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蔭下,青石上。


    冷蕭吞下一枚丹藥,靜靜療傷。他速度不快不慢,正是要將樓西風引開,好叫樓西風能夠看得到他的背影。


    可此刻已有許久,卻始終不見樓西風追來,而那原本連接了天地的絲線,以及那令人膽寒的氣勢,卻也緩緩散了下去。


    遠遠望去,再無一絲聲息,仿佛此前所發生的一切,都是假象。冷蕭心中升起一絲難受之意,顯得壓抑而發悶。他驟然起身,目光落在飛絮閣上。


    雲煙浩淼,灰蒙蒙一片仿佛下一霎便要從天上墜落,將這一處小院、幾座廂房給一口吞沒。


    雜物間背後,冷蕭靜靜站在那裏。被樓西風一指點出的那一個巨大空洞仍舊孤零零之在那裏,猶如一些亡命人那空蕩蕩的心。


    穿過破碎零落的雜物間,冷蕭站在一塊血汙之前,心中升起一絲波瀾,輕輕歎息一聲。


    他與這小姑娘之間,尚不過幾次交集,上次相見,她還是天真爛漫的一個,如冬雪消融後新生的嬌嫩花兒。可今日再見,卻隻有冰冷的屍體。


    不,此刻,已是連屍體也無。


    捫心自問,此刻他心中殺意何其之盛,可倘若再見樓西風,是否能夠守住那諾言,強忍住不下殺手?世事皆難,難若上青天。


    或許如今,要上青天且還易,江湖逍遙難更難。人存一世,迷茫一世。


    冷蕭走過薔兒的碎屍,目光順著朦朧微弱的陽光,一同射入那虛掩的房門之中。


    他進去過,他已離開。他如君子掩上房門;卻又如小人,隻是虛掩。


    他再通過這一絲狹小的縫隙告訴冷蕭,他來過;他再通過這一絲狹小的縫隙告訴冷蕭他已走;他再通過這一絲縫隙告訴冷蕭,他帶走了冷蕭所要守護的。


    “蕭護法,自今日起,你便是公主親衛,務必要守護靈曦周全!”


    冷蕭驟然推開房門,房間之中的陳設一絲不亂,地麵之上也無一絲灰塵,所以留不下一個腳印,隻有幾粒從院外所沾染的黃土。


    或許是他所帶來的,或許是樓西風。悄悄來去,卻已早然塵土,拂袖已難清白。


    冷蕭依舊似是帶著一絲希望般,輕輕的將木床掀開。這足夠雙人肆意翻身的倒扣的棺材,下方一片黑暗,空空蕩蕩,飄渺而無盡。


    從窗欞間射入的一絲微弱陽光,被這深沉的黑暗一霎吞噬,留不下一絲痕跡。


    他心中沒有失望,因為從他走進這房間的那一刻起,便從未存過希望。


    冷蕭視線緩緩垂落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手掌一揮,將那木床整個掀飛了出去,壓倒一扇屏風、一張書案,落在牆角,四分五裂,疊得整整齊齊的被褥,無力的滑落在地上。可惜再幹淨的地麵,幾日不掃,從牆角開始也有了幾粒薄薄的灰塵。


    肉眼難辨,觸之難覺,卻分明被激起一層朦朧,又緩緩落下。


    而冷蕭的目光一瞬也未移開過,向前走上兩步,俯身從地上拾起一枚吊墜,一枚他從小配戴卻贈與一個小丫頭的吊墜。


    她說,絕不會再將這吊墜交給任何人,也絕不會再弄丟這吊墜。今日,她生恐護不住這吊墜了,將它還給了冷蕭。


    或許她該有留下一句話給冷蕭:“蕭大叔,替靈曦保管山河心,不許弄丟!”或許這一保管,便是一生一世。


    “靈曦,等著蕭大叔。”冷蕭五指握得極緊,珍而重之的將吊墜放在懷中。冰涼,刺骨。


    他嘶吼一聲,五指驀然大張,角兵在他掌心浮現,散發著陣陣嗡鳴。滔天的戾氣,混跡在劍氣之中,將整座廂房撕扯成了碎片。


    他跪倒在地上,感覺頭痛欲裂。隻是相比這頭疼,心卻更疼。膝蓋落下,將堅硬的石板砸得碎裂,如蛛網般蔓延出幾分。


    一抹紫意,在他瞳孔深處浮現。他雙眼大睜,卻已看不到眼前這殘破的廂房,竟看到了自己。五官身體,包括每一根頭發,都那樣清晰,仿佛觸手可及。


    隻是那個自己,目光卻如此冰冷,其中仿佛隻有殺意與恨意,再無一絲的良善。


    冷蕭麵上的神色漸漸平緩,隨手一揮,眼前的那個自己便如同雲霧遇風般消散,再無蹤跡,仿佛從未叨擾過這片天地。


    他抬起眼簾,眼前,是一間殘破的廂房,碎落的模樣,比雜物間還顯慘幾分。


    “我知道,你始終不忘將我所有的善念所抹殺。可倘若一個人沒了善念,又何以為人?”他體內似有一抹微弱的紫氣隱沒在了角落,他歎道,“屬下有負妖王所托。”


    他起身,望著這狼藉的地麵,本是陰暗的房間,反倒因為沒了屋頂,而被陽光所籠罩。雖並不明媚,至少比方才亮了幾分。


    一道靈氣從他衣袖間激蕩而出,將那才生出的一層薄薄灰塵伴著雜物一道清理了出去,胡亂堆在遠處。


    他麵無表情。薔兒日日打掃的房間,該是這般整潔。


    角兵劍氣流轉,幾息之後,冷蕭手中已是出現了一個木盒,稍顯粗糙,卻十分方正。說是木盒,卻也有半人大小。


    他以長劍為鏟,將薔兒的屍體一塊一塊的放進木盒之中。淡淡血腥味混著泥土與雜草的氣息穿梭在他鼻尖,流入他體內。


    天邊有幾道人影飛來,妖王殿處處有禁空陣法,即便是冷蕭飛行也稍顯艱難,能夠自若而來之人,修為可想而知。


    兩道身影在他麵前顯化,麵相方正,頗有些威嚴。一人手持木劍,一人手持拂塵。隻是那木劍失了一半,拂塵斷了幾縷。


    “原來是你這妖族小將,樓西風在何處,還不快快招來!”


    手持木劍之人低喝一聲,冷蕭卻仿佛不曾聽到一般,並未有一絲理會,隻是一劍一劍往木盒之中鏟著土。


    那人本就心中不爽,道袍也沾染了幾絲鮮血,這刻又被冷蕭無視,不由勃然大怒。


    木劍縱然是斷去了半截,所綻放出的威勢也遠超一般的兵器。一件兵器能夠發揮出多少威能,除卻本身的鋒利之外,更取決於主人的實力。


    那拂塵道人頓時抬起拂塵一擋,將木劍之上所顯露的威勢輕輕壓製了下去。他衝著木劍道人緩緩搖頭,望著冷蕭,亦歎息一聲。


    “貧道看你收斂已故之人殘軀,可見心中不壞。我二人不願傷你,且此前若非我二人,你也早已送命於樓西風之手,何不如實告訴我二人,樓西風去向了何處?”


    拂塵道人話音落下之時,冷蕭正將最後一塊泥土放入木盒之中,輕輕蓋上了盒蓋。


    他說道:“妖王之女在他手中,如今不知去向。”


    這兩個道人不禁麵色微變,眉頭微微皺起。冷蕭抬頭望向二人:“樓西風煉己成傀,修為一時可逼近實嬰,二位小心。”


    “多謝小友提醒。”


    二人麵色雖淡,可在冷蕭說出有關“己煉之術”的話語之時,仍然細微的變了臉色。


    等冷蕭再回頭之時,二人早已隻剩下一個模糊且渺小的背影。頂著這禁空法陣而行,終究是更消耗些靈氣,可對於實嬰修士而言,或許已到了微不足道的地步。


    冷蕭微微眯起眼睛,細致的在盒蓋之上雕刻了一朵薔薇,花瓣邊緣沾染著一滴搖搖欲墜的露珠。


    “冷某不知你所好,唯有以此薔薇,來襯你薔兒的名字。有不周到之處,勿怪。”


    他將薔兒葬在了入袂山穀,他想,不論是時靈曦還是那遍野的入袂,都不會反對。


    出了山穀之後,冷蕭目光落在遠處,閃過一抹思索的光芒。一字門既然聚眾而來,定然有所準備,想必布置的眼線極多。可看那兩個道人的姿態,想必樓西風定還在妖王殿內,且距離此地,不會太遠。


    冷蕭思緒一轉,便是調轉了方向,快速往站台趕去。樓西風傀儡盡失,定要回到戰台去尋些死去不久的人。


    他手中傳音符光芒一閃,本想將妖王殿所生之事都給師狂交代一番,以免他一時不察而遭了不測。


    “看來還是晚了一步。”


    第一妖尊殿內,師狂大片修士團團圍住。望著不遠處的一根盤龍石柱與地麵的一灘血汙,他一雙眉頭緊緊擰在一起。


    眼前之人,他無一相識,修為最高者也不過初嬰,隻奈何人數太多,也讓他有些力不從心。


    有修為稍強者冷笑道:“師護法,若非桃長老正趕往妖王殿,你早已是一具屍體,微末修為,也敢猖狂?”


    師狂腳下,伏誅者已逾十指之數,有一擊斃命者,有滿身傷痕者。


    此刻他手掌之中正提著一個金丹修為,不管其目中的驚懼之意,隻手指微微收攏,那金丹修士便脖子一歪,沒了聲息。


    至死,這金丹修士也來不及說出一句求饒或是呼救的話來,嘴巴微微張著,似有不甘。


    師狂長發披散,仰天大笑。有發絲被血水黏附在一起,卻也掩不住他的狂傲。他目光垂落,滿是睥睨之色,緩緩說道:“師某的確修為不高,可要取你性命,還不是易如反掌?”


    言語間,他已是探手而去,五指之上頓時泛起一層靈氣光暈,一副肉指,已是能比得過任何神兵利器。


    那方才說話的元嬰修士乃是一個身材高大之人,即便在師狂麵前也不顯遜色。可一霎被師狂臨近之後,方才目中的硬氣卻也不自禁散去了幾分。


    似乎是因自己這下意識升起的淺淺恐懼之意而感到羞惱,他一身氣勢驟然顯露,掌心浮現出一把兩掌長度的牛刀,弧度圓潤,厚實如板,鋒刃卻絲毫不讓。


    “師護法狂言,那便叫某瞧瞧師護法所謂的反掌,究竟有幾分斤兩!”


    他一手持刀,一手按在刀柄末端,區區小刀一落,氣勢之盛,竟還將身旁兩個金丹修士的衣襟撕裂成了碎片。


    師狂兩掌一合,將這小刀夾在了掌心,頓覺雙手仿佛握在了一隻刺蝟之上,隻落得滿手是刺的下場,力道卻並未有一絲放鬆。


    隻見他手腕一震,這小刀之上的靈氣頓時黯淡,旁邊蠢蠢欲動之人更是直接被震飛了出去,有修為稍弱者,當場噴出鮮血。


    師狂左掌一收,右手在刀身上一拍,那人悶哼一聲,五指一鬆,小刀便已脫手而出。遠處一人躲閃不急,直接被一刀洞穿了胸膛,尚且瞪大了雙眼,卻隻直挺挺躺倒了下去。


    “小賊,這回可是認清了師某的厲害?”師狂兩手掌心竟已血肉模糊,血淋淋一片,笑聲卻愈發放肆,縱觀這在場之人,雖數百之眾,可又有哪一人能是他一合之敵?


    見這持刀人有難,人群中立刻又衝出兩個初嬰修士,其中一人善使幻術,手中散出的靈氣柔弱無力,卻每一次都叫師狂亂了章法,如深陷泥沼。


    正是這三人彼此配合,才將師狂拖延至今。


    那持刀人借機一掌按在師狂胸口,師狂拿手一擋,本是血淋淋的掌心又被剮下一塊肉來,幾乎露出森森白骨。


    他用力的眨了兩下眼,眼珠泛著紅光,令人望而生畏。他如今尚且如此,不知冷蕭如今是何情境。這地上的痕跡,想必便是冷蕭所留。


    那持刀人已拾起小刀,直指師狂,厲喝道:“此賊已是強弩之末,諸位再隨某一道,將之一舉誅殺!”


    “這世上能取師某性命之人多如過江之鯽,卻不再爾等之間!還有嫌命長之人,便納命來吧!”


    眼見師狂這半清醒半瘋癲的姿態,本來蠢蠢欲動之人,頓時又退卻了幾步。即便能取師狂性命,最大之功定也屬三個初嬰修士,他們為一些蠅頭小利而以命相搏屬實無意義。


    眼看數百人竟被師狂一人嚇退,紛紛卻步,三個初嬰修士心中暗罵,目光陰沉,各自朝著師狂迎了上去。


    師狂化作本體,燃燒元嬰,氣勢在一霎之間爆發,威勢縱橫,趁著無人阻攔,一霎突出重圍,站在了傳送陣法之上。


    他緩緩眯起了眼睛,或許這傳送陣法的另一邊,此刻正有更多敵人在等待著他過去,他心中卻並未有一絲猶豫。


    靈玉靈氣閃爍之後,麵前的景色卻並未有一絲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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