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後,鄴城,曹府。


    送走了來學琴的崔含之後,剛入夜,甄宓便不期著收到了曹丕的信件。


    自是萬分驚喜,她坐在了書案旁,小心翼翼地拆了信封,抽出宣紙。


    眼前的筆跡,他一貫遒勁的筆力之中,似是蘊藏著無限溫情。


    吾妻如晤。


    頃閱此箋,當具悉一切。一別日久,懷思彌深。


    遠於南天,或有低迷,常佇立北望,每念及餘妻,憂思自去。


    古琴奉上,佳音曼曲,願伴吾妻左右,有如親臨。


    言短不具。但求不贅。思念之心,自有靈犀。惟盼北歸之日,相擁,相聚。


    子桓親筆。


    字字斟酌著閱畢,甄宓也不忍著眸中的溫熱,任由得自己滾下一行淚。


    思念之心,自有靈犀。


    她輕輕拿來一隻羊毫毛筆,蘸飽了墨,另扯來幾張宣紙。


    她並沒有即刻回信,而是認真地臨摹起他的字跡。一改平日裏自己柔和的筆鋒、溫雅的筆體,她完全地沉浸於他的世界之中。


    直到腕邊堆了許多張同樣的書信,她才佇了筆。


    額前微覺一熱,一陣乏意襲身。有孕已是五個月有餘,常常犯困,這幾日她都熬不了夜。


    那鏤著鳳仙花的錦盒就在桌案之上,甄宓順手拿過來,開了扣鎖。


    她將曹丕的信件折好,安置其中,視線又落在了彩泥小像之上。


    她想起來那日曹丕將此像塞到她手中別扭的神情,不禁笑了。


    有時候覺得,他就像個孩子,需要她愛護和照料。


    有時候又會覺得她自己像個孩子,依賴著他。


    或許換句話可以說成,他們之間,早已不能分離。


    甄宓擱好錦盒,一番梳洗過後,換了中衣,和衣睡下。


    鸞釵靜靜躺在梳妝台之上,映著窗外的素月幽光。銅鏡之中,一團明黃搖曳,燭火時明時滅。如此靜謐之下,甄宓輕易便墜入了夢中。


    夢裏,大片大片的青綠之色,他牽著她沿溪而走,山澗水聲,泠泠動人。


    過溪的時候,她脫了繡鞋,玉足浸在水中,卻是一陣涼意襲身。她的身體瑟縮了一下,被他察覺。


    於是,他半蹲下來,要背著她。她順從著,秀顏埋於他的頸窩。


    聽著她的呼吸就在耳側,他笑的甚是開心,似乎從沒這樣開心過。


    “這樣的景致,你可喜歡?”他問著,聲音有如竹露滴響。


    “如此美不勝收,自然喜歡。”她沉浸其中,連聲音都多了幾分癡迷。


    “我永遠這樣陪你可好?我們離鄴城遠遠的,離那些令你不開心的人和事都遠遠的。”


    “真的可以嗎?”她似有不信,向他求證。


    “我說過我會永遠護你,隻要你肯。”他將她放下,眸色篤定,直看入她心底,“宓兒,告訴我,你願意。”


    她卻一時答不上話來,她也不知自己為何就這樣莫名地啞然失聲。


    他的臉愈靠愈近,眼見就要吻上她,她卻在這一瞬間大驚失色。


    猛地從夢中驚醒,甄宓一身冷汗地坐了起來,動作劇烈之下,腹部的不適隱隱傳來。


    她按住腹部,極力平複著紊亂的呼吸,腦中絲毫不敢去回想方才的夢境。


    因為夢裏那個他,竟是曹植。


    *****


    她試圖平靜下來,腹部的不適卻是愈發明顯。


    “陌雪!陌雪!”她忍著痛,側起身,撐住床沿。


    在外守夜的陌雪從輕淺的睡夢中聞聲驚醒,忙推門而入,“少夫人你怎麽了?”


    “去喚郎中——”聲音微弱,有氣無力。


    陌雪見甄宓單手捂在小腹上,慌了神,“我馬上!”說完就衝出了屋子。


    側房裏的容漪一直沒睡著,她聽到動靜,跑到了院子裏。一把拉住陌雪:“你回去!照顧她!”


    話音剛落,陌雪還沒反應過來,容漪便跑出了蘭皋堂,身上隻穿著素白的中衣。


    陌雪連忙回到房間,見甄宓唇上無色,蛾眉緊蹙,她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隻得坐在了床邊,用力扶住了她。


    郎中們常年就住在曹府之中,為的傳喚方便。容漪叫來了一個年輕人,腿腳更快,不消一會兒便提著藥盒匆匆進了蘭皋堂。


    “扶著少夫人平躺好。”郎中說了話,陌雪便照做了。一旁的容漪跑了個來回,此刻十分累,她察覺到自己喘息太重,不忍打擾到郎中望斷診脈,雖擔心卻還是退出了屋子。


    待甄宓躺好後,這個郎中熟稔地拉過她的手腕,三指並齊輕覆上去,凝神靜會。


    片刻之後,他道:“未有大礙,少夫人隻是受驚,動了胎氣。”說完,又迅速地提起筆,寫下了一個方子。


    “明兒去抓藥,按此方服下,靜養幾日,便會無礙。一會兒先喝碗熱水,歇一歇。”郎中又叮囑著。


    “多謝。”甄宓還覺腹中疼痛,聲音更輕了很多。


    “敢問少夫人為何受了驚嚇?”


    “方才做了一個夢罷了。”


    “夢並非現實,離奇怪誕常有之事,少夫人不必放在心上。靜心休養便好。”


    甄宓點了點頭,安下心來,是啊,夢都是虛空之事,她實在不必放在心上。


    “許是驚醒後起坐太快。以後我會注意的。”


    郎中聽聞,放下心來,收拾好藥箱,“少夫人睡下罷,疼痛會一點點消失,若是半個時辰後沒有絲毫好轉,就派人來請小的。小人名叫鄭顯。”


    “嗯,鄭顯,我知道了。”甄宓淡笑了下。


    鄭顯背著藥箱走到屋外,就見到站在門口的容漪,雙袖相合,他低頭對著容漪行了一禮。


    容漪被他弄得莫名其妙,開了口卻是問道:“少夫人怎麽樣?”


    “穿著中衣就跑來郎中所,此刻又隻顧問著主子的病情。姑娘實在善良。”鄭顯打量了她一下,笑了笑,才走開了。


    容漪看著他的背影,低低地嘟囔了一句:“莫名其妙。”


    然後進了屋,繞過屏風,見甄宓臉上的神色十分安然,容漪才舒了一口氣。


    “少夫人要我明日去稟明卞夫人嗎?”她問道。


    甄宓搖了搖頭,“無礙,別叫她記掛了。不必和任何人提起。”


    陌雪打來了一碗熱水,扶著甄宓飲下後,問道:“少夫人究竟是夢見什麽了?若是怕,我和容漪可以留下來陪你。”


    “不曾想做了鬼怪的噩夢,此刻已忘了大半了。”甄宓示意她們去休息,兩個人才退到屋外。


    容漪不放心,便陪著陌雪一同在外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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