力。


    “越是這種時候越不能慌,就算為了徐掌櫃,今日我們也得來個漂亮的還擊。徐姐姐來,你聽我的準沒錯。”


    阿桃拍胸脯,單手拉著她往房間方麵走,圓溜溜的大眼中滿滿都是篤定。


    或許是小姑娘身上的善意太過明顯,徐英覺得自己願意相信她。僵硬的身體軟化下來,任由她挽著回房。


    “徐姐姐好巧的手。”


    剛進門就看到床上嫁衣,上麵吉祥喜慶的龍鳳花紋陣腳平整細密,活靈活現的,阿桃忍不住驚歎道。


    “再好看又如何,隻怕這輩子都用不上了。”


    徐英隨手收起嫁衣扔在一旁,分神聽著外麵動靜,焦急道:“你到底有什麽法子。”


    阿桃瞥一眼梳妝台,上麵胭脂水粉首飾擺放得整整齊齊。不僅此處,整個房間中所有物件都收拾得幹淨整齊。隻有窗邊桌上擺著本打開的書,旁邊散落著幾張草紙,雖稍顯淩亂,但證明閨房主人是愛書之人。


    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


    反過來,能將房間整理得這般井井有條,閨房主人肯定也很好。想到這點,阿桃心裏對徐英的好感度節節攀升。


    當下她也不藏私,而是走到梳妝台前,指下椅子。


    “徐姐姐生了一雙巧手,這會咱們倆便好生打扮下,梳一模一樣的發髻。對了,姐姐可還有空置的衣裳,等會也借我換下。咱們快些打扮下,先把昨晚的事給抹過去。至於其它事……”


    “那些事,本就是他們在無事生非。”


    徐英也是聰明人,小姑娘這麽一說,她也很快想明白過來。


    拋去昨晚被擄之事,整個退親可是沈家那邊沒理。她雖讀書多,但並不死腦筋。以德報怨,何以報德。前麵是她傻,人家都騎到頭上來了,她隻知道躲在西廂哭泣。如今她想明白,就斷不會再去做那軟柿子。


    邊想著她邊坐下來,那雙繡嫁衣時飛針走線的手三兩下便弄好頭發,又給小姑娘弄好後,她從妝匣中找出對一模一樣的絹花別上,又拿出兩身相似的衣裳。


    阿桃知道她心急,乖乖坐在那任由她擺弄。在她的配合下,整個過程很快就好。


    再次出門的兩人衣裙發型幾乎一模一樣,不注意看就像是對雙胞胎姐妹。阿桃主動挽起徐英手,兩人朝角門處走去。


    走到角門跟前時,沈家派來的婆子正繪聲繪色地說著昨晚之事。


    “你們知不知道,這家姑娘找野漢子不說,腦子還是個糊塗的。找那麽個粗鄙漢子,自己弄完了不說,還把人往采石場帶。采石場那是什麽地方,我說徐掌櫃,別過幾個月你家姑娘肚子裏踹團肉,都不知道是哪個野漢子的種!”


    婆子聲音越來越高,聽到動靜的四鄰紛紛伸出頭,也有路過的百姓駐足,這會功夫旁邊已經有不少人。


    婆子越說越起勁,“昨夜下了一場雨,通往采石場那邊的車轍印還是新的。這種沒臉沒皮的,也敢往我們沈家塞。”


    “你……”


    徐掌櫃氣得直打哆嗦,他雖飽讀詩書,但向來以理服人。遇到這種胡攪蠻纏的潑皮,一時間有些束手無策。


    周圍四鄰的目光從疑惑漸漸轉變為確信,竊竊私語聲傳來,他隻覺一陣胸悶氣短。


    “阿爹。”


    在她身形劇烈搖晃時,徐英終於趕到。鬆開阿桃上前扶住她,憤怒地看向對麵婆子。


    “飯能亂吃,話可不能亂說。”


    阿桃也跟上來,對著吃驚的眾人解釋道:“剛才她都在說什麽?昨晚我一直跟徐家姐姐呆在一起,哪有那些烏七八糟的事。”


    原本沈家婆子是在說徐英被人擄去糟蹋後,被徐掌櫃及時救回來,方才出現在書肆後院的馬隊便是徐掌櫃找來的人。


    她話說得很圓,且秦邕馬隊本就被四鄰見到過,馬隊中央護著一輛馬車。事實擺在那,加之徐掌櫃一點都不解釋,漸漸大家也就信了。


    可如今徐英本人出現了,她不僅出現,而且頭發梳得一絲不苟、氣色紅潤、身上衣服也幹幹淨淨,小姑娘要多精神有多精神,哪有半點被人擄去糟蹋過的樣子。


    他們半點都沒猜到,徐英雙頰的紅潤是被氣出來的。


    有另一個麵容討喜的小姑娘在旁邊比著,同樣的妝容,現在沒有人會去懷疑這點。


    路人尚在看熱鬧,四鄰目光中卻露出疑惑。


    徐英看著他們,眼底閃過一抹陰鷙,不過她明白現在不是該生氣的時候。壓下那點心思,她好聲好氣地解釋道:“各位叔伯嬸娘,我們家在這住了也有幾十年。鄰裏鄰居的,你們還能不清楚阿爹和我是什麽樣的人?”


    相處幾十年的老鄰居,那當然是再清楚不過。


    徐掌櫃……那真是頂頂好的人。掌管著一間書肆,閑來無事經常給四鄰這些孩子講連環畫。他家隻那麽一個姑娘,銀錢寬裕,四鄰誰家有困難從不吝嗇幫一把。


    在這住久了的老鄰居哪個不承他家情?


    這麽好的人,他們怎麽能懷疑他。


    四鄰們突然想起大半個月前石家門口那事,據說石家公子勾搭上的那家姑娘原本也定了親,出事後那家也倒打一耙。


    沈家如今做派,跟那家何其相似。


    “人善被人欺啊,徐掌櫃多好的人。”


    “英娘也是我們從小看著長大的,多麽知書達理的姑娘,閑下來沒事就給我家孫子講故事。坦白說,若不是我家小子大得實在太多,死皮賴臉我也要求一求。”


    四鄰們紛紛說起了徐掌櫃的好,一句句讚美之言如澄澈甘甜的山泉,迅速衝刷幹淨徐家門牌上的汙名。


    公道自在人心,阿桃走到另外一邊,跟徐英一左一右站在徐掌櫃身邊,安慰道:“徐伯伯,大家都不是傻的。有些小人能蒙蔽人一時,不能蒙蔽人一世。您別生氣了,看徐姐姐多擔心。”


    “林姑娘,今天的事……”


    阿桃朝他眨眨眼,俏皮道:“徐伯伯,昨晚下雨借宿在這,離開爹娘我有點害怕,真的多虧徐姐姐照顧我。”


    徐掌櫃也反應過來,一再點頭。


    “是啊,真多虧你留下來,不然今天我們是跳到黃河都洗不清,平白無故被小人作踐。”


    話說到這,他也想起了正事。


    “上旬你們就派人來說過退親的事,其實前幾日我就想明白了,正打算這兩日登門商議此事。正好今日你們找上門來,那我們也把話說清楚了。街坊鄰居們都看著,是你們沈家一再托媒婆上門說和,說看上我們家姑娘識字。可這才沒多久,你們找到更好的親事,就上門要退親。我顧念自家姑娘名聲沒聲張,沒想到你們竟然變本加厲,直接找上門來,還倒打一耙說那麽難聽。都說人活久了見到奇怪的事也多,可我沒想到自己到老還能遇到這一出。什麽有頭有臉的人家,能做出這樣的事,你的臉簡直要把天撐破了。”


    還有這等事?


    為了攀高枝想退親,竟然就汙蔑姑娘家名聲?


    人群沸沸揚揚,“這怎麽跟那魏家似得?魏家那是個姑娘,想保全自家姑娘名聲,雖然可惡但也說得過去。沈家為了自己那點利益,直接把人往死裏作踐,這還是人麽?”


    “這些有錢的人家,一個個看起來人五人六的,背地裏還真不是東西。”


    “也不能一杆子打翻所有人,還是有不少富裕人家樂善好施。不過這次的事,沈家的確連畜生都不如。”


    哆嗦著說完,終於抒發出大半個月來滿腔怒氣,徐掌櫃恢複冷靜。


    “事已至此,親事也做不成了,退親吧。”


    在他對麵,方才威風凜凜的婆子如霜打了的茄子。怎麽會這樣?消息是石家透露過來的,肯定不會有假。


    可徐英怎麽就好端端出現在人麵前?


    倘若徐英憔悴點,她還能強撐下去。可她氣色好得不能再好,任她磨破嘴皮子也沒人信?


    方才信口雌黃的她,這會終於體會到啞口無言的滋味。


    她開始後悔剛才把事情鬧那麽大。倘若她留一線,在徐掌櫃出言相邀時進去說,指不定現在親已經順順當當退了。


    如今整個沈家都被牽連,她已經能想象得到回去後老夫人如何震怒。


    “這……明明她被人……”


    婆子語無倫次地解釋著,話還沒說完,旁邊石子扔到她身上。鄰居家調皮的孩子站在那,朝她翻個白眼,罵道:“虎姑婆,叫你欺負阿英姐姐!”


    徐掌櫃老邁後,這幾年給周圍鄰居家孩子講連環畫的事落到了徐英頭上。她讀書多,人也溫柔,並且還會做膠牙餳分給大家,儼然是這一帶的孩子王。


    不光小孩子,附近有不少已經成親的青壯也是從小跟徐英一起聽故事長大。剛他們在城內四處做工,聽到這邊事急忙趕回來,這會抄家夥就朝沈家人打去。


    “欺負人竟然欺負到阿英妹妹頭上,打你個生活不能自理。”


    沈家人氣勢洶洶的來,被更加氣勢洶洶的鄉鄰抄著棍棒攆走。


    站在角門口,看到抱頭鼠竄的沈家人,阿桃忍不住笑出聲。


    秦武站在不引人注意的角落,看著笑眼彎彎的小姑娘,長舒一口氣。石、沈兩家龍爭虎鬥多年,這次石家之所以主動通氣給石家,還是因為白同知關係。


    早上被世子戲耍過後,白同知氣悶不已。拿不到世子把柄,他幹脆找無辜之人撒氣,於是便有了方才那一出。


    這出不成,白同知定會想下一出。他被世子留下來保護小姑娘周全,就得把這事處理好。


    白同知……想到這人另外一個愛好,他拳頭微微握緊,悄無聲息消失在拐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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