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講英華被丈母娘結結實實揍了一回,李知遠甚是心疼。雅*文*言*情*首*發論昨日之事,英華自家無甚過錯,依著丈母娘護短的性兒,原也是不會真打的,怎麽就打的這樣厲害?李知遠琢磨半日,猜必還有他事。到底為何打她?李知遠甚是想弄個明白.橫豎昨日和趙恒約好再會,今日原是要到王家去的。可是去了王家,最多在外書房坐坐,怎麽能進內院找英華說話兒?


    李知遠想了半日,背著人問沈姐要來幾丸治棒瘡的好丸藥,尋了個精致小木匣裝好。又把僮兒支使開,寫了一個慰問英華的字兒折成方勝塞在匣底。匣兒才揣在懷裏,想到此物或者會經過丈母娘之手,李知遠打個寒顫,摸出匣兒把字條抽出來藏到靴腋裏,單把一個孤伶伶的藥匣兒揣回去。又繞著陳夫人的幾個親信使女摸到妹子芳歌的房裏,站在門口跺一跺腳,望著天咳嗽。


    時近黃昏,芳歌歇了針線,憑窗和使女閑話。看見哥哥在門外裝神弄鬼,芳歌想都不要想,都曉得他是為了嫂嫂來的,忙把他迎進房裏,把幾個使女支開,笑問:“哥哥,可是為英華姐姐的事來的?”


    妹子說話這般直接,饒是李知遠養氣功夫深厚,也鬧了個紅臉,吱唔半日,才厚著臉皮道:“聽講你英華姐姐挨了打,不曉得打的痛不痛。”把懷裏那個小藥匣兒摸出來把她看,又道:“我正好有事要去王家,不如你和我同去,親手把藥送把她,再看看她的情形,可好?”


    芳歌心裏原也是想去瞧瞧英華的,又有哥哥這般說話,隻說去看未過門的嫂嫂母親必依的,便點點頭答應了。


    兄妹兩個到得上房,和陳夫人說要去看英華。陳夫人皺眉半日,黑著臉道:“英華性子太輕挑,打幾下正好,我還怕她帶壞了芳歌呢。正要芳歌離她遠些兒,看她做甚?”


    “芳歌,你的親事還不曾定,遠了爹娘也舍不得你,娘家也看顧不到你。”陳夫人清清嗓子,苦口婆心說女兒:“總要在曲池府裏與你尋個厚道人家,咱們要挑人家,人家也要挑咱們的,女孩兒家的名聲頂頂要緊,莫學你嫂嫂。”說完了又長歎:“愁的我呀,這個兒媳婦就是個活猴,進了我家門還不曉得怎麽調皮呢。”


    李知遠眨眨眼,隻當母親的訓斥是從窗欞裏鑽過的清風,側著耳朵讓清風從左耳眼裏鑽進,再搖一搖頭,就讓清風從右耳眼溜出去了。


    芳歌偷偷瞧了哥哥一眼,低下頭不敢說話。


    陳夫人說了足有盞花功夫,看芳歌是聽進去的樣子,才欣慰的說:“你去瞧瞧你沈姐,方才你兄弟在門口探了一下頭就溜了,怕是纏你沈姐去了,把他喊來做功課,你沈姐這幾日身上有些不大好,叫她清靜呆著。”


    芳歌如釋重負,忙答應著去了,看都不敢多看哥哥一眼。


    陳夫人打發了芳歌,又說李知遠:“你要去瞧王小姐,你自去便了,喊你妹子去做甚?害芳歌說不到好人家,仔細我錘爛你的皮。滾。”


    李知遠諾諾退下,出了母親的院門,抹了一把額頭的汗。沒耐何,叫管家備了馬,帶個僮兒,老老實實一個人到王家去。


    到了王家,天將黑透。王家前院的書房裏燈火通明。原來劉大人在王家還不曾走,正是晚飯時,王翰林設宴,趙恒和楊八郎都在陪座之列。聽講李知遠來了,趙恒和八郎心中有數,對視一笑。八郎離席出來接知遠,隔著老遠就笑道:“我和十二哥打賭,他說你今日午時必來的。”


    李知遠苦笑道:“原是想早些來的,隻是家裏事多丟不開手,忙完了就趕緊過來了。雅*文*言*情*首*發”


    八郎就曉得李知遠話裏的意思是處置潘曉霜的事辦妥當了,他在李知遠肩上輕輕捶了一下以示讚許,笑道:“一會先陪劉大人吃幾杯,咱們三個尋個清靜地方好生吃幾杯如何?”


    李知遠搖搖頭,道:“我帶了藥來與英華,先送到內院去。見過師母我再去吃酒。”


    柳夫人這一日氣都不順。連王翰林都借著款待劉大人的由頭在外院一日不肯進內院,李知遠要去撞釘子,八郎不敢跟隨,縮一縮頭,笑道:“師娘今日火氣大呢,中飯時連十二哥都吃她嗆了兩句。要見師娘,小弟不敢奉陪,知遠兄你自去,你自去。”說完一溜煙就跑了。


    柳夫人聽報女婿送藥來了,雖然依舊暴燥,還是有些快活從不曉得哪個角落裏鑽出來,不覺和老田媽說:“女婿還曉得送藥來,親家母倒是會做人了。”


    老田媽看柳夫人臉上露出些笑,忙湊趣道:“咱們小姐隨夫人,看人的眼力是一等一的。依著我看,姑爺將來必是個疼老婆的。”


    柳夫人啐老田媽,道:“我嫁把老爺這麽些年,整日操勞,就沒有享過一天清福,也叫有眼力?”話雖是這樣說,眉眼帶的笑意已是濃了許多,再見李知遠,說話就溫柔的很了。


    李知遠在丈母娘麵前,從來都是要多老實有多老實,雖然心裏極想曉得英華的情形,想見英華一麵,最好還能說幾句話兒。縱然今日柳夫人待他親切無比,他也不敢跟柳夫人提見英華,老老實實說了幾句話兒,站起來辭去。


    柳夫人情知女婿是有些怕她老人家的,也不虛留,囑咐他:“你飯時跑來,想必現在肚子裏是空的,先到小花廳坐一會,叫老田媽與你幾塊點心墊一墊,再吃一碗酸辣湯,吃飽了再去書房裏,多吃幾杯也不怕醉。”


    李知遠被丈母娘的體貼嚇到了,愣了一會才謝過丈母娘辭出來。老田媽引著他到小花廳坐,笑眯眯道:“姑爺愛吃甜點心還是鹹點心?”


    “有湯要一碗,再拿塊炊餅就使得。”李知遠回過神來,笑著衝老田媽唱個諾,問:“田媽媽,英華她——今日可好些?”


    老田媽打量李知遠半日,才慢慢道:“比昨日好多了,中飯時呷了幾口米湯,下午嚷餓,吃了小半碗粥呢。姑爺若是有什麽梯己話兒要捎進去,倒是不妨和小婦人說說。”


    這個字兒,是給呢,還是不給呢?李知遠含著一口炊餅,糾結了,兩條眉毛恨不能纏到一處去。


    老田媽笑吟吟站在一邊看李知遠沒滋沒味地喝過一碗湯,才道:“姑爺若是沒有話說,回頭小婦人就跟咱們小姐說姑爺送藥來了,並沒有什麽特別的話想跟小姐說?”


    王家的家風還真是爽快幹脆的跟鴨梨似的。李知遠頓時覺得鴨梨不是一般的大,若是讓老田媽真的這般和英華捎話,英華妹子就是不惱也要惱了,李知遠一咬牙,從靴腋裏抽出那個方勝兒,戰戰兢兢送到老田媽眼前,厚著臉皮道:“原是有個字兒寄把英華妹妹的,就煩田媽媽轉交。”


    老田媽笑眯眯把字條收起,把李知遠送到前院,轉過背就把字條兒送到柳氏麵前,笑道:“哎喲,姑爺真是有心人,還有個字兒要把小姐的,羞答答不好意思拿出來。”


    既然已經訂了親,便是有書信往來,也是平常事。偏這個女婿不敢正經拿出來,倒叫老田媽轉交,柳夫人又是好笑又是惱,笑罵:“看著怪機靈的孩子,怎麽這麽笨!有書信正正經經交把我又如何?難不成我有長鍋呼吃了他?”就把方勝兒揣到袖裏,親自走到英華房裏。


    英華房裏正上燈,因著外頭還有些微光,臥房裏隻有一個燈就顯得不大亮。杏仁忙忙的移進來一個燈掛到床邊的掛勾上。


    跳動的燭光裏,英華閉著眼睛,側身彎睡,眼圈兒和雙唇都微微有些發紅,臉色比柳氏上一回來看時好了許多。


    杏仁小聲笑道:“二小姐方才喝了碗鴿子湯,沒敢給她吃肉,又吃了小半塊米糕,才睡著。”


    柳氏點點頭,把袖裏的那個字兒扯出來塞在女兒枕下,道:“知遠有個字兒與她,等她醒了念把她聽。晚上醒了再把藥熱一熱喂她,不許給她吃涼的。”說完又把紗帳扯下來,尋了個扇子把帳子裏掃一掃,在英華院裏前後轉了一圈,又在女兒臥房門口站了許久才走。


    到了一更,英華口渴醒來,聽說母親送了李知遠的字兒來,不由羞答答抱怨:“他也真是的,有什麽話兒不能過幾日講,偏要巴巴的寄個字兒來。”


    杏仁伸出纖纖玉指把英華枕下的那個方勝兒抽出來,伸到英華眼前晃,笑道:“夫人說了,叫我們念給小姐聽的,要不要念不念?”


    “不要!”英華嗔道:“你扶我起來趴著,我自己看。”


    杏仁忍著笑,把方勝兒塞到英華手裏,才叫進幾個人來,挪了個小方桌到床上,再把枕頭兒移一移,讓英華倚靠在桌邊,又移過一盞燈來,樣樣都安排妥當,才揮手叫小丫頭們出去,她卻走到窗邊望天光。


    英華的受傷處多在兩臂兩股,二指寬的竹板子抽得盡是青紫傷,左股還有一塊巴掌大的地方破了皮,若要說打的重了,比著往常意思幾下是要重許多,但也不至於傷重到要死要活。其實還是這些日子奔波操勞,身體本來就虛弱,再則前兩天先是受了驚,回家又受了氣惱,幾下夾擊再挨了揍,晚上上了藥疼的緊,就發燒說胡話成了個打重的樣子。


    英華自家也清楚,這場打與其說是打她,還不如說是替姑母和張家表兄把張家那些狗屁親戚打開,就是不疼也要裝疼的,何況她也從來沒被打的這麽厲害過,疼是真疼,又禁了她一天飲食,隻給喝點兒湯水粥,實在是沒有多少力氣,英華趴在小方桌上,覺得兩個胳脯還有點兒疼,用了許久才扯開那個方勝兒。


    李知遠原來是打算把這個字兒夾在藥匣裏送進來的,所以寫的都是正大光明的足可以經丈母娘眼的老實話,開頭寫了幾句問候王二小姐,再有幾句吩咐她小心飲食,還有幾句等她養好了傷出去耍的遠景展望,最後又有幾句有什麽事要辦使人和他講,加起來不過十五六句。英華來來回回看了足有小半個時辰,臉都笑酸了,杏仁在窗邊都要化成石頭了,她才依依不舍把字兒疊回去塞到她貼身的一個小荷包裏,喊杏仁把小方桌兒搬走。


    杏仁看自家小姐那滿麵紅光的模樣兒,一邊搬方桌一邊小聲道:“聽講姑爺還送了幾丸活血化淤的丸藥,明兒請郎中瞧過再吃。”


    英華美滋滋嗯了一聲,也不要杏仁扶,自家就挪到床邊,拿手撐著床沿使勁,就想下地。


    杏仁被桌子占著手,放下桌子去攔已是晚了,英華順著床沿已是溜到地下,被床沿掃著傷處,疼得抽鼻子抹眼淚的,臉上還帶著笑。


    杏仁又是好笑又是生氣,把英華扶到床上趴好,啐道:“不碰一下就不曉得疼,不曉得擦破皮沒有,我取燈來瞧瞧。”


    英華含著淚道:“我坐了這麽一會也不覺得累,隻說還有力氣,想下地走動走動,就不想還是那麽軟。”


    “昨日晚上發燒說胡話的是哪個?先忍著!”杏仁不理會二小姐的眼淚,三兩下把她的小衣扒開,取燈細細照了一回,又補上了一回藥,才喊人來扶英華到後頭去小解。


    且不提王二小姐在自家小院裏痛並甜蜜地養傷,也不提李知遠每日到王家走一遭,就是邁不進英華的小院。隻說劉大人一連幾日都在王家,外人並不曉得他是日日和王翰林吃酒閑話,隻看見他隨身的一千親兵把王家圍的跟鐵桶似的。


    滿府人都猜潘太師權勢滔天,殺子之仇焉能不報?這個劉大人現在圍住王家,必是在等京城的聖旨,王翰林必是要倒黴的。這個當口,張家人拚著臉不要都要搬走,差不多的遠親近戚誰還敢上門?


    隻有李知遠每日必到王家來一趟,再有幾個王翰林的老朋友帶著子侄來過一二趟,還有十來個在梅裏鎮曾經王翰林看文的學生來過一回,王門大門前清靜的都可以張網羅雀了。


    這一日早晨,李知遠把兄弟青山送到書院,出來在門口等家僮牽馬來,就看見王耀芬搖搖晃晃走過來。


    王耀芬穿著一件油汙了前襟的舊灰布道袍,臉上還擦著兩坨黑灰,乍一眼看去像個鬼。


    “李知遠,我兩個兄弟還在……”王耀芬吞了一口口水,瘦的脫形的臉上兩個顴骨上下滑動,“我兩個兄弟還在我二叔家?”


    “在。”李知遠雖然不想和王耀芬打交道,不過他這個時候還曉得問一聲自家兄弟平安,倒是不能不理他。


    王耀芬壓低聲音道:“多行不義必自斃,可憐我兩個兄弟呐,生生被他連累了!可憐我王家世代書香,耕讀傳家,生生都被這個小人連累了!”說完他拿黑少白多的眼珠對李知遠翻了一翻,居然甩著袖子走了。


    李知遠站在原地,愣愣的看著王耀芬瘦長的影子消失在人群裏,啞然失笑。


    劉大人使親兵圍住王家,又在王家住著,一則是潘菘的舊部失了管束,有劉大人親自坐鎮王家,自然不怕他們被有心人唆使來找麻煩,二來潘菘死了必要查帳的,封鎖了潘係的帳房,劉大人自家也要回避一下,在曲池府王家住著,有個動靜趙十二的伴當親隨都看得見,自然晉王黨各係也都看得見,當然比在縣裏顯清白。


    潘菘若是還活著,就在曲池,要尋王家的麻煩容易的緊,王家說不定真有麻煩。潘菘死了,再加上那本假帳,京裏必是要鬧起來的,便是不鬧,晉王要是護不住自己人,他就白當了二十年的皇太弟了。


    就像爹爹說的那樣,潘菘被推到富春來刮地皮,原就是來送死的。早幾日死也教富春百姓少受些罪。便是劉大人,同是晉王黨人,和王翰林也算交好,可是他這個官兒做的也沒甚味道,第一自保,第二保自己人,至於平常百姓士紳,在他們眼裏都似魚肉。李知遠對著北方的青翠山巒冷冷的看了一眼,決意掐斷做官的人生目標。恰好僮兒牽了馬來,他心灰意懶地擺擺手,吩咐僮兒:“你牽馬回去罷,母親問起來就說我去先生府上了。”


    僮兒牽著馬自去,李知遠在熱鬧的街道上慢慢走著,路過一個點心鋪子,進去撿英華愛吃的點心買了兩匣捧在手裏,出來依舊慢吞吞亂逛。經過一家酒樓時,突然樓上閣兒落下一個紙團,正好彈在李知遠帽子上,把李知遠的帽子彈歪了。


    李知遠扶著帽子抬頭看,驚見王二哥的黑麵在窗縫一閃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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